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国人:建国的历程
- (美)丹尼尔·布尔斯廷
- 4886字
- 2020-07-09 15:15:40
4 组织美国的工厂
到十九世纪中叶,欧洲人开始注意到有一种与他们自己的制造业制度迥不相同的“美国制造业制度”。他们应当更为确切地称之为“新英格兰制度”,因为在内战前这种制度逐步形成的年代里,几乎每一样重要的生产革新的决定性试验,都发生在我们的东北部。
这种新英格兰制度,就是多才多艺转化成的一种生产方式。它不是从制造某种特定的产品——枪、钟表、纺织品或靴子——的专门技术中发展起来,而是从可以制造任何东西的诀窍中发展起来的。它是足智多谋和缺乏工艺的产物,是劳力不足和市场广大的产物,是水力资源丰富和原料奇缺的产物,是个人雄心壮志和大规模协作的产物,是商业冒险精神、社团集资、政府补贴和幸运机遇的产物。它第一次把新英格兰在航海事业上的灵活性牢牢地移植到陆地上来。
合并某些生产程序,分解另一些生产程序,用这些新方法来改革生产,使新的工厂安排大大简化了,而这种简化,在墨守成规的旧世界是看不到的。这种把工序合并起来的新方法,就是把制造某种商品的各个不同工序集中到一个厂房来进行统一的管理。恰当地讲,这就是新的美国工厂管理法。这也就是本章所要讲的主题。第二个特点,即把操作的各部分分解开来的一种新方法,则是下一章所要讲的主题。
这种制度,虽然后来看来好像是重大的发明与大胆的发现,但开始时却不过是由一些冲破百年来传统工艺和繁复社会规章束缚的人所进行的偶然试验。如果说,美国的工厂制度是组织工作和合作精神的胜利,那么它同时也是天真无知的胜利,因为天真无知就是从传统习惯和思想方法中解脱出来。无知和“落后”使美国人摆脱了老框框的束缚。一些重要改革所以能实现,不过是因为美国人所懂得的不过如此而已。
美国工业制造制度的几乎每一方面,从新型纺织机械的基本原理到通用部件的概念,实际上欧洲人都早就想到过了。然而,即使有少数欧洲人看到过这种改进的可能性,他们的社会也使他们无力对他们的想法进行合理的试验。与旧办法利害攸关的人太多了。在欧洲,推动工业进步需要有非凡的勇气去打破当时的模式;而在美国,只要愿意对明摆着的想法进行试验就行了。美国人的发明或发现的天才,不及他们的试验天才。
美国航海冒险事业的大本营成了美国工业冒险事业的大本营,这决不是偶然的。两者都要做遥远地区的原料生意;两者都要向世界市场销售其商品。愿意从经营一种商品改为经营另一种商品,下了大笔投资然后又改变投资方向,试验新颖的和希奇古怪的产品,试验开辟新的港口和新的航线——这一切也是新型的制造业者所必有的气质。
海上贸易积累了资金。成功的海上贸易的商人懂得要把他的很大部分的资金保持流动,因为新英格兰的习惯、气候和地形使人们不愿购置大量庄园地产,或为子孙后代建造豪华的宅第。谁曾听说过有什么新英格兰的芒特弗农、蒙蒂塞洛、蒙彼利埃或阿希朗?罗得岛州的布朗家族、马萨诸塞州的特蕾西家族、李家族、卡伯特家族、希金森家族、杰克逊家族和洛厄尔家族,他们都用在海上贸易中积累起来的财富造起了工厂。比如内森·阿普尔顿,他是以经营海上贸易起家,后来成了美国纺织业的奠基人。他通常至少把三分之一的资金放在手头,以便随时投入新的计划和意想不到的机会中去。他还把这一做法和其他措施看作是他的工厂企业之所以成功,而别人的工厂企业之所以失败的重要原因。
在海洋就是前往全世界的通途大道的时代,谁能控制海洋,谁就能控制原料的来源。新英格兰能够从南部或从埃及运来大量棉花,从阿根廷或西北太平洋运来大量兽皮,因此就能为生产纺织品或鞋子或几乎任何其他东西的工厂提供原料。海洋又可以通向世界上所有的主顾。洛厄尔工厂生产的无数英尺的粗布和林恩工厂生产的无数双廉价的鞋子,如果只能销售于当地市场,那么早已成了过剩商品。但是,如果把它们远运海外,运到缺少衣鞋的非洲、亚洲和拉丁美洲去,就能大赚其钱了。
新英格兰还有一些间接的刺激因素。它缺乏丰富的主要农作物,也没有富饶的矿产,这就使它不能按照传统的方式靠固定经营一两种熟悉的商品牟利。所以,新英格兰商人对经营来自佐治亚、埃及或印度的棉花,来自南美的皮货或来自英国的铁,都是一视同仁的。
