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通天之学:耶稣会士和天文学在中国的传播
- 韩琦
- 4505字
- 2021-11-24 18:02:40
第三节 来自澳门的“西学帝师”
历法之争之后,康熙对西学非常关注,经常委派朝廷要员负责历算的考验测量工作,并以南怀仁等人为最早的科学启蒙老师。1672年,南怀仁和杨燝南互相参告,康熙为此召集大臣熊赐履,谕之曰:“闻尔素通历法,故命尔同九卿科道等官,会看南怀仁、杨燝南等测验。治历明时,国家重务,尚其钦哉。”看来正是由于熊赐履对历算之学有所了解,故康熙才委以重任。
1668年底,康熙询问西洋风俗,利类思、安文思、南怀仁便编成《御览西方要纪》进呈。1669年之后,传教士的地位逐渐恢复,康熙不仅对那些有科学特长、能担任修历重任的耶稣会士表示了欢迎的态度,而且自己也以耶稣会士为师,学习欧洲历算、地理和哲学知识。当康熙从南怀仁那里听说,要弄懂所有数理科学,欧几里得《几何原本》是绝对必要的之后,他马上要求将利玛窦和徐光启翻译的《几何原本》解释给他听,并要求将它译为满文。南怀仁还为康熙传授测量术和地理学,编译了《穷理学》,涉及西方哲学、逻辑学和其他科学知识。
明清之际入华的耶稣会士以葡萄牙、法国、意大利、德国、比利时人为主,他们在耶稣会学校曾受到良好的科学训练。教案平反之后两年,耶稣会士恩礼格(恩理格,Christian Wolfgang Herdtrich,1625—1684)、闵明我、徐日昇就奉命到北京;后来安多、纪理安、庞嘉宾(Kaspar Castner,1665—1709)、杨秉义(杨广文,Franz Thilisch,1670—1716)、孔禄食(Luigi Gonzaga,1673—1718)、严嘉乐(颜家乐,Karl Slaviček,1678—1735)、戴进贤(Ignaz Kögler,1680—1746)等人相继进京,也参与了历算工作。
其中闵明我于1669年到达广州,这年适逢反教案平反,因通晓历法,1671年和恩礼格奉命赴京,《熙朝定案》对此有记载:
准两广总督金光祖揭称:看得西洋人栗安当(Antonio de Santa Maria Caballero,1602—1669)等准部文,查内有通晓历法,起送来京,其不晓历法,即令各归各省本堂,除查将通晓历法恩礼格、闵明我二名送京,不晓历法汪汝望(Jean Valat,1614?—1696)等十九名送各本堂讫。
1672年2月,闵明我等到达北京后,不久受到康熙的接见。南怀仁上疏:“恩礼格、闵明我亦系通晓历法行取来京之人,所需食用等项,相应照例请给。”礼部在接到上疏后,在康熙十一年四月初二日给皇帝上奏:“今恩礼格、闵明我二人应照苏纳(Bernhard Diestel,1623—1660)、白乃心(Johann Grueber,1623—1660)之例,行文各该部衙门,照例给与,俟命下臣部之日,札令该监,自行取给可也。”初四日,即得到皇帝的批准。此后,闵明我在北京从事历算工作,1685年受命到澳门迎取安多到北京,1686年底又到广州,动身往欧洲,在罗马停留了三年,1688年和莱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1646—1716)有交往,1694年8月28日返回北京。
1688年南怀仁病故不久,礼部在二月二十九日题请补授钦天监监正员缺,奉旨:“闵明我谙练历法,着顶补南怀仁治理历法”,当时闵明我“执兵部文出差”赴欧,期间的天文历法工作由徐日昇、安多负责。
徐日昇是葡萄牙耶稣会士,曾在科英布拉学院学习,1666年4月从里斯本出发,10月到达印度果阿,一直停留到1671年,同年下半年抵达澳门。次年闰七月二十日,礼部奉上谕:“着取广东香山墺有通晓历法徐日昇,照汤若望具题取苏纳例,速行兵部取去。”次年元月,徐日昇到达北京,协助南怀仁治理历法,1689年和法国耶稣会士张诚(Jean-François Gerbillon,1654—1707)参与中俄《尼布楚条约》谈判,1689—1691年前后担任御用教师,1686—1694年闵明我出使欧洲时,代理钦天监工作。此外,还参与音乐著作的编纂。
