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白王座

“也许应该举行一场假面舞会。”

“集中精神。”

“或者化装舞会。要有亮点。”

“好了,莱。注意力集中。”

王子坐在高背椅里,穿着带有金纽扣靴子的双脚搁放在桌上,手里把玩着一颗玻璃球。这种球比凯尔在比邻酒馆交易的那个游戏更大、更复杂。迷你游戏盘上的石子、水坑和沙堆换成了五颗玻璃球,每颗包含一种元素。另外四颗静静地搁在桌上的黑木箱子里,箱底垫着丝绸,以黄金包边。莱手里的那颗玻璃球装的是泥土,随着他的拨弄,泥土翻来覆去。“衣服要多,可以一层层地脱下来……”他接着说。

凯尔叹了口气。

“我们可以在夜里开场的时候盛装出席,等到——”

“你连试一试都不肯。”

莱呻吟了一声。他双脚落地,然后挺直身子,把玻璃球举在两人当中。“好吧,”他说,“瞧瞧我的魔法威力。”莱眯起眼睛,盯着玻璃球里的泥土,试图集中精神,念念有词地轻声说着英语。但泥土纹丝不动。凯尔看到莱眉头微蹙,又聚精会神地低语了几句,神色愈加烦躁。最后,玻璃球里的泥土动了动(尽管有点敷衍)。

“我成功了!”莱高呼。

“是你动了。”凯尔说。

“怎么可能!”

“再试一次。”

莱失望地跌坐在椅子里。“圣徒啊,凯尔。我到底有什么问题?”“没什么问题。”凯尔断然说道。“我能说十一种语言,”莱说,“有些国家我从未去过,以后也不大可能踏足,可我竟不能劝说一块泥巴挪挪地儿,也没法让一滴水从池子里飞起来。”他大发脾气。“真叫人恼火!”他吼道,“魔法语言怎么会难到了连我都不能掌握的地步呢?”

“因为你不能使用魅力、微笑和地位控制元素。”凯尔说。“它们藐视我。”莱干笑一声。“你脚下的泥土不在乎你以后是不是国王。你杯中的水、你呼吸的空气也不在乎。你必须以平等的姿态和它们对话,甚至低三下四地恳求它们。”莱叹息着,揉了揉眼睛。“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希望……”

他没有说下去。凯尔皱起眉头。莱的沮丧是发自真心的。“希望什么?”莱抬眼与凯尔对视,那对淡金色的眸子闪闪发光,防备的心墙陡然升起。“我希望喝一杯。”他话锋一转,起身离开高背椅,走到房间的另一头,在靠墙的宴会桌上倒了一杯酒。“我试了,凯尔。我也想熟练掌握,至少有所进步。但我们不可能都是……”莱抿了一小口酒,摆手示意凯尔。

他推测莱心里想的是安塔芮,说出来的却是:“你。”

“我能怎么说呢?”凯尔捋了捋头发,“我是独一无二的。”

“有二。”莱纠正他。

凯尔眉头微蹙。“我一直想问你,霍兰德来干什么?”

莱耸耸肩,慢悠悠地走向装有元素球的木箱。“就是他常干的事。送信。”凯尔端详着王子。不对劲。莱每次撒谎都会局促不安,凯尔发现他左摇右晃,不断地变换重心,指头敲打着敞开的箱盖。但凯尔放过了他,并没有追问下去。莱又从木箱里取出一颗玻璃球,里面装着水。他将其托在掌心,五指张开。

“你太用力了。”凯尔催动玻璃球里的水,水顺从地旋转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最后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

“那是因为需要用力,”莱说,“这可不是说你施展的时候很容易,就代表真的很容易。”

凯尔不会告诉莱,他移动水是不用说出来的。他只需要回想、感受那些字词,元素自会聆听和响应。流淌在水中——以及沙子、泥土等元素里——的无论是什么,也流淌在他的体内,他可以像控制手脚一样驱动它,按照他的意志移动。唯一的例外就是血。尽管它的流动与别的元素一样自然,但血是不遵循元素规则的——既不能命令其移动,也不能逼迫它静止,完全不可操纵。血有自己的意愿,不是随意使唤的普通物体,而是平等的存在,是对手。安塔芮的特殊性就在这里。他们不仅能控制元素,还能操纵血。元素咒语的作用是帮助施法者集中注意力,寻找个人与魔法的和谐状态——那是冥想,相当于召唤的一种吟唱——安塔芮的血令咒语正如其名。凯尔在开门或治伤时所念的语句是命令。命令需要服从。

“怎么样?”莱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凯尔的注意力离开了玻璃球,里面的水仍在旋转。“什么怎么样?”

“旅行的感受。你见识过别的伦敦。它们是什么样子。”

凯尔犹豫了。墙边有一张占卜桌。与城里用来公示信息的光滑黑板不同,占卜桌有特别的用处。桌面不是石头,而是浅浅的水池,加持了魔法,可以将人们头脑里的想法、记忆和图像投射到水中。它供人思考,也用来与他人沟通,在言语不好表述甚至词穷的情况下帮助解释。

凯尔可以使用占卜桌为他展示。让莱一睹自己眼里的伦敦。凯尔萌发了一个自私的念头,如果他的兄弟看了,他就不再孤独,因为除了他,还有别人见到、知道。但凯尔早就发现了一个问题,人们并不是真的想知道。他们以为自己想知道,但知道只能导致他们痛苦。何必在脑袋里塞满你压根用不着的东西呢?何必心心念念你去不了的地方?对于贵为王子、享尽荣华,却永远无法踏足另一个伦敦的莱而言,告诉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没什么好说的。”凯尔说着,把玻璃球放回木箱里。他刚刚放开手,漩涡就消散了,水晃荡着静止下来。不等莱提问,凯尔指着王子手中的玻璃球,要他再试一次。

莱又试了一次——仍然失败——还是没能移动玻璃球里的泥土。

他挫败地吼了一声,把玻璃球扔到桌子上。“在这件事情上我就是一个废物,你我都清楚。”

