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间,寝渔侍奉完昭王大食回自己院中休憩。幽正在廊下对着一处真人大小的草桩练习劈砍,对他大惊小怪的关心毫不理会。
天气炎热,此处宫室周遭有一圈绿荫环绕,此刻廊下还算阴凉。然而寝渔体胖怯热,一叠声地命人去凌阴处取冰来纳凉,一面脱鞋去冠坐在锦席上抱怨着方才的事。
“这顿饭吃得真是不消停。天这么热,昭王胃口本就不好,偏有个小王妇叹着天旱地干,田中的黍子不知有没有及时漫灌。这话正戳了昭王心窝,一旬不见雨,这几日宗庙正为求雨不断祭祀。昭王听到了,连饭也不吃了,叫那小王妇到南墉边上演示漫灌。”
幽舞得浑身是汗,此时一刀横过草人脖颈处。寝渔摊在席上,一面令哑奴扇风,一面自己说下去:“就是妇周,邠邑献来的那女子。倒是忘了周族精于稼穑,昭王看得高兴,封了她为小籍臣,与籍臣长一起管理王田。”
正说着硕大冰块盛放在铜盘中抬了进来,寝渔命哑奴们安置在屋中,一面腻着嗓子去摸幽得腿,唤他进屋纳凉。幽往旁一躲,双刀狠狠插在草人双肩上,空出手来擦着汗道:“喝铜汁把嗓子融了?好好说话,这什么腔调!”
寝渔笑嘻嘻地攀上他的身子,肥短的双手一直顺势向上,最后停在了那细细的脖颈上。幽一动不动,冷冷瞥着他。寝渔两根拇指揉搓着那突出的喉结,嘴巴咧得老大,腥臭的口气喷在幽的俊脸上:“这嗲音儿你不喜欢?昨日不是还在沉池边和人聊了许久吗?今天就不喜欢了?”
喉结被猛的一扣,幽不由得大张嘴巴脸色涨红。寝渔笑着收拢双手,少年赤红的脸上迸出了青筋,双手抓向空中却不挣扎。一直等到他的黑眼球向上翻进了白眼球里,寝渔这才松开手。
幽倒在地下咳得几欲断气。等好容易喘过气来,便猛的转过来冲寝渔大声吼道:“对,我就是不喜欢!我就是想看看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你丢下我不顾,自己先回宫来!就那样笨手笨脚连个刀都不会用的蠢才,值得你护送她不等我?”
寝渔的嘴角慢慢弯下来,语气奇怪:“你是在气这个?”
“不然呢?!我差点死在外面!”幽一只胳膊支着身子,斜倚在地上声色欲泣。
“哎呦我的宝贝。”寝渔喜笑颜开,跪着上前揽住少年:“哎呀乖乖原来是妒忌了啊,傻乖乖啊是我不对,我不该没等你。但真不是因为妇周啊,那种女子死不死都无所谓,是另有事急找我回来啊……疼不疼啊……”
一个无限委屈的嗔怪眼波送出去,幽就势歪在寝渔怀里:“你说呢?快点揉揉……”
“好好好……”难得见这宝贝为了自己妒忌一回,寝渔不由得心情大好,连带着也决定给那间接促成的女子一点好处。得留着这女子,不然以后怎么能看见自己宝贝这么好看的样子呢。
当夜,妇周侍奉王寝。
第二日,妇周从王田归来,发现自己的东西被挪走了。一名寝官恭敬地迎她到东边一处有独院的寝宫,那里连带正殿一共三室一堂,东厕厢房还有一处小小庖厨单奉饮食。
那寝官弓腰行礼道:“下官寝弥,是此处寝官主事,以后大人诸事都可吩咐下官去做。便有不满意,下官也可以直接去找寝渔做主。”说着他偷眼看妇周的反应。
果不其然,妇周听了寝渔的名字并无惊讶之色。寝弥心中有了数:这位王妇得好生伺候着,这是寝渔撑着的人呢。
第三日,妇周去了沉池。其时正是小食未毕阳光正烈,有两只鹤在水面上拍着翅膀奔跑起飞。最高那棵柳树下,垂在地上的柳枝轻抚着树荫,金面少年躺在这片阴凉里打着盹儿。离他还有两步,妇周站住脚,端庄行礼:“多谢王子相助。”
少年坐起来,阳光落在面具上的反光刺得妇周直偏头。幽笑道:“你叫我什么?”
“前朝大宰,后宫寝渔。行走后寝还能能指使寝渔的,定是哪位王子。但不知您是子曜?还是子载?”
