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肾苦燥”“肾欲坚”之本意

有博友问笔者:“《黄帝内经》云肾苦燥,急食辛以润之。请教:按阴阳分类,肾苦燥是属肾病的阴虚还是阳虚?又,肾欲坚,急食苦以肾之,以苦补之,咸泻之,这之中的“坚”是什么意思?看了很多解说,都是以坚释坚,却并没说清这坚所表述的含义。而本人理解,既有咸泻之的限定词,那则应是属肾阳虚了——肾阳虚者是不可再补阴的,故咸泻之。这个理解,不知当否?一并请教。”

1.对于“肾苦燥,急食辛以润之”

这句话的完整表述是“肾主冬,足少阴太阳主治,其日壬癸,肾苦燥;急食辛以润之,开腠理,致津液,通气也”。笔者是这样理解的:《黄帝内经》说“肾苦燥”“肾恶燥”,人们也常说秋季多燥,其实冬季燥性更强。《素问》有云:“夫邪之入于脉也,寒则血凝泣。”“寒则腠理闭,气不行,故气收矣。”因此,“冬燥”大致有两种变化:一是寒气郁滞,阳气内收而郁闭,津液失布,水湿不化,阴津更伤,而致寒燥;二是寒气郁滞,气机不畅,郁热化热、化火、动风而生热燥,伤及阴津。二者都可造成“气不通,津液不流动,腠理不开”,形成“肾燥”。这其中,如果患者素体阴阳有偏、饮食偏嗜、起居不节、久病缠身等,肾燥之病情则更为复杂。

燥之与湿,原本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从生理到病理原本只有细微界限,所谓“水流湿,火就燥”。在生理状态下,燥湿之间如水火互济的关系,保持不干不润的动态平衡,病则盈亏失调,互为影响,燥湿同病,转化相兼。燥湿两者的阴阳属性似乎泾渭自明,但燥和湿都有从寒、从热双重病理特性。《医原》云:“寒搏则燥生,热搏则燥成。”“热蒸则湿动,寒郁则湿凝。”燥之与湿常可因果杂合同病,如《医原》说:“燥郁则不能行水,而又夹湿,湿郁则不能布津,而又化燥。”“往往始也病湿,继则湿又化燥……往往始也病燥,继则燥又夹湿。”呈现“燥中有湿,湿中有燥”的错杂局面。外感燥、湿,合而为病;脏腑失调,内生燥、湿,夹杂为病;内外合邪,相兼为病。燥湿同病,湿多在脾,以脾为阴土,性最恶湿,湿病必先困于太阴。而燥则有伤肺、伤胃、伤肝肾之不同。

就形成“燥”的原因而言,阴虚津液亏虚者“燥”、阴虚内热亦“燥”;阳虚津液失布者“燥”,阳盛耗津亦“燥”;寒则“燥”,热亦“燥”,寒热错杂更“燥”;如此种种,一言难尽,可惜不少文献中,作者执一偏之言往往多关注一端,有失偏颇,误导后人。

进而言之,通常人们认为“湿伤阳气”,而笔者认为:有一分湿邪就有一分阴津不足,有一分火热就有一分阴液亏耗,有一分阳气虚弱就有一分阴邪内生,有一份火热或阴津不足就有一分燥邪形成……。这是因为阴阳二气始终互相依存。因此,要实现“开腠理,致津液,通气也”,食用辛味食物或药物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那么,“辛”味何以能润燥?《黄帝内经》说“辛散,酸收,甘缓,苦坚,咸软”,其中的“辛散”,是言辛味有发散之功,辛味可使郁闭之气得通畅,不仅郁闭之气得通,寒湿、湿热、郁热也得发散,进而,津液自能通行四布,无论壬水、癸水,皆能归于常道,故曰辛味能“润之”。对此,多数文献都能够公正分析,在此自不必赘言。笔者想举例的是,许多“肾病”治疗过程中需要用到辛味之风药,其理亦然。辛温药可温通散寒燥阴邪,辛凉、辛寒药则可清化热燥阳邪。

2.“肾欲坚,急食苦以肾之,以苦补之,咸泻之”