在玻璃球滚到桌边,眼看就要掉落的时候,凯尔一把将其抓住。“勤练——”他一开口就被打断了。

“勤练有个屁用。”“你的问题,莱,”凯尔责备他,“就是你并非真心愿意学习魔法。你想学习只是因为,你觉得魔法能帮你引诱别人上床。”

莱的嘴角微微上扬。“我不觉得这样想有什么问题,”他说,“而且确实可以。我见过有的姑娘——还有小伙子——迷恋你漂亮的黑眼睛,凯尔。”他站起身来。“别上课了。我现在没心情学习。我们出去吧。”

“为什么?”凯尔问,“你要用我的魔法引诱别人上床吗?”“好主意,”莱说,“但可惜不是。我们必须出去一趟,因为我们有个任务。”“噢?”凯尔问。“是的。除非你打算嫁给我——别误解了我的意思,咱们这一对还挺时髦的——否则我必须去找个伴侣。”“你在城里晃悠一圈就能找到?”“当然不是,”莱狡黠一笑,“谁知道在寻找的过程中有多少乐子呢?”

凯尔一翻白眼,放下玻璃球。“继续。”他说。

“今天就到这里吧。”莱哀求道。

“只要你操纵一次火焰,”凯尔说,“我们就结束。”

在所有元素之中,火是莱唯一能展现出……好吧,天赋这个词太过了,能力还差不多。凯尔清理了一下桌面,在王子跟前摆了一个圆底铁盘、一小截白粉笔、一瓶油,以及一个古怪的小装置——两块交叠的黑色木片,中间以铰链相连。莱叹着气,用粉笔沿着铁盘的边画了一个圆,然后把瓶子里的油倒在铁盘上,油滴很快汇集在最中央,不比一枚十令的硬币大。最后他拿起装置,看样子很称手。这是一个点火器。莱将其握在掌中,稍一用力,两块木片合在一起,铰链上火星迸射,掉在油里。一小团蓝色火焰在硬币大小的油面上跃起,莱捏响指关节,活动着脖子,又卷起袖子。“别等火熄了。”凯尔催促。

莱瞪了他一眼,双手搁在粉笔圈的两边,掌心相对,开始对火焰喃喃低语,不是英语,而是阿恩语。这种语言更加流畅,有种对魔法循循劝诱的意味。词句轻柔平稳,连绵不断,仿佛填满了周遭的整个空间。

两人都没有想到,居然成功了。铁盘里的火焰变成白色,而且越来越旺,不仅吞噬了残余的油,在油烧干净之后仍然势头不减。火焰蔓延开去,覆盖了整个铁盘,在莱的眼前起舞。

“瞧啊!”莱冲着火光嚷道,“瞧啊,我做到了!”

的确。但是他已经停止念咒,火焰依然汹涌澎湃。“别走神。”凯尔提醒他,只见白火肆虐,舐舔着粉笔圈的边缘。“什么?”莱颇为不满,翻腾的火焰压在粉笔圈上。“不夸奖一句吗?”他的目光离开火焰,投向凯尔,扭头时手指划过桌面。“竟然连——”“莱。”凯尔厉声警告,但已经太迟了。莱的指头一蹭而过,擦掉了粉笔画出的线条。火焰趁机脱逃。火焰在桌上迅速蔓延,一时间热浪滚滚,莱忙不迭地躲避,差点撞翻了椅子。

电光石火之间,凯尔拔出小刀,割破手掌,鲜血淋漓地按在桌上。“As Anasae。”他命令道——驱散。魔法火焰当即熄灭,在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凯尔扭头望去。

莱站在后面,吓得屏住呼吸。“对不起,”他内疚地说,“对不起,我不应该……”莱不喜欢让凯尔被迫使用血魔法,因为他会觉得是自己的责任——

他经常这样——导致凯尔付出代价。他曾经让凯尔承受了无比剧烈的疼痛,为此一直没有原谅自己。这时,凯尔抓起一块布,擦了擦手上的伤口。“没事,”他说着把布扔到一边,“我没事。不过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莱虚弱地点点头。“我要再来一杯。”他说,“烈酒才行。”“同意。”凯尔疲惫地笑笑。“嘿,我们好久没去Aven Stras了。”莱说。“我们不能去那里,”凯尔说。他的意思是,我不会让你去那里。

与其名字相反,Aven Stras——圣水——是下三滥货色常年混迹的地方。“去嘛,”莱又恢复了玩闹的天性,“我们要帕里什和吉恩找两套制服,然后我们就——”突然有人清了清嗓子,莱和凯尔同时扭头,发现马克西姆国王站在门口。“先生。”他们异口同声地问候。“孩子们,”他说,“学习进展得如何?”

莱意味深长地瞟了凯尔一眼,凯尔扬起眉毛,简洁地说,“有起有伏。我们刚刚学完。”“很好。”国王取出一封信。看到信封时,凯尔才意识到自己多么渴望和莱一起喝酒,可惜没机会了。他心里一沉,但没在脸上显露出来。“我需要你跑一趟,”国王说,“给我们强大的邻居送封信。”凯尔胸口一紧,提到白伦敦,他总有一种无法摆脱的,混杂着恐惧和兴奋的感觉。“遵命,先生。”他说。“霍兰德昨天送来一封信,”国王解释,“但他没时间等我回信。我告诉他,我会让你送过去。”

凯尔皱起眉头。“但愿一切都好,”他谨慎地说。他并不清楚为王室所送的信件里都写了些什么,但他能察言观色——与灰伦敦的通信成了例行公事,两座城市少有相似之处,而与白伦敦的通信不仅次数多,而且内容复杂,每每在国王的眉间刻下一道深深的沟壑。他们“强大的邻居”(正如国王所称呼)是一个被武力和魔法胡乱撕扯的事非之地,王室信件结尾的署名换得像走马灯。虽说停止与白伦敦的交流,任其独自衰落太简单了,但红王室不能这样做。也不会这样做。

