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9.2 自欺

我悚然起身,寒毛直竖。

它圆溜溜的眼珠不转动也不沉默,自然而然地看着我们。这瘆人的小东西,不知何时就在那里了。钟声响起时,我们的注意力被它抓去,在沉重的无声中,它伺机入侵属于我的舒适的净土,喧宾夺主。

没有惊愕,没有愤怒,我的心脏瞬间下坠,来不及产生任何其余的感情。

我的每一寸肌肤只是被惶恐渗透,这种用语言难以传达的不协调,我切实感同身受了……

怎么会……

我以为狐狸会笑,扑哧一下,露出某种诡谲的笑容,使我越发寒颤,可它没有。

冷面狐狸,比我意识中的还要神秘莫测,究竟是怎么样的因缘,让它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在战争开始般的钟声敲响之时,它的到来有着怎样的寓意?

或是,根本是个凶兆?

青鴍倒是一如既往地冷静,他没有与狐狸对视,也没有举步接近,方才的钟声也未曾扰乱他。我擅自嫉妒着他的沉着,为自己不成熟的反应懊恼着。

“啊,这只狐狸!”崇时大声地叫喊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凝固的空气一瞬间被打破了。

“怎么,你认识?”我慢慢将坠落的心拉起,装作轻松地问道。

崇时毫不避讳地探过身去,他的视线似乎与狐狸的相交了。

自从被苦休附身就变得奇怪的孩子,一会儿是来历不明的巨蚺,一会儿是来历不明的狐狸,他似乎是很中意与各色来历不明的动物打交道。

“不,”他摇摇头,“金色的眼睛,好像在哪里见到过……想不起来呢。”

他的视线一移开,狐狸就有所动作。

我夹着慌乱地摆出警惕的姿态,却因为忙手忙脚搞砸了。

“谎言的使者,你为何而来?”青鴍好不容易终于开口。

静寂片刻。

“啊,原来如此,”他微微点头,“我明白了,请再为我争取半日时间,马上就能结束这里的工作了。”

工作……青鴍的用词,像是有意为之,令我很是不解。

狐狸此时倒是变得善解人意起来,它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从窗边跳了下去。

可我来不及庆幸,也来不及松气。白狐狸从视野里消失的那一刻,沸腾的人群狂躁的叫嚣、惊恐的嘶吼、哀绝的嚎哭,世上所有令人不快的声音从脚下涌来。

崇时飞快地奔向窗口,望向百岁的方向。

“是他们,百岁在突破石樱墙的防线,他们要到这里来!”他大喊。“他们人太多了,我们是没有办法应对的,食鬼墙很快就会倒塌的,快跑!”崇时焦急的声音使我一瞬反应了过来,冲向大门。

我猛然推开那扇门,眼前的景致却是另一番世界。

疯长的石松与寸草苔,稀稀落落的蛏石,一段缓丘通向未知的领域。

我慌忙回头,我的房子早已经消失不见,那两个人也没了踪影。

又到了哪里?难道还是梦吗?

“快跑啊!跑!”崇时的呼声不知从哪里传来,我四处寻觅却一无所获。

我拨开等腰高的杂草前进,一阵寒意袭来,我看见远处一大片灰暗的腐殖质土壤,接连着若隐若现的表层冰碛,再往前大概会是冰川所在。我对寒冷有条件反射性的恐惧,便决然朝反方向走。我爬到地势最高的地方,向远处望去,热浪扑面而来,那里的天空却通红如火。沙漠的后方,大地的裂缝如它燃烧的血管,一直延伸到永不熄灭的岩浆地带。

真是蹊跷,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我所在的两极中央像孤岛,一片春意盎然,宣溢着蓬勃自由的美,却在我的眼中映出虚伪的样貌。

百岁?

