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灰贼

莱拉·巴德有条基本原则:如果某物值得拥有,那就值得拿来。

她举起银怀表,对着昏暗的街灯,表身闪闪发光,背面刻有缩写字母——L.L.E.——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块怀表是她从一位先生身上顺来的,他们在狭窄的街角撞了个满怀,她赶紧道歉,用一只手按着对方的肩膀,转移其注意力,另一只手滑进了外套。莱拉的手指不仅动作灵敏,而且悄无声息。她轻抬礼帽,道过晚安,便骄傲地成了怀表的新主人,那位先生继续上路,毫无察觉。

她在意的不是物品本身,而是物品能带给她的东西:自由。诚然,这是一个荒唐的理由,但好过监狱或破房子。她用戴着手套的拇指摩挲着水晶表面。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旁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莱拉瞟了一眼。是一名巡警。

她伸手摸向帽檐——礼帽是上周从一个打瞌睡的司机那里偷来的——她希望对方视这个动作为问候,而不是因为过于紧张,企图遮挡脸部的本能反应。

“九点半。”她沉声应道,把怀表收进斗篷底下的马甲口袋里,同时避免让巡警看到里面各种亮晶晶的工具。莱拉是瘦高个儿,体形像男孩,方便女扮男装,但也只能远观。凑近了看,很容易被人识破伪装。

莱拉知道自己应该转身就走,但看见巡警叼着烟斗,在身上摸来摸去,什么也没找到,她就从街上捡起一根小木条,踩着灯柱的底座,轻盈地登上一步,将其点燃。火光照亮了她掩藏在礼帽底下的嘴唇、颧骨、脸颊和下巴的线条。一阵美妙的悸动感涌遍全身,迫近的危险犹如火上浇油,莱拉怀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己的脑子有毛病。巴伦常常这样说,但巴伦这人讨厌得很。

自找麻烦,他会说。你不找到不肯罢休。麻烦找人,她会说。它永远在找,只为找到你。不妨先找到它。你为什么想死?我不想死,她会说。我只想活。她落在地上,将面孔隐在帽子投下的阴影中,然后把燃烧的木条递过去。巡警喃喃道谢,点燃了烟斗,“啪嗒啪嗒”抽了几口,看样子要走,却又停下脚步。莱拉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巡警又打量了她一番,这次更加仔细。“你应该多加小心,先生,”他说道,“一个人走夜路,口袋容易被掏。”

“有强盗吗?”莱拉极力压低嗓音,“伊顿肯定没有吧。”

“有的。”警官点点头,从外套里抽出一张折好的纸。莱拉接了过来,尽管看到它的第一眼就知道是什么了。一张通缉告示。她低头看着画像,发现只有一个半遮半掩的轮廓——有块皱巴巴的布盖住了眼睛——还戴了一顶宽檐帽。“不光掏口袋,甚至公开抢劫了几位先生和一位小姐。案子倒也不稀罕,但没想到发生在这儿。这家伙的胆子可真大。”

莱拉忍住没笑。的确如此。在南岸搞点零钱是一回事,从驶向梅菲尔的马车上偷金银珠宝是另一回事,不过,混迹贫民窟的窃贼都是傻瓜。穷人的警惕性更高。富人大摇大摆,自以为在好城区里安全无虞。但莱拉清楚,这世上可不存在什么好地方。只有聪明的地方和愚蠢的地方,只消稍作思考就知道应该在哪里玩。

莱拉把通缉告示还了回去,冲着巡警抬了抬偷来的礼帽。“好吧,我会看紧口袋。”

“必须的,”警官强烈建议,“不像过去咯。什么都……”他吸着烟斗,缓步走开,一路念叨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之类的话——脉搏强劲地冲击着莱拉的耳朵,她根本听不清巡警后来说了什么。

等他消失不见,莱拉叹了口气,无力地倚着灯柱,一时间头晕目眩。她拽下礼帽,注视着塞在里面的眼罩和宽檐帽。她暗暗一笑,然后重新戴好礼帽,离开灯柱,吹着口哨走向码头。

海王号远不如它的名字那么有气魄。

这条船靠着码头,倾斜得厉害,海盐腐蚀了油漆,船壳上的某些部位已经烂了一半,还有些部位则彻底烂透了。整条船仿佛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沉入泰晤士河。

看起来它唯一的支撑就是码头了,但码头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儿去,莱拉真不知道到时候船壳的侧面和码头的木板会不会一起烂掉,或是四分五裂,然后掉进浑浊的港湾。

鲍威尔声称海王号和以前一样牢固。还能在外海上航行,他发誓。莱拉认为它连伦敦港口的浪头都吃不消。

她前脚踩上踏板,靴子底下的木头立刻开始呻吟,吱嘎声迅速传开,仿佛整条船都在抗议她的到来。她毫不理会,一边解着斗篷的绳结,一边走上甲板。

莱拉的身体极度渴望休息,但还有夜间仪式需要完成。她走过甲板,来到船头,握住舵轮。贴在掌心的木头是冰凉的,脚底的甲板轻轻摇晃,感觉很好。莱拉·巴德打心底觉得自己应该当海盗。她需要的就是一艘能航行的船。只要她有了船……一阵微风掀起她的外套,恍惚间,她看到自己远离伦敦港,远离一切陆地,在外海乘风破浪。她闭上双眼,想象着海风吹透了破烂的衣袖。海浪有节奏地拍打着船身。自由——真正的自由——以及冒险的滋味太刺激了。她扬起下巴,似是在躲开溅起的腥咸海水。她深吸一口气,迎着海风微笑。等她睁开眼睛,发现海王号在原地未动,不禁大吃一惊。它靠着码头,死了。