他们自认对那座垂死之城负有责任。

事实也是。

毕竟是红伦敦决定关上大门,导致白伦敦——它位于红黑伦敦之间——面临绝境,不得不独自抵挡黑瘟疫,并自我封闭,隔离腐败的魔法。这个决定令数百年来的一代代君主心神不宁,但在当时,白伦敦极其强盛——连红伦敦也不能与之相比——再加上红王室相信(或者声称他们相信)这是所有人得以幸存的唯一办法。他们对了,但也错了。灰伦敦偏安一隅,被人遗忘。红伦敦不仅幸免于难,而且繁荣壮大。而白伦敦被永远地改变了。那座城市的辉煌年代一去不复返,连年征战,动荡不安。尽是鲜血与灰烬。

“一切都很完美。”国王说着,把信交给凯尔,转身出门。凯尔跟了上去,但是莱拉住了他的胳膊。

“你要保证,”王子声若蚊蝇,“这次回来什么都别带。”

凯尔犹豫了。“我保证。”他说。不知道自己答应过多少次,这种许诺着实太空洞。

但当他从领子底下扯出一枚褪色的银币时,他又希望这次自己能说话算话。

凯尔踏过世界之门,登时冻得浑身发抖。红伦敦消失的同时,带走了温暖;他踩在冰冷的石头上,嘴里呼出的气息化作白雾,他随即扯了扯外套——带有银纽扣的、黑色的那一面——尽量裹紧。

Priste ir Essen.Essen ir Priste.

平衡即力量。力量即平衡。它们是箴言、铭句和祷文,刻在红伦敦的王室徽章底下,家家户户都能见到。在凯尔的世界里,人们相信魔法既非取之不尽,亦非微不足取。魔法应该使用,但不可滥用,敬畏之心不能少,警惕之心更不可缺。

在白伦敦人们对魔法的看法与他们大相径庭。

在这里,魔法和人并不平等。它被视为手下败将。是被奴役的,被控制的。黑伦敦接纳了魔法,任其统治和消耗。在那座城市沦陷之后,白伦敦采取了截然相反的方式,千方百计地约束力量。平衡即力量变成了压制即力量。

当人们不顾一切地控制魔法时,魔法也开始反抗。它蜷缩起来,钻进地底,无法触及。人们挖地三尺,只找到了一星半点尚能掌握的魔法,但它过于稀少,而且情况愈发严重。魔法好像打定主意要让那些追捕者枯竭而亡。毫无疑问,假以时日,胜利终将属于它。

这次争斗留下了不小的副作用,所以凯尔才称其为白伦敦:城里的每一处,无论昼夜,无论冬夏,仿佛都披着一件白雪——或者灰烬——织就的外衣,万物皆是如此。无人幸免。这里的魔法残忍而刻薄,埋葬了世界的活力、温暖和色彩,榨取了一切生机,只剩苍白浮肿的躯体。

凯尔将吊着白伦敦硬币——那是一枚沉甸甸的铁币——的绳子挂回脖子上,塞进领子里。衬着暗淡的街景,鲜亮的黑色外套格外醒目,他把血淋淋的手插进口袋里,以免猩红刺目的场面引来祸端。尚未完全封冻的河面闪着珍珠般的光泽——这里既不叫泰晤士,也不叫艾尔,而叫希尔特——静静地躺在他身后,北岸的城市一眼望不到边际。而南岸就在他面前,相隔几个街区,可见那座巨大石堡的尖顶酷似长刀,直插云霄,使得周围的建筑相形见绌。

他毫不犹豫地向石堡走去。

凯尔是瘦高个儿,养成了走路时低头收肩的习惯,但此时在白伦敦的街道上,他昂首挺胸,靴子在鹅卵石地上踩得铿锵作响。他改变的不仅仅是姿态。在家的时候,凯尔隐藏了自己的力量。但他熟悉这里。他释放的魔力充盈在周围,饥饿的空气将其吞噬,暖洋洋地贴着皮肤,弥漫的雾气如缕不绝。分寸不好掌握。他必须展现力量,同时控制得当。太少了,他会被当成猎物。太多了,则会招人垂涎。

按理说,城里的人都认识凯尔,至少有所耳闻,知道他受白王室的保护。按理说,没人愚蠢到公然挑衅孪生戴恩。但是饥渴——对力量、对生命的饥渴——终究会影响人的心智。驱策他们做出疯狂的举动。

所以凯尔始终保持警惕,一路上盯着落日,他知道白天的白伦敦是最温和的。到了夜里,它就变了。沉寂——那是一种浓郁得反常,仿佛屏住呼吸似的静默——被打破,到处是刺耳的喧嚣,有欢笑与兴奋的声音——有人认为是在召唤力量——不过大多是斗殴和杀戮的响动声。狂乱之城。也许算得上刺激,却也危险至极。如若不是凶手喝干了血,街上必定长年累月沾满污浊的血渍。

夕阳低垂,徘徊于门廊,悬挂于窗外,徜徉于房屋间的空隙,仍未西沉。凯尔在他们的注视下走过,满目瘦骨嶙峋,憔悴凄凉。他们身上的衣物和这座城市同样暗淡。他们的头发、眼睛、皮肤——覆满记号的皮肤——也一样。那些烙印、伤疤和残损,意在将他们所能召唤的魔法束缚在体内。他们越是虚弱,魔法在其身上造成的伤痕便越多,他们孤注一掷地以破坏肉体为代价,企图抓住所剩无几的力量。

在红伦敦,这些记号会被视为低贱而污浊的象征,不仅亵渎了身体,也亵渎了被束缚的魔法。而在这里,只有强者敢于蔑视,但也不会视其为亵渎,仅仅当作是一种绝望的挣扎。即便那些不使用烙印的人,也依赖于护符和咒文(只有霍兰德不需要任何饰物,除了那枚代表他为王室效力的胸针)。这儿的魔法不是心甘情愿服从召唤的。当元素不再听令于行事,它们的语言也会遭到废弃(唯一可以召唤的元素是一种扭曲的能量,一种火与黑暗腐朽之物的邪恶形态)。魔法本来的模样被捕捉,被护符、咒语和束缚所重新塑造。而它远远不够,从未饱满。