我忽然认出了这里,却不知道这记忆从何处来。

“没有森林……”有树,却没有森林。

与在囚椿时的感触正相反。

“停一停,请您停一停!”我目光一转,一个有些眼熟的小女孩气喘吁吁地跑来。她上气不接下气地站住,弯腰扶着膝盖喘息。我好奇地探过头去,本没有期待这里会有人在。

“都说了叫您停一停啊!”她有些恼火地责怪道。

“我没有在走啊。”我自然而然地接下话来,却不像是从自己口中说出的。

她也不理会,自顾自地埋怨起来:“都已经走了三四天了,就算您感觉不到劳累辛苦,好歹也照顾一下我的感受吧。一转眼您就不见了,叫我一个人该如何是好。”

“你不是追上来了吗?”我笑了,我没有笑。

我顿时明白过来,我透过这双眼睛看到的世界,并非现在的我看见的世界。

莫非是……

小女孩还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说些什么,我一分神,也没大听清。

“您在听吗!”她大叫一声,我无辜地眨眨眼睛。

“哎。”她长叹一口气,竟像个恨铁不成钢的老人家,我不觉好笑。

看见我傻笑,她本就红扑扑的脸蛋涨得更红了。

“不管您了哦。”她径直走过去,我望着她娇弱的背影,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这略有熟悉的感觉,是什么?

我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我总觉得这孩子在哪里见到过,却想破脑袋也想不起来关于她的任何事。

这可不是在幻境里滞留的时候,崇时与青鴍还在百岁不知怎样了。虽然他们应该不会吃亏,我终归是担心得很。

“我们这是去哪啊?”我问道。

小女孩停下来,一脸不解地看着我。

“吵吵嚷嚷地要往这边走,走了数日自己却不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

吗?”她困惑地说。

我不知如何作答,便索性点点头。

她两条细短的眉毛纠结在一起,表情复杂。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样子颇为可爱。

“哎,真是靠不住呢,长生大人。”她说,“都到了这渺无人烟的鬼地方,我们该怎么办啊……”

“我们是怎么过来的,还怎么回去不就成了。”我不以为然。

她听到我说这话,忽然更加疑惑了起来。

“长生大人,您怎么了?我们怎么回到外面去啊?您这时候出去不是被猎人们逮个正着?”

听到猎人二字,我本不在意的心忽然有了兴趣。

“哎呀,”我装作头晕目眩的样子,“我好像是被这里什么奇怪的力量影响了,好多事都不记得了!”

“别再开玩笑了。”她微微一笑,“什么东西能迷惑到您啊……”

我调皮地咧嘴,她这次却装作没看见扭过头去。

突然,一声嘶哑奇异的动物叫声从不远处传来,小女孩哆嗦了一下,像是被吓了一跳。脚下的土地给人以肃穆寂寥的印象,遽然发出那样的动静,任谁都会望而却步。在人类的概念中,未知的领域总是弥散着危险的气味,我对囚椿之森,曾经抱有的正是此番畏惧。

而当下我心中不再有顾虑,但那丫头的状况就没那么好了。她嘴唇下撇,眼中很快冒出亮盈盈的泪花。

“都叫您不要走这里了,您为何要如此固执呢。现在倒好,连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地方这么奇怪,有什么洪水猛兽都不意外。要是它们袭击过来,我们要躲到哪里去啊?!”

我耸耸肩。

“既来之则安之,都到这里了,还是先看看能发现些什么吧。”我后知后觉,似乎也没在意她的焦虑。

她无可奈何地垂下头,像是已经放弃了对我的指望。

一阵狂风刮来,我夹在耳际的几缕发丝松出,遮挡了视线。我伸手想要捋开它时,空气中忽然飘来浓重的腥臊味。

气压骤升,迎面而来的压迫感使我顿觉不妙。视线恢复的瞬间,一只硕大的三脚鱼鹰腾空而起,其中两只利爪牢牢抓住小女孩瘦弱的身躯。

我条件反射地向前跑去,试图抓住孩子不让她被抓走,不料鱼鹰伸出另一只爪子,扯住我的衣领,将我也一同拎了起来。

小女孩泪眼朦胧地望着我,我还处于搞不清楚状况的状态。

此时这身体里面的我,总觉得此情此景很熟悉。

大鱼鹰越飞越高,地面离我们越来越远。我本来想袭击它使它松开爪子,但顾及那丫头的人类之躯经不起摔。眨眼间,我们就飞到了万米高空。

不知是空气稀薄还是惊吓过度,女孩已经晕了过去。我还在脑海中思考逃脱的办法。这只大鸟到底有什么目的?没有思想的禽兽,难道抓人只是为了饱腹娱乐?

