第二日一早,大伍和曹二必须要离开了,把孩子交给晚声照顾,带上了晚声硬是要他们带走的干粮。本来大伍还挺不好意思的,一个小姑娘带个小娃娃还要给人看病,实在是很辛苦,但晚声说,并不妨事,如今山中道路不好走,大家都不会跑那么远来看病。大伍想了一会儿,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留了些银子就道别了。
原想着一路沿着记号先去找张杆子一伙人,却半道上听见鸣镝升空的声音,声音在山谷间回荡,许久才散。那鸣镝从那日小将士说的分城盆地发出来,那里是离寻茫关最近的一座城,大伍不由得心中一凛。随后三处布防点响应,有一处就在大伍他们不远的地方,估摸着距离就该是张杆子他们了。
这是保宁将军定下的规矩,他给每一个小队都编了号,一支鸣镝升空,便当有三处响应,若有空缺则后顺位补上,此时大伍深吸一口气,对曹二道:“走,我们去分城。”
“那杆大哥他们?”
“没事,到了就遇上了。”
今日的雨依旧很大,二人却不得不用更快的速度前进,一路溅起的泥水让他们多少显得有些狼狈。
“大伍哥,寻茫关失守了么?”曹二的语气透着十分的焦灼。
“呸,别乌鸦嘴。”大伍骂道。
曹二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大伍道:“若是失守不该到了城关里面才射出鸣镝,哨台上会先点起狼烟,怎会到了城中才有动静?是山洪来了。”
几个月的大雨,山洪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但灾难正来临时,无论做了多充足的准备工作,多少还是手足无措的。
大伍和曹二到达城内时,水位已经没过了小腿,混着泥沙的洪水汹涌着从四面八方而来,似要整个淹没这座小城。
洪水肆虐的声音混着瓢泼的雨声,却压不过风中的哭喊声。制式打扮的将士们,挨家挨户敲门确认人员是否都安全转移。
大伍不敢多等半刻,随即加入了这庞大的人员转移队伍中。
寻茫关下这座城是块宝地,山中有奇珍异草不说,谷底土地肥沃,十分适宜粮食的生长,且四面环山,冬季不冻,夏季不热,因此城中居住的人口不在少数。
援军才到了四五日,虽说一直在安排城中百姓往高处撤离,可到今日山洪爆发,仍有不少老少妇孺还在这里滞留,死亡的阴云此时压在每一个人头上。张杆子一行很快也赶到了,他一边挽着裤腿去敲各处房门,一边问大伍:“那孩子呢?”
“路上遇到个住在山腰上的女大夫,暂且放在她那里照顾了。你们那儿排查的怎么样了?”大伍道。
阿雄答道:“别提了,找到一处有四五户人家聚集的地方,死活不愿意往山顶上撤,杠杠这样的好脾气都差点骂人了。”
一酩接道:“我哪里差点骂人,我就差给他们跪下了,真不知道怎么想的,那房子本就破败不堪,哪里经得住风雨山洪,说带她去我们营地这么安全的地方都不愿去。”
“大伍!来六个人!”是保宁将军的声音,许是连日劝说百姓们转移的缘故,声音雄浑却沙哑不堪。
大伍带着众人赶紧跑过去,那里被洪水冲断了一座木桥,众将士挽着手站在断桥边,每个人身上都绑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是一个铁钩,够在身后粗壮的树木或是巨大岩石的缝隙里,一方面尽可能地挡一挡汹涌的洪水,另一方面给撤离的百姓一个可以扶着向前的接力点。大伍站在那里,被洪水裹挟下来的碎石树枝划破了他的小腿肚,温热的血液混进冰凉的水中,但他似乎毫无痛觉,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让自己死死钉在脚下有些滑腻的石头上。
年轻的母亲抱着孩子艰难地过河,混乱嘈杂的场面让怀中的孩子一直在哭闹,那母亲脸上的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嘴巴里不停地哄着孩子:“心肝不哭,不哭哦,心肝乖乖,娘在这里什么都不怕。”
可是怀中的孩子哪里听得懂,依旧哭个不停。分神哄孩子就顾不得脚下的路,那母亲许是踩到了一个尖锐的碎石,惊呼一声,整个人向前扑去。
张杆子刚把一位老人家带过河交给负责带他们前往安置点的战友,就看见一个年轻母亲怀抱着孩子就要摔倒,忙不迭伸手去接,母亲倒是扶住了,孩子却落入了脚下汹涌的洪水。张杆子二话不说扎入洪流去捞那个小生命,大伍站在那里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他不可轻举妄动,他们这条人肉搭起的道路本就不坚固,脚下的河床长满了滑腻的青苔,他一动就可能导致全线崩盘;可张杆子一头扎进洪流时他心中除了“凶多吉少”四个字,真的想不出别的了。
大伍心中正着急,一旁过来的一酩伸手就要去捞张杆子的腰带,可张杆子消失的太快了,他确实水性好,但在这样的洪流里,再好的水性都不顶用了。不一会儿,张杆子举着孩子的手伸出湖面,一酩赶紧接过来递给站在一旁早已哭到瘫软被曹二扶着才勉强站稳的孩子母亲。
可当他再要去捞张杆子的时候,却再也没有张杆子的踪迹了。
大伍呆了半晌,众人都呆了半晌,可没有一个人敢大声喊一句“张杆子”,因为他们刚要开口,就看到眼前那些满目惊恐和慌乱的百姓,这里没有时间给他们悲痛欲绝,更重要的是,他们害怕百姓因为军人都开始表现出负面的情绪而觉得生的希望渐渐渺茫。
大伍大吼一声:“一酩!愣着干嘛!那里还有个孩子呢!”
一酩回过神,近乎决绝地转过身去,又投入到了工作中。谁说悲伤不能想通,在场谁都知道,大伍这一吼在心里流了多少血泪,而一酩这一转身又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大伍站在那里,他不敢哭,也不敢回想,就站在那里,叮嘱每一个扶着他的手臂过河的百姓“小心”和“别怕”,仿佛只有不停的有事儿干,有话说,才能阻止自己的眼泪不从眼睛里流出来。
有一瞬间他忽然明白那日在长亭,保宁将军跟他说的“应该回家道别”是什么意思,因为死亡是那么突然,猝不及防到这个人明明就在刚才还生龙活虎地跟你开玩笑,转身就淹没在洪流里再也不见。
他懊悔地想,如果今天他注定要死在这里,那没能好好和亲人告别大概是他心中最大的遗憾了。如果死亡既定,要告诉所有爱自己的人自己也爱他们。
瞧瞧自己曾经都说过什么鬼话。
就在大伍自我反省的当下,一支鸣镝惊破云霄,城关上点起了狼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