但人们并未离开。

希尔特河的力量——即便处在半封冻的状态——将他们维系在城里,靠着那点余温未尽的魔法。

于是他们留下来,继续生活。那些尚未(到目前为止)成为牺牲品,被饥渴的索取魔法之人吞噬的人们,每日仍在按部就班地工作,关心自我的生活,尽力遗忘他们的世界正在缓慢衰亡的事实。很多人坚信魔法会回来。将有一位强大的统治者,迫使力量回到世界的血脉,世界从此复苏。

于是他们等待。

凯尔不知道白伦敦的人们是否真的相信阿斯特丽德·戴恩和阿索斯·戴恩是强者,或者他们只是在等待下一位魔法师的崛起,将他俩推翻。会有那一天的。永远都是这样。

当城堡映入眼帘时,周遭更加寂静了。灰红伦敦的统治者都有王宫。

白伦敦的则是一座要塞。

城堡外筑有高墙,拱顶和外墙之间有一道宽敞的石院,犹如环绕高堡的护城河,布满了大理石雕像。这是声名狼藉的Kr.s Mekt,意为石林,但林中无树,全是雕像,而且是人像。传闻说雕像并非全是石制,石林其实是墓地,是孪生戴恩为纪念他们杀掉的人而建,也警告那些胆敢翻墙而入的叛逆者,在双胞胎统治的伦敦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走进大门,穿过庭院,凯尔踏上巨大的石阶。十名卫兵守在台阶两边,如石林里的雕像般纹丝不动。他们什么也不是,只是傀儡,被阿索斯国王剥夺了一切,唯余肺部的呼吸、身体的血液,以及响荡于耳际的王命。他们的模样令凯尔情不自禁地颤抖。在红伦敦,使用魔法控制、支配或束缚另一个人的肉体和意识,都是明令禁止的罪行。而在这儿,则是阿索斯和阿斯特丽德的一种力量示威,是他们位居统治者的理由——强大,所以正当。

站岗的卫兵一动不动,唯有空洞的眼睛盯着他步步靠近,又走进厚重的城门。前方是一间穹顶前厅,更多的卫兵沿墙而立,静如石像,目光流转。凯尔离开前厅,走进空荡的廊道。等到他身后的大门关闭,真正只剩凯尔一人了,他才吁了一口气,稍稍放松警惕。

“要是我就不会那么做。”阴影里传来话音。过了一会儿,那人走了出来。墙上插着一排火把,熊熊燃烧,永不熄灭,在跳跃的火光中,凯尔看清了来人的面目。

霍兰德。

安塔芮的皮肤近乎无色,炭灰的头发盖在前额,刚刚搭到眼睛上方。一只眼睛是泛灰的绿色,另一只是黑色,富有光泽。两只黑色的眼睛对视之时,犹如两块石头碰撞火花四溅。

“我来送信。”凯尔说。

“是吗?”霍兰德淡淡地说,“我以为你来喝茶。”

“说起来,茶也要喝。既然来了。”

霍兰德的嘴唇扭曲变形,但不是笑容。

“阿索斯还是阿斯特丽德?”他的问话仿佛在打谜语。但是谜语有正确答案,而孪生戴恩不存在正确的选择。凯尔难以决定究竟应该面对谁。两个人他都不相信,在一起不相信,分开来也不相信。

“阿斯特丽德。”凯尔回答。不知道是否选对了人。

霍兰德不动声色,只是略一颔首,然后领路。

这座城堡修得像教堂(或许曾经就是),结构巨大而空洞。厅堂里风声呼啸,脚步声在石间回荡。准确地说,只有凯尔的脚步声。霍兰德的步态酷似掠食者,轻盈得可怕。一件白色的短斗篷披在一边肩膀上,走路时在他身后飘动。斗篷用一枚银色环形胸针扣住,上面的记号乍一看不过是普通的装饰。

但凯尔知道霍兰德和银色胸针的故事。

当然了,他不是听安塔芮亲口说的,是几年前在焦骨酒馆,花了一枚红伦敦的令币,从一个男人嘴里买来的真相,来龙去脉,一应俱全。他不理解为何霍兰德——或许是全城乃至全世界最强大的人——甘愿侍奉阿斯特丽德和阿索斯这对道貌岸然的刽子手。先王政权瓦解前,凯尔来过几次,他看见霍兰德于先王而言是盟友,而非仆人。那时候的他和现在不同,更年轻,没错,也更高傲,但不仅如此,他眼里有光。一团火。后来,就在某次来访时,火熄灭了,国王没了,被孪生戴恩取代。霍兰德还在那里,陪着他们,仿佛一切不曾改变。但他变了,变得冰冷而黑暗,凯尔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真相。

于是他去寻找答案。他找到了,正如他寻找很多东西一样——找上门来的也很多——是在那家永不变迁的酒馆里。

它在这儿的店名是焦骨。

讲故事的人紧紧攥着硬币,似乎为了感受那一点余温。他坐在凳子上,佝偻着背,用马克特语讲述着故事,那是本城的方言,喉音粗重。

“.n vejr t.k…”他低声说道。故事是这样的……

“我们这儿的君王不看出身。不靠血统。而是强取豪夺。有人杀得血流成河,夺取王位,力图坐得久些——一年,或许两年——直到他们溃败。周而复始,国王们来了又去,成了规律。通常来说,这件事儿很简单。杀人者上位,被害人滚蛋。”

“七年前,”那人接着说,“先王被杀后,有好几个人称王,最后人数缩减到了三个。阿斯特丽德、阿索斯,还有霍兰德。”