我抬头,发现这里的天空有些怪异不真实,颇像一片盐湖倒映出的蓝天。

倒映出的?

鱼鹰径直冲入镜面般的天际,天旋地转,强烈的窒息感瞬间垄断了我的思路。

重力的方向由下转上,先前的大陆到了我的头顶上——它们的世界毫无变化,岩浆或冰川也未曾由于重力的改变下落。我们的穿越使得一层涟漪在镜面荡漾开去。片刻的脱力之后,我遽然下坠,鱼鹰在空中翻转了

一百八十度,松开爪子,我们掉进苍穹之中。

世界也上下颠倒,我们透过一层层厚而缥缈的云雾,在未知的天空的另一端坠落。

我向边上够去,拉住小女孩纤细的手臂,将她护在怀里。

短短数分钟,熟悉的成片的深绿树海映入眼帘。我心中一凉,忽然意识到了我们所到达的地方。

静止的空气在骤落的我的耳边呼啸,下落速度越来越快,我感到大地无形的引力毫不留情地扯住我,将我拉向地面。

我们落入树丛中,在密集交错的枝桠上缓冲了数十次,最后落在柔软的藓地上。

“呃——”

虽说尽可能将伤害程度降到了最小,我还是禁不住痛苦地呻吟了起来。

不只是那些数不清的刮痕带来的疼痛,我头与地面过于亲密的接触像是带来了脑震荡,伴随着剧烈的头痛,我拒之不及。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窸窸窣窣的对话声传来——

“看,那是什么?”

“一个孩子,一个人类的孩子。”

“人类的孩子怎么会掉到这里,被外面那些东西发现可就不好啦——”

“那怎么办,要不要把她藏起来?”

“唉,那里还有一个金色的东西,和孩子一起掉下来的……天哪,那可真漂亮,到底是什么东西?”

“什么什么,我看看——你说的东西在哪儿?”

“喏,就在那片冰草后面,你自己去看——”

无源的窃窃私语直接进入我的大脑,我想要开口讲话,却不能使声音传递出去。

我闭着眼睛,不灵活地张开手臂,动了动肩膀,像是被打了麻药一样,伤痛开始冒出白色的蒸气,然后迅速痊愈了。

该怎么说,不愧是长生吗?

我沾在树枝上的鲜血被树融合了,我觉得有些蹊跷,但也没有办法顾虑那么多。

怎么,这里是百岁?

是囚椿之森?

虽说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囚椿,这片平静的森林却与我所知道的怨气深重、多鬼怪出没的囚椿的模样并不全然相同。

短暂的在意随即被自然滋生的焦虑取代了,我四处巡视。女孩儿掉在离我不到一米的冰草丛边,我踉踉跄跄地跑过去查看。虽说可能被碰撞了几下,但她应该无大碍。她的意识尚未恢复,我便抱起她,打算先走出这里。

摸到她的时候,意识到她在发高烧,不住地冒着冷汗。果真从那么高的海拔掉下来,人类没有承受能力。

“喂!”我大叫一声,处于这个身体里的自己反倒被吓了一跳。

“喂!”我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回应。

之前对话的声音却消匿不见,森林空荡荡的,我的疑惑更深了。

一闪小小的白影忽然从不远处的树间须臾飘过,我朝那儿喊了一声依旧无人应答,便索性直接追了上去。

那小个子让我想起一个人,果真这不应该是梦,青鴍也到这里来了?

他频繁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但每次都仅能捕获一丝影子。我紧紧追逐它,感觉越来越往密集黑暗的森林深处去,视线却在一瞬间开阔了。

我突然想到最初掉进死城里的感觉。强烈的日光照在脸上,我有些睁不开眼睛。

村庄?

我明明知道这里是百岁的地址,却始终不敢相信。

眼下的地形与熟悉的百岁有出入,四周的森林比百岁所在的平原高出了几十米。我几乎是站在悬崖边上俯瞰整个村庄。这儿的建筑物并非茅草砖块搭凑的破旧平房,而是与我的宅邸风格相似的双层楼房。随处是繁荣的集市、铺档、酒馆等,比起村庄更像座城池,像座……我熟知的城池。

唯一我不认识的,是中央地带那座奇特的塔,像一颗铁石雕琢而成的坚硬灰枯树。塔被大范围的各色植物包围,只有半腰处开了扇不大不小的窗户。

我瞭望兴旺昌盛的百岁,心绪不宁。

这分明是——

阿蒙。

是阿蒙?