这句话完整的表述是:“病在肾,愈在春,春不愈,甚于长夏,长夏不死,持于秋,起于冬,禁犯焠img热食温炙衣。肾病者,愈在甲乙,甲乙不愈,甚于戊己,戊己不死,持于庚辛,起于壬癸。肾病者,夜半慧,四季甚,下晡静。肾欲坚,急食苦以坚之,用苦补之,咸泻之。”

从这句话的前边几层意思和后边一句“夫邪气之客于身也……”来看,所谓“病在肾”,是冬季“感邪”所致“肾病”,再看此“肾病”有“愈在春……甚于长夏”等特征,说明其所感之邪当与“湿邪”有关。无论壬水、癸水,若受湿邪困扰——或寒湿或湿热,肾主闭藏之功能都将为湿邪所困,无论寒湿每多伤及阳气,还是湿热每多伤及阴分,都会造成肾不闭藏而失坚,故曰肾“不坚”而“欲坚”。以苦味之品燥之化之,湿去则肾之闭藏功能自复,肾因之而坚,故曰“用苦补之”,即所谓“祛邪以扶正”“邪去正安”之意,代表药物之黄柏、知母之类。以“咸泻之”,可以理解为水湿邪气之甚者,当以泻除其邪,代表药如泽泻、海藻、玄参等,关于“坚”,尤在泾《医学读书记》专篇讨论了“心欲软肾欲坚”:“心欲软,急食咸以软之;肾欲坚,急食苦以坚之。盖心于象为离,肾于象为坎。坎之明在内,以刚健而行之于外,故欲坚;离之明在外,当柔顺而养之于中,故欲软。软者,必以咸;坚者,必以苦。咸从水化,苦从火化也……然则所以坚之、软之者,固欲其水上、火上,而成心肾交通之妙欤!”这是从水火二脏理论阐述软与坚相辅相成之关系,笔者同意此说。

在《至真要大论》中载“湿淫所胜,平以苦热,佐以酸辛,以苦燥之,以淡泄之。湿上甚而热,治以苦温,佐以甘辛”和“太阳之客,以苦补之,以咸泻之,以苦坚之,以辛润之。开发腠理,致津液,通气也”。同样提出“以苦补之,以咸泻之,以苦坚之,以辛润之”,其前提“湿淫所胜”“太阳之客”很重要,其理与前述一致。

3.有关论点解读

对于“此时的肾苦燥是属肾病的阴虚还是阳虚”这一问题从前述的分析看,此时的肾病首先是感邪所致,这是没有疑义的,但古今中医从阴虚和从阳虚立论者都有。

(1)从阴虚立论者

最具代表性的当属张洁古、李东垣、朱丹溪等认为黄柏、知母能使肾得固坚,所藏阴精不致妄泻,就推论黄柏、知母能滋补肾阴,将《内经》的苦能坚肾,演化成为苦能坚阴。由于湿邪容易并存阴虚,故在苦以燥湿的同时滋阴很重要,朱丹溪之大补阴丸、李东垣的当归六黄汤、虎潜丸,罗谦甫的三才封髓丹,《医宗金鉴》的知拍地黄丸等,都是苦寒清热药物配伍滋阴药物治疗阴虚火旺的典范,这其中寓含的道理似乎更接近于笔者所说的“复合病机转化论”。

先举一例,如即使是众所周知的六味地黄丸,常人认为其只是滋阴方,但在其“三补三泻”中若重用“三泻”,则变为祛湿热兼以滋阴之方。如《增评柳选四家医案》中尤在泾在案中有谓:“此少阴有湿热也。六味能除肾间湿热,宜加减用之。”王旭高在案中也说:“六味补肾能化湿热。耐心久服,莫计效迟。”柳宝诒按之:“六味治肾间湿热,前人曾有此论……六味能化湿热,其理颇精。”此正所谓“圆机活法”“死方活用”之理。