凯尔惊得瞪大了双眼。只知道霍兰德为先前的国王效力,不知道他也有称王的想法。但也说得通;霍兰德是安塔芮,生活在力量至上的世界里。他理应胜出。然而,孪生戴恩证明了他们不仅强大,而且残酷、狡猾。他们两人联手击败了霍兰德,但没有杀死他,而是束缚了他。一开始凯尔以为自己理解错了——他对马克特语不如阿恩语熟悉——所以要求对方重复了一遍那个词。V.xt。束缚。“是那枚胸针,”当时在焦骨酒馆的那人拍着胸口说,“银环。”

是一个束缚咒语,他解释说。而且极其黑暗。阿索斯亲自施咒。国王拥有操控他人的非凡天赋——但这个封印并未使霍兰德变成没有思想的奴隶,就像在城堡厅堂里列队的卫兵。它并不强迫他思考、感受或渴求。只是让他服从。

“苍白国王很聪明。”那人玩弄着硬币,又说,“穷凶极恶,但是非常聪明。”

霍兰德忽然停下脚步,凯尔回过神来,抬眼望去,他们已经来到大门前。白安塔芮把手放到木门上,那儿有一圈用火烧的符文。他熟练地移动手指,依次触摸了四个符文,门内的锁打开了,他示意凯尔进去。

王座厅和城堡的其他厅堂一样宽敞且空旷,但它是圆形的,从弧形的墙面、屋顶的拱梁,到闪着微光的地板,以及正中央高台上的两个王座,无不是用亮白色的石头砌成。凯尔打了个寒战。但其实这儿并不冷,只是看起来十分冰冷。

他察觉到霍兰德溜走了,但他的目光并未离开王座和坐在上面的女人。

阿斯特丽德·戴恩本可以完美地与环境融合,可惜她的血管坏了这桩好事。

血管在她的双手和太阳穴上凸显,犹如黑线;而其他部位则完全是一幅白色的画作。很多人企图隐藏他们褪色的事实,极力遮掩皮肤,或是通过化妆获得健康的肤色。但白伦敦的女王没有这么做。那一头无色的长发梳在脑后编成辫子,白瓷般的皮肤裸露在束腰外衣的边缘。她的全套装束犹如一件盔甲;衬衫的领子既高又硬,护着喉咙,束腰外衣从下巴盖到手腕和腰部,凯尔相信这种设计重在保护,端庄则是次要的考虑。她的腰间系着一根锃亮的银带,裤子剪裁合体,裤脚收在长靴里(传言说因为她不愿意穿裙子,有人冲她吐口水,结果被她割掉了嘴唇)。为数不多的颜色是她那双淡蓝色的眸子,以及挂在脖子、手腕和发间的红绿护符。

阿斯特丽德倚在其中一个王座上,她瘦长的身子裹在衣物里,犹如一根绷紧的铁丝。但强健有力,绝对谈不上虚弱。她手里把玩着挂在脖子上的一件吊坠,其表面酷似起雾的玻璃,边缘却红得像新鲜的血。真奇怪,凯尔心想,居然在白伦敦看到这么惹眼的东西。

“我闻到了香味。”她说。她一直凝视着天花板,此时目光垂落,投向凯尔。“你好啊,鲜花男孩。”

女王说的是英语。凯尔知道她没有学习过别的语言,她和阿索斯一样依赖咒语。在衣物底下的某处皮肤上,文有一个翻译符咒,它与那些为获得力量而文的图案不同,语言符咒是战士们解决政治问题的办法。英语在红伦敦是上流社会的标志,但在白伦敦毫无用处。霍兰德曾经告诉凯尔,这块土地属于战士,不属于外交官。他们看重的是战场,而非舞厅,况且同胞们听不懂的语言也没什么价值。与其浪费数年时间学习国王之间的通用语,还不如在夺取王位的同时夺取符咒。

“陛下。”凯尔说。

女王恢复了坐姿,慵懒的动作尤显滑稽。阿斯特丽德·戴恩是一条毒蛇,放慢速度是在选择进攻的时机。“走近点,”她说,“让我看看你长大了多少。”“我早就长大了。”凯尔说。

她一拍王座的扶手,“可你没有褪色。”

“还没有。”他勉强笑笑。

“过来,”她伸出手来,又说了一遍,“不然我就过去。”

凯尔不知道这是许诺还是威胁,但又不能不听,于是他迈步走向毒蛇的巢穴。

鞭子破空而过,噼啪作响,分叉的鞭梢瞬间把少年的背部打开了花。他没有尖叫——阿索斯希望他叫——只有痛苦的喘息溜出牙缝。

缚在方形铁架上的少年活像一只蛾子,他张着双臂,手腕被绑在铁架两端的杆子上。他的脑袋耷拉着,汗水混夹着鲜血顺着脸颊流淌,从下巴处滴落。

少年十六岁,罪因没有鞠躬。

阿索斯和阿斯特丽德骑着苍白骏马,在白伦敦的街上行进,周围是眼神空洞的士兵们。他们享受着人民眼里的恐惧,以及随之而来的顺从。膝盖贴着石板。脑袋低垂。

但有一个少年——阿索斯后来知道他名叫贝洛克,是从染血的嘴唇里吐出的词儿——站在那里,脑袋几乎没动。无数目光转向他,在人群中激起了波澜——没错,是震惊,但暗藏于震惊之下的是讶异,近乎赞许。阿索斯勒马停住,低下头,俯视着这个年少轻狂、顽固不化的孩子。

阿索斯当然也年轻过。他也倔强地干过不少蠢事。但在夺取白王座的过程中他可吃过不少教训,成功之后的教训则更多,他非常清楚反抗的情绪如同野草,必须斩草除根。

阿索斯朝站在一旁的少年的母亲扔了一枚硬币,他的姐妹骑在马上看着这一幕,乐不可支。“.t vosa rijke,”他说,“补偿你的损失。”