甚至某些政治上的灾难,也推动着新英格兰去试验新的工厂组织形式。杰斐逊的禁运政策(1807—1809年)和1812年的战争破坏了新英格兰很大一部分的对外贸易,迫使它在国内寻求新的投资方向。新英格兰地区以外的奥尔巴尼、纽约、费城、巴尔的摩以及其他城市,与西部边远地区保持着水路贸易。早已开发的纽约州地区,是波士顿和纽约州以西地区日益发展的市场之间的障碍。新英格兰的主要河流——康涅狄格河、梅里麦克河、肯尼贝克河和佩诺布斯科特河又都是向北流的。因此,新英格兰从外贸转向内贸所处的地理位置是很不利的。新英格兰不能再投向海外的劳力和资金,在其向西部大跃进之前,就被吸引到本地的其他事业上去了。
美国经济和技术的“落后”,反而更容易引进新的工厂管理方法。例如,在经济高度发展的英国,对生产的几个阶段早已作了严格的规定:每个阶段都已成为一种职业,它们在不同的地方进行,并有各自的职业习惯和操作规程。在英国棉纺厂的生产中,纺纱工、织布工、染工、印工各有其不同的传统,并认为自己是在从事一种完全独立的工种。每一个阶段的产品各有其不同的市场。在从事棉纱、织品和染料的专业商人之间存在着一种复杂的交换制度。结果,许多集团各有各的既得权益,不愿集中或简化生产。美国的情况则大不相同。在殖民地时期,英国早已有了颇具规模的制造业设施,而美国的大多数行业仍然是一种小型的家庭事业。即使在殖民地时代的末期,北部各殖民地的制造业产品仍然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是农村手工业者生产的。农村工匠远离城市,远离他们的同行,使他们不受同业公会的约束。美国人在那时还没有大型的组织模式。
纺织业大概是美国出现的第一个大规模的新型行业,在这一行业里,美国人也曾受家庭工业旧体制的束缚。在殖民地时期,新英格兰的农村家庭通常自己纺纱,自己织布。唯一拿到外面去做的工序只有“漂洗”或毛织品的精细加工,这类活是由农村漂布工承担的。人们大多穿皮衣、毛织品和麻织品;棉布仍比较昂贵。自己不织布的美国殖民地居民,则购买英国生产的毛织品和曼彻斯特或远东生产的棉布。
在发明蒸汽机之前,英国工厂的主要动力来源当然是水力。在那些几百年来一直使用水力资源的地方,对于小河边的每一个厂址,人们无不觊觎,所以在很久以前,对那些地方的拥有权就已确立、预占和瓜分掉了。任何一个大的水力资源都已划分完毕,被分配给许多小的传统用户。因此,在十九世纪初的英国,实际上不可能找到一处足供生产全过程之需的水力资源。相沿成习的动力分割,保持了相沿成习的职业分割。蒸汽机的早期发展开始时甚至加强了这种倾向。英国蒸汽机的发明及其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前广泛使用于制造业,使人们可以利用无数小型的动力来源。这样,经营那种在制造产品时只需一道工序的小型工厂,就比过去任何时候更容易。
在十九世纪早期,“不发达”的新英格兰的情况完全与此不同。在铁路时代以前,煤价昂贵得令人不敢问津。蒸汽机应用于制造业的进展缓慢,直到内战时期才普遍取代了水力。因为那里仍有很多从未被利用作水力资源的河流,这些河流的使用权尚未合法地加以划分。因此,如果一家公司要在新英格兰建造一座工厂,仍然可以独家购买和控制一个巨大的水力资源。例如,在沃尔瑟姆建立了最早的棉纺厂的企业家们决定再建一个棉纺厂,于是他们首先“着手去寻找一个合适的水力资源”。他们要寻找一个从未被利用过的巨大的新水源(这样做在英国则成了蠢事)。其中一位叫内森·阿普尔顿的企业家回忆起一个朋友的建议:“他们为什么不把波塔基特运河买下呢?那样他们就能利用梅里麦克河落差可达三十余英尺的全部水力。”他们正是那样做的。阿普尔顿回忆了他在1821年11月访问这一地点时的情景(当时这里还不到十来户人家,但很快就成了繁荣的洛厄尔市),他说:“我们勘察了这里的土地,细看了这一地方的潜在能力,还说了这样的话:我们中的一些人也许能活到看见这里发展到拥有二万居民的那一天。”
