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山丘上,有我的房子。我的房前,立着一只金色眼睛的白狐狸。看见我,狐狸伸出舌头舔舔嘴,笑了。”
我一回神,发现崇时正警觉地看着我。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
“你是谁?”他声音冷漠,像浑身长刺一般难以接近。
崇时的反应很稀奇,在我的印象里,他应该永远都是那副窝囊懦弱的样子。见我不说话,他的戒备之意更是溢于言表。
“青鴍,她在哪里?”崇时对青鴍也不留情面了,直接厉声质问道。
青鴍也不回答。
“你在想什么?!”崇时愤怒地叫道。他两三步跨下台阶,冲到青鴍面前,对他的眼神毫不畏惧或避讳,以不输青鴍的气场与其对峙。
“你说过她会没事的!”他悚人的吼叫甚至使我不由一怔。
青鴍依旧不做声。
气氛凝固着,我忍不住揉揉眼睛,不敢轻易相信自己看见的场景。
“你是谁?她在哪儿?!”崇时猛然转过来狠抓住我的手臂,我猝不及防地被吓住了。
崇时?
“就在这里。”青鴍没像我一样动摇。
一时间,空气又变得很微妙。
崇时的反应从躁怒变为疑惑,他皱着眉头,不解地看向说出此话的青鴍。然后他回过头,看看习惯性摆出遮挡动作的不自然的我。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说的话。”他语气缓和了些,眼睛犹疑地看着地面。青鴍趁机对我使了个眼色,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必须得做些什么了。
“阿时……”我不安地叫他,试着将他紧抓的手拨开。
我话音刚落,那个最适合他的惊愕的表情重新浮现在脸上。
他向后一退,睁大了眼睛,用无力的手指颤颤抖抖地指着我。
“你……你……”
我尴尬地一笑,不知说些什么好。
“是我。”我深吸一口气,“我没事。”
青鴍似乎并没有耐心等待崇时反应过来,他一把拽起崇时的衣领,把他拖回房子里。我在后面跟着,看崇时飘忽失神的眼神,心里有莫名的歉意。
“你先去整理一下,”进门之后,青鴍一边将糊里糊涂的崇时拖拽到沙发上,说道,“他交给我。”
我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匆匆忙忙地一路小跑上了楼梯,收好衣物冲到浴室里。
门锁“咔嚓”一响,我惊慌的心脏终于可以有所减缓。
我抬起头,慢慢接近镜中的自己。
我从未感受到如此的生命力。
血液在我的身体里流淌,我能感受到身体每个边角的震动,每一处的体会都是如此鲜明。
我凑近镜面,看着长生脸上的每一个细节。用这纤长的手指拂过一寸寸皮肤,前额、脸颊、眉眼、鼻梁、嘴唇……我用这双眼凝视镜中人眼眸的深处,那星潮般潺潺流动的蔚蓝掀起我内心的波澜,而当我意识到这是长生的心时,本来舒缓的心率又骤然上升。
现在,我不需要再多言语。
我将存储的所有的水都烧热,蒸气从沸腾的表面冉冉冒出,很快笼罩了整间浴室。我褪去蹭脏的旧装,将全身浸泡在热水中。
呼——
本应该是温热的水,因为我自身的低温变得极为滚烫。
我的太阳啊,竟然如此冰冷……是否是十年的孤独冻结了你的火焰,抑或是长久的沉睡使你忘却了与生俱来的热量……
我憋气将头也浸进水中,身体蜷缩成一团,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在滚烫的水中,眼球像覆了层保护膜的圆石般,没有丝毫受损,还能看清水下的状貌。
我听不见我心脏跳动的声音。
过去的种种一瞬间在我的脑海中闪过,却不再留下任何痕迹。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逐渐忘记了呼吸。待我终于意识到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呼吸的必要。现在我终于真正理解长生不可能是常人的事实:一遍又一遍被告知、我却从未真正接受的事实。