那晚,眼神空洞的士兵们来了,砸烂了贝洛克那间小房子的门,把戴上头罩的少年拖到街上,任其踢打尖叫,他的母亲被写在石墙上的咒语阻拦,除了放声哀号,什么也做不了。

士兵们将其一路拽到王宫,来到阿索斯座前,把这个鼻青脸肿、鲜血淋漓的少年扔在锃亮的白地板上。“瞧瞧,”阿索斯斥责手下,“你们把他弄伤了。”国王站起身来,低头俯视男孩。“那是我的活儿。”此时,鞭子又一次破空而来,劈开了皮肉,这一回,贝洛克终于叫了。鞭子如熔化的银水,从阿索斯的掌心倾泻而出,汇聚在他脚边。阿索斯将其卷起。“你知道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什么吗?”他把卷好的银鞭塞进腰间的皮套。“火。”

贝洛克啐了一口血,吐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阿索斯的嘴唇扭曲变形。他大步向前,捏着少年的下巴,把对方的脑袋猛地按在后面的木头上。贝洛克痛得直哼哼,因为嘴巴被阿索斯捂住,呻吟声变得模糊不清。国王凑到少年的耳边。

“它在你的身体里燃烧,”他对着少年的脸颊低语,“我迫不及待想把它剜出来了。”

“N.kijn avost。”等国王松开手,贝洛克吼道。我不怕死。

“我相信你。”阿索斯平静地说。“但我不打算杀你。当然,我敢肯定,”他说着,转身走开。“你会一心求死。”

不远处有张石桌。桌上摆着一只装满墨水的酒杯,旁边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刀。阿索斯将它们拿起,走到动弹不得的贝洛克面前。少年睁大双眼,他知道接下来的遭遇,拼尽全力地挣扎,却徒劳无功。

阿索斯笑了。“看来你听说了我做记号的传闻。”

全城人都知道阿索斯的爱好——他的厉害——束缚术。他刻画的记号能夺走一个人的自由,夺走他们的身份和灵魂。阿索斯不慌不忙地举起刀,然后放入墨水里搅动,任由少年的恐惧充溢整个房间。刀刃有槽,墨水填充其中,有如鹅毛笔。等准备完毕,国王抽出蘸满墨水的刀,动作缓慢而残忍。他面带微笑,刀尖抵着少年起伏的胸膛。

“我决定保留你的思想。”阿索斯说。“你知道原因吗?”刀尖刺了进去,贝洛克喘着粗气,“当你的身体一次次违背你的意志,服从我的命令时,我想欣赏你眼里的挣扎。”

阿索斯手上用力,贝洛克强忍尖叫,此时,刀刃割开了他的皮肉,就在脖子以下、心脏以上的位置。阿索斯一刻不停地低声诵念,勾画着束缚术的线条。贝洛克的皮肤破裂,血如泉涌,在刀刃所经之处泛滥,但阿索斯不以为意,他双目半闭,引导着手中的刀。

等画完了,他把刀搁在一边,退了两步,开始欣赏自己的作品。

贝洛克浑身瘫软,他的胸膛起伏剧烈。鲜血和墨水顺着皮肤流下。

“站直。”阿索斯下令,心满意足地看到贝洛克企图抗拒命令,他的肌肉疯狂地颤抖,却只是徒劳,受伤的躯体摆出挺拔的姿态。仇恨在少年眼中燃烧,炽热一如既往,但他的身体现在属于阿索斯了。

“什么事?”国王问。

他提问的对象不是少年,而是忽然出现在门口的霍兰德。安塔芮的目光避开了惨烈的景象——鲜血,墨水,遭受折磨的平民——表情介于淡淡的惊讶和漠不关心之间。仿佛这一幕对他而言毫无意义。

当然不是。霍兰德喜欢装作无动于衷,但阿索斯知道那是一种策略。他虽然表现得麻木不仁,但不可能真的缺乏知觉。尤其是痛苦。“.s-vo tach?”霍兰德点头示意贝洛克。您忙吗?“不忙,”阿索斯边说边用一块黑布擦手,“我这边暂时完事了。怎么?”“他来了。”“知道了。”阿索斯说着,放下毛巾,拿起椅子上的白斗篷,利索地披好,扣上喉咙处的扣子。“现在在哪儿?”“我送他去见您姐妹了。”“这样啊,”阿索斯说,“但愿我们还来得及。”

阿索斯走向房门,看见霍兰德的目光投向被缚在铁架上的少年。“我该怎么处理他?”他问。“不用管,”阿索斯说,“就把他留在这里,等我回来再说。”

霍兰德点点头,正要转身离开,阿索斯的手摸上了他的脸颊。霍兰德并未躲闪,在国王的触碰下泰然自若。“嫉妒了?”他问。霍兰德的双色眸子与阿索斯对视,绿眼和黑眼一眨不眨。“他受了折磨,”阿索斯柔声说道,“但不及你。”他凑近低语。“受折磨时的你那么美,无人能及。”

来了,霍兰德的嘴角,眼里波澜骤起。愤怒。痛苦。抗拒。阿索斯笑了,是胜利的笑容。“我们快走吧,”他收回手,“别等阿斯特丽德把我们年轻的客人生吞活剥了。”

阿斯特丽德招了招手。

凯尔希望把信放到两个王座之间的几案上就走,保持一定距离,但女王坐在那里,冲他伸手。

凯尔从口袋里掏出马克西姆国王的信,递了过去,但女王接信时,手从纸边滑过,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本能地缩手,可她抓得很紧。戴在她手指上的几枚戒指闪闪发光,然后她念出一个词语,伴着响亮的噼啪声,闪电在凯尔的胳膊上跳跃,疼痛随之而来。信从他手中滑落,魔法在他血脉里汹涌澎湃,催促他行动,做出回应,但他克制住了。这是游戏。阿斯特丽德的游戏。她希望他反击,所以他按兵不动,即使她的力量——那是她所能召唤的最接近元素的东西,一种尖锐的、带电的、非自然的能量——逼得他单膝跪地。