再举一例,《素问病机气宜保命集》中“黑地黄丸”这一名方:白术炒黑一两六钱,熟地黄炒黑一两六钱,五味子八钱,淡干姜七分。王子接对之解析为:“黑地黄丸,名之以黑者,白术、熟地皆须炒黑也。《经》言:脾寒则湿,肾热则燥。故治脾恶润剂,治肾恶燥剂……”赵晴初更谓:“黑地黄丸乃治脾湿肾燥方,一刚一柔,一润一燥。熟地五味治肾燥。苍术干姜治脾湿。此分头治法也。熟地苍术,益肾阴而兼运脾阳。苍术五味流脾湿。即以润肾燥,此交互治法也。嘉言喻氏谓此方:“超超元箸,岂虚誉耶,若不综观全方,寻绎意义,徒沾沾于某药入某经,某药治某病,则自窒灵机矣。”该方从配伍到制剂无不体现圆机活法思想。

(2)阳虚立论者

认为“肾燥”是指肾脏虚冷引起大便秘结的病证,“辛以润之”是指用辛味药物补肾通便。如黄宫绣对之解释说“水寒而冻,火不生水,水反凝结如土如石,则补不在水而在于火,是有宜于附桂硫黄细辛之味矣”;《局方》本经旨而制半硫丸,用之得当,便秘即通;严用和以沉香、欢蓉为主的润肠丸治老人虚人便秘;张景岳投理阴煎治便秘腹胀案等,皆是如此。

那么,肾苦燥究竟属于肾阴虚还是肾阳虚?笔者的看法是,前者从阴虚立论和从阳虚立论都是问题的一个方面而已。没必要追问其文所指肾之阴虚、阳虚,无论是肾阴虚还是肾阳虚亦或是肾阴阳两虚,其产生原因都是“邪气之客于身”,究竟是肾阴虚还是肾阳虚?阴虚阳虚究竟是因还是果?这要看患者平素体质、饮食、性格及病程、病情和治疗等多方面,阴虚、阳虚或阴阳两虚的情况都可能存在,临证之际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关于第二个问题:“肾欲坚,急食苦以肾之,以苦补之,咸泻之”中的“坚”是什么意思?笔者的理解已如前文所述,包括尤在泾所言。但所说有“咸泻之的限定词,那则应是属肾阳虚了——肾阳虚者是不可再补阴的,故咸泻之”,对这种理解难以苟同。因为能够用“咸泻之”的情况,未必是肾阳虚或者肾阴虚。再从后边尚有“肾病者,腹大胫肿,喘咳身重,寝汗出,憎风;虚则胸中痛,大腹小腹痛,清厥意不乐,取其经,少阴太阳血者”来看,《黄帝内经》对肾病的论述包括实证和虚证两类。治疗肾实证,采用古人所谓“欲安内脏,先清外腑”,令“脏邪还腑”即可。前人有谓“肾无实证”,后世对之争议很大,既然能够“咸泻之”,自然肾有实证,这里的“肾”,有壬癸之脏腑两层含义。

(3)可参《黄帝内经》注解

对于前一句,笔者对王洪图教授的《黄帝内经素问白话解》的解释:“肾苦燥,肾为水脏,所以苦燥者,指其功能而言。因肾一脏具水火二气,水火既济,始能蒸发津液,泽润周身。若肾中阳虚,则不能蒸发津液而形成燥象,肾即失去其生化作用,故恶燥。肾主冬,是水的时令。足少阴肾主癸水,足太阳膀胱经主壬水,二经为表里的关系。壬为阳水,癸为阴水。在时主冬,在日主壬癸。肾为水脏,喜润而恶燥。辛味能开发腠理,宣通阳气,使津液通行四布,故宜食辛以润之。”“肾主闭藏而欲充实,故欲坚。苦味能使生气坚实,故宜食苦以坚之。苦能坚,故谓之补,咸能耎坚,故谓之泻。”笔者大致可以接受。而张登本的《黄帝内经全注全译》:“肾气需要充实强健。如果肾气不充实强健,应当及时给患者服用苦味之药来使之充实强健;如果肾气不足,也应给患者使用苦味之药予以滋补;如果肾气过盛,就用咸味之药来泻除其邪。”就有些差强人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