只有当我切身通过这具躯壳感受,与之前人类之躯的迥然不同之处才体现出来。我的意志世界并未改变,而由于从一个主体移动到了另一个主体,呈现在我眼前的便是两个截然不同的表象世界。冷静下来,我清楚地明白,我的灵魂还是那个灵魂,改换的是魄体,是我与客观世界相连的媒介,是我主体知觉能力的切换,是从一个表象世界到另一个表象世界漫长艰辛的跳跃。
不可思议。我知道这是概率多么渺茫的尝试,青鴍却让我体会到确信会实现的实感。或许我所计算的概率是幼稚浅薄的,对他而言,只有成功和失败。
我越想越觉得有趣,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意识到那两个人还在等待,这才一下子从水中站了出来。微妙的失重虽然造不成什么危险,我对其的意识却相当鲜明。
我裸身走回镜前,湿发的水滴了一地。我抓起架上的毛巾,轻轻揉拭细软的金发。头发已经长到肩下了,我舍不得下手剪掉,只好擦干后扎起来。过长的刘海也被我捋到右边,露出光洁的额头,看起来精神了许多。
对于改变,我是早就有心理准备了。意料以外的是连性别也改变了,还变成了自己一直倾心的男人的样貌。
比青鴍还要俊朗,结实的臂膀与胸膛,不白皙也不黝黑、光滑的黄色肌肤,明亮深邃的眼睛,被热水稍稍熏出些血色的脸。
真是——
差点被镜中人无奈的笑颜迷得神魂颠倒,我赶紧收敛起贪婪的模样,快速地换上白色轻装,转动门锁,推门走出浴室。
一缕凉意袭来,我又一步退回蒸气中。等身边的雾气逐渐散去,里外温差减小,我才慎重地走了出去。
“你要知道,男人是不会在浴室里待那么久的。”踏下最后一节楼梯,我就听见了崇时忧心忡忡的叨念。他正在啃一块西瓜——大概是擅自从储藏室拿的,一只脚跷在我钟爱的茶几上,惹得我一阵心疼。青鴍斜倚着沙发背,手中端着杯红茶,一言不发地盯着窗外。
“情况怎么样?”我顺着厅堂走下来,坐到崇时的旁边,朝他的脚狠拍了一下。
“猎人还没有到,”青鴍说道,“百岁也没有动静。”
“是安静得吓人。”崇时抢着说道,“我就知道事情不对。族里人都不见了,或许是躲起来了。这就叫那个……暴风雨前的宁静吗?”
“或许吧。”我接过话。
崇时慢悠悠地将跷起的脚放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想要拜托你们。”崇时摩挲着手掌,犹豫地说道。
我好奇地看着他,这郑重其事的样子越来越新奇了。
“我大概知道我们要做的事情,不久之后,我的家乡就不复存在了。或许是苦休的作用,我也没觉得多么苦闷。只是跟我同辈的那些人,我知道他们有自己的命运,让毁灭自然而然地发生,抑或是我们的做法改变了他们的道路,并没有两样。”他说道,“石樱藤转化的那些老人已经被你杀死了,年轻的人们只是追随着生来被告知的信仰,他们又有什么罪过呢?就算是肮脏的血脉,也是养育我长大的族群。这些年,无论动机如何,他们不也让你生存下来了吗?长生,你对百岁的怨恨,能不能就此放下呢……”
“你是让我们就这样离去,让剩下的百岁自生自灭吗?”我内心大致清楚了他的用意。
他有些愧意似的,犹豫着点了点头。
“依我之见……”
“这不是我所能决定的,”我叹了口气打断道,“你错了,我对百岁并不仇恨,那些羽化者也不是我杀死的。崇时,你以为我们现在在等待什么?屠戮百岁的时机吗?我对能就此离开这个地方的愿望,比任何人都要强烈、都要迫切,我也不希望与百岁有任何牵扯。但我还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为了离开我不得不完成。”
我看了一眼青鴍,他依旧望着窗外,就像没有在听我们谈话一样。如他所说,我对这些事,作为世界中心的使命,作为龙族命运的导向,作为异端逃脱“理”的追杀,根本毫无兴趣。我只想要离开,离开去寻找我存在与前进的理由。可其实,没有青鴍的引导,我连下一步该做什么都无从得知。我依赖他的事实,不想予以否定,但我知道那不会是持久的。
就在这场短暂讨论要继续深化时,我们同时看见了它毫无征兆的降临。
震耳欲聋的钟声从外部响起,从我们的内部响起,在空气中掀起沉闷的波澜。
一只金色眼睛的白狐狸出现在窗边,离我们只有咫尺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