一只手忽然捏地住了妇周的脸,那一脸妩媚娇笑立刻变得稀碎。幽斜睥着她:“想活,就别自作聪明!”说罢狠狠甩开她。
“我是这后宫里的鬼,人人知道我,却没一个提起我。你该操心自己日后如何在宫中立足,而不是追问我的身份。蠢材。”
一向娇柔的妇周几时受过男人这等侮辱,气急之下声音也正常起来:“你好大的胆子!敢欺辱有官职在身的王妇,是想被活祭了吗?!”
“嗯,会正常说话就行。有官职的王妇?这位妇周大人,后宫中王妇共51名,身兼有职的37人。你只是分管殷地四鄙的王田,还没有受册得封地領邑,白日公事做完,晚上还要回王宫里安歇。只要你还在宫中,大王妇就能管辖你。如今你独居一宫已经得罪了她,现在昭王正在兴头上她不敢做甚,赶明日昭王一走,你打算如何应对大王妇?就我所知,你来了这么久,可是连一个王妇都没笼络住啊。”
不是玩笑,妇葵的手段她已经见识过了。妇秦只因为长得略美一些便到如今都被妇葵压制着未荐枕席,自己骤然得宠,昭王一旦出宫征伐,那时候可怎么办!
妇周立刻软了下来,嗓子复又嗲了起来:“是妇人唐突了。大人肯教我,必是觉得妇人可用。还望大人施以援手,妇人能力所及……都可以奉献给大人。”
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千娇百媚柔弱如丝。幽怎会不懂,顺势揶揄道:“那么,王妇打算拿什么谢我呢?”
妇周娇羞掩嘴笑了,丰腴的身子颤成一道浪,嗲道:“大人所想,但不从命。”
她自信没有男人扛得过这一句。况且这少年虽然戴着面具,但骨骼身型都是她喜欢的模样。献身于他可一点不吃亏——昭王实在有点年长了。
可她随即在幽的眼中看到了厌恶。
“姬芝。你比你哥哥差远了!”
猛听得自己私名,妇周大吃一惊,倒退两步。自入宫以来她处处碰壁,妇秦虽说也是出身邠邑,可在她看来只不过是给自己附赠的陪嫁,借了自己的光才撞大运进了后宫。所以俩人同住时也没有交心说过几句话,如今这少年是从哪里得知自己私名的?
“你是谁?!”
幽点头:“以后和人说话就用这个调儿。糜音声只能留在夜间给昭王一人听见,白天说话也哼哼唧唧,你是宫里的王妇还是郊鄙的仆妾?”
“胡说!大王妇身边的妇鼠妇龙也这样说话,她们不也照样得宠?”
“得宠?那她们是有官职呢?还是有孩子呢?”
妇周语塞,这二位王妇虽各居一宫,也不少陪王伴驾。可是平日也照样得去整治甲骨、管理庖厨。
“媚色侍人只能存一时新鲜。你以为做个王妇就能安享富贵了?可笑!就算你嫁给了大邑商王,没有一点安身立命的本事,照样在这宫里死得无声无息。入不了王陵,没有陪葬,没人会记得你!你就是周族献出去的贡品!赚出命来,周族跟着沾光拾慧,失宠横死,周族还会再献上第二个、第三个妇周,你以为自己有多少分量?!亏我还以为你是个中用的,不过是个空长一身好白肉的愚笨妇人!自己保重吧!”
愤愤说罢,幽甩手就走。慌得妇周一把拉住,低低哀求。
“大人大人,是小妇唐突了。您既然知道我的私名,定是和我母家哥哥有旧,看在哥哥的面上,千万不要丢下我不管哪。”
两个乌冠小寝官领着一队赤膊羌奴经过,遥遥对这边行了个礼。妇周连忙松了手,偏过头去假装咳嗽,幽拖长了腔对那俩好奇的寝官叱道:“看仔细点,然后好去寝渔那里回报清楚!就说我又在欺负人了,去啊!”
俩寝官忙不迭地低头退走,那一队羌奴精疲力竭,没一个有力气抬头看热闹的。他们各个晒成褐色,梳着半辫的头皮比脊背还深上几分。
幽看着这一群褐色人形慢慢远去,这才转过头来看着她:“你哥那里还差着我一条命呢。你以为我是好心来帮你?我是来讨债的!你哥欠下的,由你替他还。从今后,我的吩咐便是你的命。不然,不仅你那母族中有人会死,你也会被这后宫中人捻成渣!”
“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荣宠不断,封臣领邑。”
妇周瞪着他,这个前景太诱人,这个鬼才不会这么好心。
“我需要帮手。而你只有得宠,才有实力帮到我。”幽抬起手腕等着,见她一脸迷茫,一偏头道:“手搭上来,我先带你认一认这后宫。”
他像个普通寝官一样搀扶着妇周,慢慢朝后宫中踱去。骄阳似火,浓绿之中一排排起伏的白茅殿顶。其中最高最大那座寝宫里,统辖后宫的大王妇——妇葵忽地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