但我在阿蒙里从未见过那座铁树塔,也从未见过这般人头攒动的画面。

如果是神域遗址,那这里便是数千万年前……长生数千万年前就来到这里了?

如果这里是百岁,那么……

“没见过的脸呢,你从哪儿来的?”

一个夹着孩童稚气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那白影终于露面了。

“青鴍,我——”我迫不及待地转过头,愣住了。

崇时?

“青鴍?”他不解。

说是崇时,跟我所认识的崇时不太一样。准确地说,是小时候的崇时,十岁左右的样子。基本的样貌特征倒没什么变化,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儿时雀斑很清晰,在被晒黑的皮肤上十分显眼。怎么说呢,小崇时反而比我初见的崇时要稳重得多,言谈举止更加成熟。这人的心理年龄是逆生长的不成?

我纳闷,实际的思维还没有跟上,此时的自己又自然而然地开口了。

“你是这里的居民?”

他点点头。

“你能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小崇时歪着脑袋,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们一番,怀疑之色溢于言表。这时候,孩子稚嫩的姿态终于表露了出来。

“啊,我们只是不小心闯入了这里,她摔伤了。只要给我们一个地方歇息一下,等她醒过来确认没事后就会离开的。”我解释道。

“没关系,”他耸耸肩,“既然来了,多休息几日也可以,我们这里已经很久都没有外人来了,要是你能够给我们讲讲外面的事情就更好了。这里是百岁族人居住的城市,名为阿蒙。”

“阿蒙……太阳神……”我没有说出恶魔的名号。

“你知道这名字的由来吗?我们自己都毫无头绪,只是祖先起的,就照样叫下来了。”

“不,应该是我搞错了。”

话说回来,这里果然是百岁,为什么崇时会……我先前的推论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样接二连三地被推翻了。什么神域遗址,什么解放,到最后,还不是百岁罢了。

我无奈地苦笑。

小崇时跳下土堆,灵活地越过几处凸出土壤的树根。那机敏的样子,实在是难以与现在笨手笨脚又窝囊的崇时联系起来。

我无奈又好笑,或许崇时真的曾有过往。什么都难说,毕竟成长期性格的转变也不稀奇。

我一边感慨这些无聊的小事,一边跟在他后面。听他说话的语气,

这时候的百岁似乎不是非常排斥外来者。假设我到达的是长生记忆中的地方,以崇时的年纪判断,也不过是十年时间,而百岁的格局、文化、思想却倒退了数百年。我不能忽视如此宏大的认知缺陷,也不容许其存在。

“顺带一提,我叫崇时。”他说。

“我是长生。”我微笑示好,“她叫——”

那女孩儿的名字脱口而出之后,我完全没有记忆。

“长生,”他不禁念了一遍,“你长得真好看呢。”

“常有人这么说。”

他开朗一笑,竟有几分孩童的可爱。我不断地将这孩子与长大后的崇时进行类比,要是他本人知道这件事,估计会大吵大嚷地责怪我吧。

“到了,现在这个时间点,大家都还没有起来呢。你先进屋把她安顿好,等会儿我带你去见狼主。”

“狼主?”

不是长老吗?我不是没有听过狼主这个说法,但多是那些喜好游牧征战的首领称谓。百岁就算有侵略的野心,也没有对象和条件,真是尴尬的叫法。

“嗯,其实就是这里的族长,我们只是一个小村庄。狼主是我们的祖先流传下来的叫法……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缘由,或许稍微激进些的称呼会使我们暂时忘掉我们的弱小又与世隔绝吧。”

崇时曾经说过,长老是百岁中最长寿的,少说也统领百年了。就算这里是过去的记忆,以崇时自己的年龄变化判断,也不过十几年前的事情,怎么会是截然不同的叫法?

难道我回到的时间点并非原先的时间点,还是记忆出现了混乱?但如果真是这样,我回来长生记忆中的这里便毫无意义不是吗?