继恩礼格、闵明我、徐日昇来华的有比利时耶稣会士安多注1。1678年,他准备前往远东,1679年整年留在科英布拉,并在那里的耶稣会学院教授数学。1680年,他离开里斯本前往印度,经由果阿、马六甲、暹罗,于1682年7月到达澳门,停留到1685年中才受命前往北京。在葡萄牙期间,安多写成《数学纲要》(Synopsis mathematica complectens varios tractatus quos hujus scientiae tyronibus et missionis Sinicae candidatis breviter et clare concinnavit P. Antonius Thomas è Societate Iesu. Duaci,1685),书名意思是《数学纲要:由这门科学的不同论著组成,简明、清晰地为初学者和到中国传教的候选人写出》。全书共两册,第一册为算术、初等几何、实用几何、球体、地理、水力学、音乐等八章;第二册为光学、静力学、钟表、球面三角、星盘、历法、天文学等七章,都是基本的科学知识。在前言中,他谈到此书目的是要对在中国传播福音有利,并给耶稣会士在中国传教提供必要的数学和天文学知识。
注1:有关安多的研究有H. Bosmans,“L'oeuvre scientifique d'Antoine Thomas de Namur, S.J. (1644—1709),”Annales de la Société Scientifique de Bruxelles T.44 (1924): pp.169-208;T.46 (1926), pp.154-181. Mme Yves de Thomaz de Bossierre, Un Belge mandarin à la cour de Chine aux XVIIe et XVIIIe siècles, Antoine Thomas 1644—1709 (Paris, 1977)。Louis Pfister, Notices biographiques et bibliographiques (Shanghai, 1932);Joseph Dehergne, Répertoire des Jésuites de Chine de 1552 à 1800 (Rome: Institutum Historicum S.I., 1973, pp.270-271),简单介绍了安多的生平。
1685年8月15日,两位官员陪同闵明我到澳门,把安多接到北京,作为年迈的南怀仁的助手。因为康熙发布了谕旨,所以传教士沿途受到优厚的礼遇。11月8日到达北京后,礼部郎中黄懋来接安多,同南怀仁一起引见。安多并跟役二名所需食用照徐日昇、闵明我例,由礼部光禄寺补发吃食费用。《熙朝定案》详细记录了安多进入宫廷的内情:
(康熙二十四年二月十二日)上谕大学士勒德洪、明珠:今南怀仁已有年纪,闻香山奥尚有同南怀仁一样熟练历法等事才能及年少者,尔等会同礼部问南怀仁是何姓名,举出具奏,又有善医业者,一并具奏。至十三日,大学士勒、明同礼部尚书杭持十二日上谕与南怀仁看,随询问见在香山奥熟练历法及善精医业者有几人,并系何姓名。南怀仁答云:熟练历法者仅有一位,姓名安多;若善精医业者,不知尚有人否?大学士勒、明即将安多姓名奏闻。奉旨:南怀仁同居闵明我、徐日昇两人着一人同去。是时,南怀仁请旨:同居通晓历法闵明我、徐日昇,今差那一臣同礼部官往香山奥,钦取熟练历法安多?奉旨:着闵明我去。十四日,南怀仁、闵明我、徐日昇齐进养心殿御座前叩头谢恩,蒙皇上赐坐,天语慰问,并赐棹饭之时,即遣御前太监翟捧银五十两,赐闵明我。
可见那时康熙就对精通历算和“善精医业”的传教士感兴趣。由于南怀仁年老体弱,希望能尽快找人接替,于是在澳门的安多被推荐来京。安多对能够被选在皇帝周围从事天文学工作,觉得颇为荣耀。他的数学素养使他能很快接替南怀仁,协助钦天监的工作,并成为康熙的宫廷教师。
1688年,南怀仁去世。三月初四日,御前侍卫赵昌传达了康熙的谕旨:“今闵明我出差在外,徐日昇、安多如天文历法五星凌犯日食月食事,照南怀仁管察。”从此,安多和徐日昇一起,在钦天监“治理历法”,一直到1694年闵明我返京为止。
1689—1691年,安多与徐日昇、白晋、张诚等人一起,作为御前教师,向康熙介绍科学知识。1689—1695年前后,他把《数学纲要》译为中文(《算法纂要总纲》),作为康熙的数学教材,现有稿本存世。此外,他还指导经度的测量。欧洲、日本所藏安多的众多书信,以及保存至今的白晋、张诚日记,是了解康熙时代宫廷数学不可多得的史料。据白晋日记记载,安多曾到宫廷编写中文正弦、余弦、正切和对数表注2,还向康熙介绍算术、三角和代数方面的内容,提供了一个解三次方程根的方便的表。当时他的语言尚未过关,因此向康熙介绍欧几里得几何学时,由徐日昇充当翻译。安多受命在宫廷介绍科学知识,为此康熙配备了两名精通满、汉文字的官员,为其服务。康熙三十年(1691)二月初五日,皇帝特谕:“今徐日昇、安多等日进内廷办事,恐彼家中马匹不足,着以后遣监内之马早晚接送。”第二天,“御马监官”即差人把马匹送到教堂,供他们每日使用。四月初二日,安多抱病,未进内廷,康熙派太医院孙徽百等为安多看脉,次日又派御前侍卫赵昌到教堂慰问。