“我喜欢你下跪。”她轻声说着,松开了他的手腕。凯尔双手撑着冰冷的石板,颤颤巍巍地吸了口气。阿斯特丽德抓起信,扔在案头,坐回王座。

“我应该留下你。”她接着说,若有所思地敲着挂在喉头的吊坠。凯尔慢慢地站起来。能量侵袭之后,酸痛感席卷了手臂。“为什么?”他问。她放开护符。“因为我不喜欢那些不属于我的事物,”她说,“我信不过。”“您信得过什么?”他摩挲着手腕,反问道,“信得过谁?”女王端详着他,苍白的嘴唇微微扭曲。“我脚下的尸体都信过某人。如今我踩着他们喝茶。”凯尔低头凝视花岗岩地板。确实有传闻,关于石中暗淡纹路的来历。这时候,背后的大门打开了,凯尔扭头看见阿索斯国王走了进来,霍兰德落在数步之后。阿索斯简直和他姐妹一模一样,稍有不同的只是宽肩和短发。但其余的一切,从肤色到瘦长的体格,再到那放肆不羁的残酷神态,丝毫不差。

“我听说有客人来了。”他高兴地说。

“陛下,”凯尔点头致意,“我正准备走。”

“这就走了?”国王说,“留下来喝一杯。”

凯尔犹豫了。拒绝摄政王和拒绝阿索斯·戴恩可不是一回事。阿索斯见他迟疑,笑了起来。“瞧他多焦虑啊,姐妹。”凯尔竟未注意到她已经离开王座,此时就站在身边,摸着他外套上的银纽扣。孪生戴恩令他感觉自己不是安塔芮,而是与毒蛇为伴的老鼠。他强忍着没有避开女王的再次触碰,以免激怒对方。“我想留下他,兄弟。”阿斯特丽德说。“恐怕隔壁的国王不会乐意,”阿索斯说,“但他可以留下来喝一杯。对吧,凯尔大师?”凯尔缓缓地点头,阿索斯的笑容愈发灿烂,牙齿亮如刀锋。“好极了。”他打了个响指,一个仆人应声而来,无神的眼睛望着主人。“上椅子,”阿索斯命令,于是仆人搬来一把,搁在凯尔身后,又退了下去,如幽灵般悄无声息。

“坐。”阿索斯命令。

凯尔没有坐。他目送国王登上高台,走向王座之间的几案。案上摆着玻璃酒瓶,里面装的是金色液体,还有两只空酒杯。阿索斯端起酒杯,但并未倒酒,而是扭头望向霍兰德。

“过来。”

在场的另一位安塔芮已经退至墙角,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除了他灰黑的发色和那只乌黑的眼珠。霍兰德听到命令,缓步上前,无声无息。等他来到阿索斯身边,国王举起空酒杯,说道:“割开。”

凯尔胃里翻江倒海。霍兰德作势摸向肩上的胸针,忽又移到未被斗篷遮住的一侧。他卷起袖子,露出花纹般的血管,也露出了一道道横七竖八的伤口。安塔芮比常人恢复得快。当初肯定割得很深。

他从腰间抽出小刀,抬起胳膊和刀刃,悬在杯口处。

“陛下,”凯尔慌忙说道,“我不喝血。能不能麻烦您上点别的?”

“当然,”阿索斯淡淡地说。“一点儿也不麻烦。”

凯尔颤抖着吁了口气,心神未定,又见阿索斯回头望向霍兰德,看到后者准备放下胳膊。国王皱起眉头。“我记得我说了割开。”

凯尔面无人色,眼睁睁地看着霍兰德抬起胳膊,刀刃划过皮肤。割伤只有浅浅的一道,刚好能流血的程度。一条涓涓细流直抵玻璃杯中。

阿索斯微笑着攫住霍兰德的目光。“我们可不能等一晚上,”他说,“割深些。”

霍兰德咬紧牙关,但还是照做了。刀刃深深地插进胳膊,深红色的血水汩汩奔涌,流进杯子里。等杯子盛满了,阿索斯递给他姐妹,又摸了摸霍兰德的脸颊。

“去清理。”他柔声说道,是父亲对孩子说话的语气。霍兰德收回手,凯尔发现自己非但没有落座,反而抓紧了椅子的扶手,指节已经泛白。他强行松开手指,此时,阿索斯正从案上端起第二只玻璃杯,倒入淡金色液体。

他举起来让凯尔看着,自己喝了一口,以示玻璃杯和酒都是无毒的,又将其盛满,递给凯尔。那姿态一看就不是好人。

凯尔接过酒杯,喝得又急又多,企图缓解自己的紧张。等杯中的酒喝干了,阿索斯再次斟满。酒的滋味恬淡芬芳,劲头足,容易入口。这时,孪生戴恩也在共饮,霍兰德的鲜血把他们的嘴唇染得殷红醒目。力量存于血液,凯尔心里想着,感觉自己的血也发热了。

“不可思议。”他强迫自己放慢喝酒的速度。

“什么不可思议?”阿索斯回到王座上,问道。

凯尔冲着盛满霍兰德之血的酒杯点头。“您二位的衣服保持得如此洁白。”说完他喝干了第二杯,阿斯特丽德放声大笑,又给他斟满了。

凯尔应该只喝一杯。

顶多两杯。

他认为自己喝了三杯,但也不敢确定。他喝的时候不觉得劲儿大,等到站起来,才发现脚底的白石板倾斜得吓人。凯尔知道自己太蠢了,竟然喝这么多,但霍兰德的鲜血令他心慌意乱。他看不透安塔芮藏在外表下的心思,在刀刃划开皮肉之前,一闪而过的那种神情。霍兰德的脸庞犹如一张冷酷无情的面具,但它裂开了一瞬间。而凯尔什么都没做。没有求情,更没有逼迫阿索斯让步。即便做了什么,也不会有任何作用。他俩都是安塔芮。霍兰德在残酷的白伦敦,凯尔在生机勃勃的红伦敦,只是命运的安排不同。如若他们的命运正好相反呢?

