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祖母的手艺

第10章祖母的手艺

1.

基本上这一章,是整本书里最先被我确定要写的章节。从萌发写这本书开始,我就一直在想,这本书要写点什么。我和祖父祖母在一起生活了许多年,衣食住行,如果林林总总每一件事都写一写,只怕要写出一本鸿篇巨制了,况且有些细枝末节,我也记不太清楚了,索性,就挑选自己能够想得起来的,印象深刻的事情来写,有代表性,也更有趣。

这几日看到一个说法,很受触动,说,只要记得,就不算分别。残存的记忆是我们对已经故去的亲人最好的怀念,只要我们还记得他们,他们就不算真正的离开了我们。写这本书的初衷,我就是怕等到自己百年之后,便不会有人记得我的祖父祖母了,他们虽然平凡,却仍然值得被记住。除却我和祖父母的情感这个层面,我更担心被遗忘的其实还是祖父祖母那一代人的手艺。尤其是祖母,作为那个年代的家庭主妇,她不仅需要上班,还需要操持一大家人的衣食住行,处处精打细算,还要调剂生活,真真是把生活过到了极致。

我的祖母,何许人也?小人物,真的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本着小小的虚荣心作祟,我也想试着把自己的祖辈,甚至更久远的曾祖一辈的人和什么名门大家联系起来。还别说,稍稍做了功课之后,还真有些有趣的事儿,被我发掘了出来。

我的祖母姓尚,山东人氏,跟着闯关东的浪潮来到了大连,遇上了我的祖父,从此定居于此。我在大连长了三十年,身边姓尚的人,只有我祖母一个人,我于是对这个姓氏充满了好奇。尚姓,其实算是中国的一个大姓,起源可以追溯到姜太公,姜子牙的身上。姜太公,姓姜名尚,字子牙,所以尚姓便是从姜子牙的家族中演化来一个分支。而姜子牙后期的封地是齐国,齐鲁之地正好就是现在的河南,山东一带,倘若这么看来,保不齐我还真的是姜子牙的第多少代后人也说不定。

甭管是不是真的,我不细究了,就停在这儿,模棱两可的,沾沾自喜着,挺好。搞文学创作,总喜欢传奇色彩,我的祖母,有着些微的可能是姜子牙的后人,这件事儿又追究不下去了,成了“悬案”,多么具有传奇色彩,满足了我所有的虚荣心。

2.

祖母的身世到底传不传奇我并不知道,但是多半是不够传奇的,我曾经想要细究祖母那一支的长辈的姓名,结果连曾外祖父的名字都未能打听到。嫁到大连之后,祖母许多年都未再回山东,那时候交通不便,通讯不便,加上时代动荡,好多亲戚都分散了,等到和平年代伊始,想要再找回的时候,多半都失去联系了。祖母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还有一个小妹,但是成家之后大家都各奔东西,想要见一面也不容易。

早些年祖母的二姐,我应该称呼二姨姥来过大连,那时候还没有我,所以并不曾见到。后来在我五六岁的时候,祖母的小妹,我的四姨姥来了大连,我这才见到了奶奶的亲戚。四姨姥个子高高的,生的精神漂亮,嫁的丈夫也是知识分子,一家子都文文静静的,反倒不像我祖母的亲戚,倒像是祖父的亲戚了。

既没了身份的传奇,就还是说说别的传奇,我认为,祖母的手艺颇为传奇,并且这件事儿我是可以百分百确定的。祖母的手艺并非她一个人的手艺,大抵是那个年代的人,共有的手艺。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她们在仅有的物资供应之下,将一家人的生活安排的井井有条,这本身就是传奇。

祖母的手艺,最具代表性的,当数针线活。我对祖母的最深的印象就是,只要她坐在床边休息,身边必不可少的,便是一个针线笸箩。现在物质丰富,物流方便,衣服坏了可以再买,从头到脚,衣帽鞋袜都是现成的,但是在祖母那个年代,布匹棉花全都是凭票供应,针头线脑想要购买也并不容易,所以别看一个简简单单的针线笸箩,里面藏着的全都是奶奶的宝贝。有的时候闲来无事,奶奶也会跟我念叨念叨,这把剪子是怎么得来的,这根绣花针跟着她走过哪些地方,搬了几次家,我曾经一度觉得,只要回到祖母家,看到她的针线笸箩,就算是真的到家了。后来祖母过世,针线笸箩也无人再用了,现在甚至不知被收在了哪里,每每回家,便觉得少了些什么,那些悄然沉淀在心底的念想,好像被弄丢了。

3.