我决定先静观其变。

“我们擅自打扰,你的父母不打紧吗?”我问道。

崇时沉默片刻,说道:“没事的,他们不在。”

我看他踌躇的样子,便没再多问。

说起来,这村人还真是奇怪。一直到太阳升到当头,外面才陆陆续续听到了他们相互问好的声音。百岁向来早起晚息,睡眠时间很短。十几年时间,整个族群的生活习性都改变了吗?我越来越觉得蹊跷。

小阿时从外面撩帘子探头进来,一脸正经。

“可以了。”他说。

我看看床榻上的丫头,摸摸她的额头。已经差不多退烧了,但额头上还微微有些温热,意识也没有恢复。我不太敢将她一个人留在这个地方。

“等她醒过来再说吧,没有完全好呢,我担心。”

“好,”小崇时点头,“没关系,严重的话,我可以找族里的医生给看看。”

“那就拜托你了。”

我也不懂医术,怕她留后遗症,还是保险一点好。我在旁边看着,百岁的医生应该动不了手脚。身体里的我很清楚此时长生的心理,尽管我自己疑心很重,也无法改变长生作出的决定。

百岁的好意,就算是崇时,也必须保持警惕。更何况这里的情况实在令人琢磨不透,与我的预期有极大的出入。

可就算身体里面的我这么想,也无法改变此时长生并没有把这个小村庄小族群放在心上的事实。我明确地体会到他此时的心态。

长生根本没有把这地方放在眼里。他并非成千上万代人类或是其他物种繁衍下来的龙族后裔,而是嫡系龙孙。龙年轻时候数不胜数的糟糕事,使它的血脉在不停地贪婪扩张中变得廉价,唯有嫡系少数子孙在时光中留下了名字。

数百年前,长生心存傲气且目空一切,为所欲为。直至无尽的苦痛伴随漫长的时间与旅程包裹着他,在永不停歇的焦灼中,他的聒噪与戾气终被磨去。到达百岁的这个时间点,长生的心性已逐渐趋于温润随和,但轻视他人的习惯却未曾改变。

这本来没有一点问题,长生的确有足够的资本操控任何事态,也足够冷静强大去应对任何变故。然而,只有此时透过他的眼睛注视这一切的我知道——这一丝的懈怠将长生推向了怎样的万劫不复中。

我忽然想到,这或许是必然。如果他的灵魂真的不是我所窥见的那般纯粹,倘若最初始的龙并非超脱凡人之眼的神物,而是异象衍生的赝品……长生无法逃离表象世界的拘泥,他的生命便注定会在意识的樊篱后悄然消陨。如果长生的灵魂只是表面强大,实际上在长期挣扎中已油尽灯枯,百岁这一捻不对劲的苗头便能摧毁他。

长生显然毫无感知,也亏了他毫无感知,因缘周转,才有了我。

我望向床榻上熟睡的孩子,关于她身份的答案都在推理中明晰。看样子,与她的邂逅,都失落在了我分崩离析的记忆里。侥幸的话,或许在尚且无法挖掘出来的某个角落,还掩藏着与她一起度过的时光。无论是否有机会再回忆起,她生命意识的陨息已是定局。

我坐在那张简陋的床上,轻抚她的脸颊,我对这躯体比任何人都要熟悉。未曾一眼认出稍稍打击了我。她陪伴了我从复苏至昨日的十年时光,她的气息构成我的灵魂,融入我身体的一点一寸。

长生是我,她也是我。

是我的错,将如此不染世事的孩子搅碎进我浑浊的残骸里。

我不得不以污染我自己的罪名控诉我自己。

青鴍提问的时候,我从未答得上我的名字。因为那时的我还不是长生,我的名字叫朝歌。

最终还是想起来了,可惜想起的我是另外一半的自己。

我拍拍被褥上的尘埃,默然起身。世界忽然失去其光彩,朝歌也失去了她的颜色,她的形骸化作片片灰烬飘去,整个世界在我的视觉中脱落为余烬纷飞。

我不回头,向我聚集的灰在脚下越积越厚,湮没我的脚腕、膝盖、双腿、胸膛、鼻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