凯尔颤抖着吐了口气,唇边白雾弥漫。寒冷没能使他清醒,但他知道现在这副模样不能回家,于是放慢脚步,踏上白伦敦的街道。

这样做同样太蠢了。疏忽大意。他一向疏忽大意。

为什么?他忽然对自己生起气来。他为什么总是这样?离开安全的地方,置身黑暗,置身险境,无所顾忌?为什么?那晚莱在屋顶上问他。

他不知道。他也想知道,可没有答案。他只知道自己希望到此为止。怒气消散了,心里只剩温暖和淡定。也许是酒的功效。

无论什么酒,反正是好酒。劲儿很大。但不是那种让你虚弱的劲儿。不,不是,是让你强大的劲儿。让你的血唱起歌来。让……凯尔扬起头望着天空,差点失去平衡。

他需要集中精神。

他确信自己正朝着河边前进。嘴里呼进的空气异常寒冷,夜幕逐渐降临——太阳什么时候落下去的?——在微弱的光亮中,周围的城市沸腾起来。嘈杂的声响打破了寂静。

“好一个尤物,”一位老妇人站在门口,用马克特语低声说,“好皮肤。好骨头。”

“这边走,大师。”另一个声音喊道。

“进来。”

“歇歇脚。”

“松松骨头。”

“好骨头。”

“好血。”

“喝你的魔法。”

“吃你的命。”

“进来。”

凯尔企图集中精神,但思绪支离破碎,根本抓不住。好不容易聚拢了一部分,一阵风吹过脑门,立刻七零八落,令他头晕目眩。危险刺激着他的感知。他闭上眼睛,但每次这样做,霍兰德的鲜血流进杯子的场景就浮现在脑海,他只能睁开眼睛,抬起头来。他没打算去酒馆,但他的双脚自顾自地采取了行动。他的身体不归他指挥。他发现悬在焦骨酒馆门上的招牌就在眼前。

虽然酒馆是定点,但白伦敦的酒馆和别的酒馆感觉完全不同。它对凯尔的吸引力依然如故,只是闻起来不仅有灰味,还有血腥气,而且靴底的石头冰冷刺骨。它们正在夺取他的体温。还有他的力量。他的双脚企图前进,但被他强行制止了。

回家,凯尔心想。

莱说得对。这些交易换不来什么好东西。那些东西都不够好。不值得。他换来的小玩意,不能使他安宁。愚蠢的游戏罢了。是时候停止了。

他让这种想法驻留在脑海,然后抽刀出鞘,抵在前臂上。

“是您。”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凯尔闻声扭头,顺手藏起小刀。一个女人站在巷子口,身披破旧的蓝色斗篷,脸庞掩在兜帽底下。如果在别的伦敦,这种蓝色兴许是天蓝或海蓝。而在这儿,是最浅的颜色,犹如云雾厚重的天空。“我认识你吗?”他眯起眼睛,注视着黑暗中的女人。

她摇摇头。“但我认识您,安塔芮。”

“不,你不认识。”他断然说道。

“我知道您做什么。当您不在城堡的时候。”

凯尔摇头道:“我今晚不做交易。”“求您了。”她说。凯尔发现她手里有封信。“我不需要您给我带什么东西。”她把信递了过来,“我只求您带上这个。”

凯尔眉头紧蹙。信?世界已经彼此分隔了数百年。她给谁写信?

“我的家人,”女人读懂了他眼里的疑惑,“好些年前,黑伦敦沦陷时,大门关闭,我们离散了。上百年来,我的家人一直想办法保持联系……但现在只剩下我了。这边的人都死了,除了我;那边的人也死了,除了一个人。奥利弗。他是我唯一的家人,他在大门的另一边,就快死了,我想……”她把信贴在胸前。“只剩我们俩了。”

凯尔依然摸不着头脑。“你是怎么知道的?”他问,“奥利弗生病的事情?”“另一位安塔芮,”她回答时东张西望,似乎生怕被人听见。“霍兰德。他给我带了一封信。”凯尔无法想象霍兰德竟然屈尊在伦敦之间走私物品,更别提帮平民带信了。

“他不愿意,”女人又说,“奥利弗把什么都给他了,只求他带一封信,而且……”她摸着衣领处,似乎在寻找项链,但脖子上什么都没有,“我付了剩下的钱。”

凯尔皱起眉头。即便是霍兰德也不该这样。倒不是说他慷慨无私,但凯尔不大相信他贪得无厌,以至于对这种酬劳感兴趣。话说回来,人人都有秘密,霍兰德守得滴水不漏,也令凯尔对那个安塔芮的本性深感好奇。

女人又把信递上前。“Nijk sh.st,”她说,“拜托您了,凯尔大师。”

他集中精神,开动脑筋。他答应过莱……但这只是一封信。严格地说,按照三个伦敦的王室共同制定的规矩,信件不在禁止交易的物品范围内。当然,他们的意思是王室之间的信件,不过……

“我可以提前付报酬,”她步步紧逼,“您不需要回来完成交易。这是最后一封信。求您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不等凯尔回应,她把信件和报酬一股脑儿地塞进他手里。布包碰到他皮肤时,带来了一种奇怪的感觉。然后女人退了回去。

凯尔低头看信,地址写在信封上,他的目光投向布包。凯尔正要打开,女人冲上前,按住他的手。

“别傻了,”她环顾巷子周围,低声说道,“在这种地方,他们只为一个子儿都会杀了您。”她合拢凯尔扶在布包上的手指。“别在这儿打开,”她告诫,“我发誓,绝对够数。不会亏待您。”她抽回手。“我只有这个了。”

凯尔皱着眉头端详手里的布包。它富有神秘感,非常吸引人,但存在太多疑问,方方面面都说不通,当他抬起头来,正要拒绝……

没人等着他拒绝。

女人不见了。

凯尔站在焦骨酒馆的门口,茫然无措。刚才发生了什么?他本已下定决心不做交易,交易却找上门来。他瞪着信件和神秘的报酬发呆。忽然,远处的尖叫声把凯尔的神思拽回了黑暗和危险之地。他把信件和布包塞进外套口袋,然后一刀划过胳膊,尽量不去理会鲜血奔涌的可怕景象,召唤出回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