祖母的针线活,在我看来是出神入化了。不过肯定不能和江南匠人那般,做出诸多的精美刺绣。祖母的厉害之处在于,很多物件衣衫,她只是简单的看几眼,就能做出个差不多的。从我出生开始,祖母的手艺便得到了发挥,我的小帽子,小衣服,裤子裙子,棉裤棉鞋,小夹袄,全都是祖母给我做的。

祖母做针线是十分讲究的,不管是什么物件,只要是用布做的,上面必得有绣花。我有一件小夹袄,黄绿色的底儿,上面绣着麦穗儿,精致的盘扣,等到我长大了,穿不上了,全家人都觉得可惜,恨不能当艺术品供着,因为真的又精致又漂亮。我的小被子的一角绣着金鱼,我的小枕头绣着梅花鹿,就连随身带着的小手绢,也要绣一朵小花儿。若说女孩子从小长到大,用的东西精致就算是富养的话,那么从这个层面来说,我就是被富养了。

祖母做盘扣的手艺也好,在邻邻居居之间小有名气,谁家的老人衣服上的盘扣坏了,散了,都会拿到祖母家请祖母修补。我从前出于好奇,凑到近前也看过几次,但是终究也没有看出什么名堂,就只见祖母三两下,就盘出来一枚花骨朵一样的扣子,其中的玄机,却没有深究了。

前几天,我偶然发现之前买的一床太空棉被子用了两年有些掉绒了,张先生便提议再买一床新的。我当然没法处理一直外漏的太空棉,最后还是买了新的羊绒毯子,只是这件事儿让我回忆起来,从前祖母每年做被子的情形。那时候秋天到来,会有走街串巷的弹棉花的手艺人,每到这个时候,祖母就把家里的棉被找出来,除去外面的布料,抱着被芯下去弹一弹。弹完的棉花雪白松软,好像新棉花一样,变得更加蓬松,软绵绵的一大包。等到棉花弹回来了,祖母的活儿就来了。

做被,这是祖母才会说的词汇,把拆了的棉被重新做回棉被的过程,就是做被。做被排场很大,先要在地上铺上一层篷布,然后铺上被面,然后开始铺棉花。通常祖母做被的时候,我都被要求去别的地方玩,一来是怕我淘气弄脏了棉花,二来也是因为整个卧室的地面都被沾满了,实在没有别的下脚的地方。雪白的棉花,一层一层的铺就,哪里厚了哪里薄了,全凭祖母的一双巧手来掌控,每铺好一层,她就要四处探一探,把薄了的地方再补一点棉花,就这样一层层的堆叠,一大团棉花又变回了一床棉被。被面的四个边留出来的宽度要一致,缝制的时候,针码也要一致,从前看祖母缝被面,拿着针一拱一拱,好像没有多困难,等到我自己也拿起了针线才发现,这个针码想要均匀整齐,还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练成的功夫。

放在现在,会做点针线活,已经很难得了,但是在祖母那个年代,做针线好像是一个日常,就像我们现在要刷朋友圈一样,祖母把做针线当成了一种习惯。到了后期,祖母的眼神不好了,她仍然放不下针线。

缝抹布,这是只有我家人才听得懂的词汇。抹布是用各种碎布拼凑起来的,碎布来自于家人不穿的衣服,还有姑姑们从服装厂带回来的零碎布料,也有祖母自己出门遛弯时捡回来的各种布料,洗干净了,剪裁成规矩的大小,缝拼成抹布,攒到一定的数量,拿到废品回收站,可以换点零钱。通常一块抹布,一毛钱,每次能换十几块钱,换了钱祖母就给我买雪糕吃。家里人都很反对祖母缝抹布,总觉的耗费精神,浪费时间,洗净布料的过程还很费水,但是祖母却很坚持,尤其是祖父过世之后,她更加喜欢缝抹布了。我现在有点能够理解了,或许缝抹布,就是祖母难得的,少有的排解和消遣的活动,那是她忙碌了一辈子,为自己找到的,难能的放松时刻。

祖母病重的时候,我有一次发现了一块被弃置在角落里的,做了一半的抹布,忽然萌生了一种冲动,让我很想把这块抹布做完,不过后来还是放弃了,手艺太差了,实在不能和祖母的针脚相比。我于是更加难过了,因为心里隐隐觉得,恐怕,祖母是再也拿不动那根绣花针了,这手艺终究要在我们家失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