注2:法国国家图书馆西文手稿部藏1689—1691年白晋日记手稿,Mss. fr.17240。蓝莉(Isabelle Landry-Deron)对日记进行了整理,见Les leçons de sciences occidentales de l'empereur de Chine Kangxi (1662—1722): Texte des Journaux des Pères Bouvet et Gerbillon (Paris: EHESS, 1995)。参见《张诚日记》(载杜赫德《中华帝国全志》),北京:商务印书馆,1973年。张诚、白晋日记生动勾勒了当时康熙勤奋学习的场景。对康熙学习的具体内容、他所了解的西方新知,值得作深入的研究。参见Mme Yves de Thomaz de Bossierre, Un Belge mandarin à la cour de Chine aux XVIIe et XVIIIe siècles, Antoine Thomas 1644—1709 (Paris, 1977), p.57。故宫博物院保存有不少对数、正弦、余弦表,应是当时的产物。
安多晚年病重期间,康熙关怀有加。康熙四十七年(1708)七月十二日,“安多之病稍愈,仍不能行”。次年六月二十日,苏霖、纪理安报“安多病势重大求医”,康熙闻讯后派员外郎李国屏看视安多,并让太医院大夫茹璜看病,诊断安多“系中气不足,脾胃虚损之症,以致时常呃逆,四肢厥冷,大便溏泻,肌肉消瘦,不思饮食。六脉虚细,其病重大。大夫臣讨圣药德里雅噶,兼用加减理中汤救治”。二十二日,安多病故;李国屏奏报,康熙朱批:“安多自西洋到来后,诚心效力于天文历法之事,兹闻已故,朕心殊觉恻然。照徐日昇例,着李国屏、王道化送去。”在《数理精蕴》的开头,对安多等耶稣会士“治理历法”的功绩作了充分的肯定。
德国耶稣会士纪理安也曾任钦天监监正一职。1684年,他被祝圣为神父,后担任数学教授。1694年到澳门,康熙听说他很聪明,多才多艺,召他到北京,次年抵京。他对金属的熔化、铸造乃至光学都非常精通,擅长修理仪器,负责修理的天文与其他仪器多达600件,自己也动手制作了一些仪器。1697年,他在宫廷首次开设玻璃作,制造了很多玻璃器皿,色彩斑斓,赏心悦目,博得了中国人的赞美。为此,康熙特意访问纪理安,派人向他学习玻璃制造技术,还把所制玻璃作为礼物送给俄国使节。1700年,纪理安和安多送给康熙一幅地图,康熙很满意,并打算测量地图,但是因为纪理安体弱、安多年老,于是康熙要求派遣更多的耶稣会士到中国。1700年起,苏霖建议康熙在钦天监向中国学生教授天算知识,当时苏霖和纪理安都是老师,学生到教堂学习。后来康熙在教堂附近买了一所房子,供耶稣会士教学用。1711年,纪理安接任闵明我在钦天监的工作,主要从事太阳位置计算,以及天文表的制作,直至1719年病退。1715年,他设计制作了地平经纬仪,为此熔化了古代的天文仪器,遭到了梅瑴成等人的批评。1705—1720年间,他作为视察员,负责教会的事务,代表葡萄牙耶稣会士的利益。
在天文学传播中贡献最大的当数德国耶稣会士戴进贤,他与徐懋德(André Pereira,1689—1743)、严嘉乐同船离开里斯本,于1716年到澳门,应康熙之召,与严嘉乐一起,于次年1月抵达北京,凭借天文学的特长,得以留用清廷,佐理历政。他曾携带意大利耶稣会士利酌理(Giovanni Battista Riccioli,1598—1671)的天文学著作、法国耶稣会士沙勒斯(Claude François Milliet de Chales,1621—1678)的几何学著作以及地图学著作和其他历算书籍。抵京后,内务府官员对他进行了考察,认为他“精于各种算法”,在当时的西洋人中“似属超群”。他在康熙时代还介绍过“平方方法一、立方方法一”,可能与代数学有关。他与欧洲天文学家多有来往,在欧洲发表了在华进行的大量天文观测。从他在雍正、乾隆时代主持的《历象考成后编》编纂工作来看,证实了他非凡的历算才能。
明末耶稣会士利玛窦入华后,传教士接踵而来。耶稣会士通晓欧洲科学,又怀有强烈的宗教热情,试图以科学为手段来达到归化中国之目的,促进了欧洲宗教、科学和艺术在中国的传播。由于享有远东保教权,葡萄牙要求各个修会派遣的传教士必须宣誓效忠葡王,才可以免费搭乘葡萄牙商船到传教目的地,并且可以获得葡王一定的资助。因此来华耶稣会士多从里斯本上船,经印度到达澳门,然后进入内地。澳门是多数传教士学习和了解中国文化的第一站,而且他们到内地后,仍与澳门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其生活来源及来自欧洲的补给都是通过澳门中转,澳门是当时远东天主教名副其实的重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