因此,不难理解新英格兰人倾向于将其工作集中在大的单元里,并把几道工序集中在一个厂房里。1814年,在马萨诸塞州的沃尔瑟姆出现了一种新型的工厂,那里制造一种复杂商品的全部工序只须使用一家工厂的动力。现代工厂的组织形式就在这里诞生了,它在一个世纪内对整个人类社会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它必然要引起资本与劳工之间的关系、城市和农村的性质、妇女与家庭的地位的重大变化。这种组织形式直接或间接地解释了十八世纪中叶与二十世纪中叶的生活之间的许多差异。
沃尔瑟姆所生产的并非什么希罕的东西,只产棉布而已。那里也没有什么全新的生产程序。弗朗西斯·卡伯特·洛厄尔除了在动力织机方面作了一些改进外,在这个大工厂里此刻进行的各项作业跟以前分散在许多小作坊里的作业完全一样。正如这家工厂的创建人之一在其创业史中所作的解释那样,基本的不同点并不在于其生产工序,而在于其组织——“一种旨在节约生产工序转换过程中所需劳力的全新的管理方法”。仅仅是将各道生产工序加以集中和组织,这样,从工厂的一头输入原棉,棉布成品就从另一头出来了。
沃尔瑟姆的这家“波士顿制造业公司”的创业史将在新英格兰以后的几十年中为人们经常反复地提到。推动这家公司的人物就是做进出口生意赚了钱的弗朗西斯·卡伯特·洛厄尔。他有一次访问英国兰开夏郡的一些纺织厂,这次旅行唤起了他的设想——是否可能在新英格兰创办类似的制造业。1812年的战争打断了其航海事业,使他有了创办一个同类的美国企业的时间和鼓动力。他有幸得到了保罗·穆迪的帮助。穆迪是一个自学成才的发明家,后来成了制造纺织机械的最早的美国工厂的创办人。洛厄尔有两个主要合作者:一个是他的妹夫帕特里克·特蕾西·杰克逊;一个是内森·阿普尔顿。杰克逊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爱尔兰移民之孙、富有的大陆会议波士顿代表之子。此人从未进过大学,但他在二十岁时就在一艘西印度商船上当商务负责人,并由此起家,在其同东、西印度群岛的海上贸易中发了大财。内森·阿普尔顿原来打算进达特默斯学院读书,结果却在十五岁时弃学经商了,他是一个能干的组织家。这些人都是新英格兰企业的代表性人物。
从全世界的角度来看,沃尔瑟姆工厂最了不起的一点并非在于它1814年确实开了工,而在于它那道理极简单明白的改革——仅仅把原有的工序加以组合。长期来,没有一个地方没有一个人曾经这样想到过。世界上最先进的工业组织形式,此刻竟突然出现在新世界的穷乡僻壤。
欧洲来的旅行家们对美国新建工厂坐落的地方感到吃惊。他们习惯于认为,工厂应该像在英国那样挤在那种空气污浊、人口密集的城市里。新英格兰的工厂却在景色如画的农村自然风光中涌现出来。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来访的法国经济学家米歇尔·谢瓦利埃看到规模宏大的美国工厂“像一个歌剧场面那样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而惊叹不已”。1837年,哈里特·马蒂诺见到这些工厂与她老家英格兰的工厂形成鲜明对照而感到震惊。她说,确实,在美国的旅游者看到现代化工厂破坏了绝妙的自然风光可能会恼怒。但人们不应忘记这对美国工人意味着什么。
……他们生息劳作于那重峦叠嶂、飞湍绕石、景色如画的地方,而不是在那单调乏味的市郊,在那里他们和他们的工作也许不致妨碍自然风光爱好者的视线。看到工匠们在诸如格伦瀑布和杰纳西瀑布之类的地方以及新英格兰山谷中某条湍急的溪流两岸工作,总会使我产生一种愉快的感受。我感到,他们和西部的移民一样,看到了或者可能看到了大自然的秀丽景色……。从这一点来看,在我们英国曼彻斯特市中心当一个穷工匠是不幸的;但如果他在谢菲尔德风光最旖旎的郊区当一名生活优裕的工匠,那么无论在哪里劳动,他就正如自然爱好者一样地幸福。而美国的工匠们就有这样的权利。
美国在以蒸汽机取代水动力方面落后了,但是这种落后状态的令人愉快的副产品“笼罩在明净苍穹下的一座无烟工厂城”的景色,二十年后仍然能够得到英国旅行家查尔斯·韦尔德的称许。美国的时代错误——原野里的工厂,不仅有助于解释美国工厂的特点,而且也有助于解释为什么在深受习惯势力束缚的工业世界里,美国其他的一些幼稚的革新机会何以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