莱拉离开船舷,走过甲板,当靴子在木板上踏响时,今晚她头一次有了某种安全感。她知道并不安全,城里哪儿都不安全,梅菲尔区的豪华马车里不安全,躲在码头的角落、烂了一半的船上当然也不安全,但这感觉有一些相似。熟悉感……是这样吗?或者根本就是躲藏这件事本身很接近安全感。没人看见她走过甲板。没人看见她顺着高陡的楼梯,钻进了船的内部。没人跟着她穿过潮湿的狭窄过道,来到尽头的舱房。

绳结终于解开了,莱拉从肩上拉下斗篷,扔到靠在舱房墙壁的小床上。斗篷飘然落下,跟着是礼帽,塞在里面的伪装散落在黑布上。角落里搁着一只小煤炉,余火将熄,已经不足以温暖这间舱房。莱拉拨旺了炉火,又用木棍点亮了立在各处的几根油脂蜡烛。接着她脱下手套,也扔在了小床上。最后她抽出腰带,把绑在上面的枪套和匕首取下来。这些不是她全部的武器,只是她挑出来随身携带的。刀子再寻常不过,好在锋利无比——她将其扔到床上的一堆杂物里——但手枪是宝贝,这把燧发枪是她去年从一个死去的富翁手里搞到的。卡斯特——好武器都有名字——堪称枪中美人儿,她轻轻地取出来,几乎是恭恭敬敬地放进了桌子的抽屉里。

当晚的兴奋劲儿在她走向码头的途中已经冷却了,此时化为灰烬,莱拉没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与船上的其他物件一样,椅子也在抗议,当她把脚跷到桌子上时发出了响亮的呻吟。磨损的桌面上堆满了地图,大多是卷着的,有一张摊开了,用石头和偷来的小玩意儿压着。那是她最喜欢的地图,因为上面的地点完全没有标注。肯定有人知道地图的含义,及其所指的方位,但莱拉不知道。对她而言,这张地图所展示的可能是任何地方。

一面大镜子搁在桌上,斜靠着舱壁,镀银的边缘早就模糊不清。莱拉盯着镜子,有点难为情。她捋了捋头发。乱蓬蓬的黑发摩擦着下巴。

莱拉十九岁。

十九年,每一年都在她身上刻下了痕迹。她戳了戳眼底的肌肤,捏了捏脸颊,又用一根手指抚过嘴唇。已经很久没人夸她漂亮了。

倒不是莱拉希望有人夸。漂亮对她没什么用处。老天作证,她根本不羡慕那些身着束腰胸衣和蓬裙的淑女们,以及那种捏着嗓子的笑声、滑稽不堪的丑态。还有她们晕厥的样子,弱不禁风地靠着男人,以衬托对方的阳刚之气。

故作软弱这种行为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莱拉试图把自己想象成晚上她偷过的一位小姐——裹着那么多布料,手脚不便,很容易摔倒,然后被人扶住——不禁面露微笑。有多少小姐夫人和她调情?晕乎乎地靠着她,假装欣赏她的男人气概?

莱拉感到口袋里沉甸甸的,都是晚上的收获。

够了。

扮演柔弱的形象让她们尝到了苦头。也许她们以后不会再见到一顶礼帽就晕倒,看到一只伸来的手就抓住。

莱拉仰起头,抵着椅背。她听见鲍威尔在另一间舱房里照例喝着夜酒,骂着娘,面对扭曲变形的舱壁讲着故事。讲的是他从未去过的陆地,从未追求的少女,从未染指的财宝。他撒谎成性,嗜酒如命,愚不可及——就莱拉所见,他在荒潮酒馆的每一晚可谓样样俱全——但他有多余的舱房,她正好需要一间,于是两人达成了协议。每晚的收获都要分一杯羹给他,作为回报,他会忘记自己把房间租给了一个通缉犯,而且是女孩。

鲍威尔在舱房里踱步。已经持续了几个小时,好在莱拉习惯了这种噪声,反正它很快就会淹没在老海王号的呻吟、呜咽和低语声中。

她的脑袋刚耷拉下去,有人在房门上敲了三次。好吧,有人敲了两次,因为醉得太厉害,无力再敲第三下,手掌贴着木门滑落。莱拉的双脚离开桌子,重重地砸在地上。

“怎么了?”她喊道。舱门打开的同时,她也站了起来。鲍威尔摇摇晃晃地靠在门口,因为喝酒,而且破船也在轻微摆荡。

“莱——拉,”鲍威尔吟唱着她的名字,“莱——拉——”

“什么事?”

他一手拎着酒瓶,一手伸过来,掌心向上。“我的份儿。”

莱拉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硬币。大多光泽暗淡,但其中混杂着几枚亮晶晶的银币,她挑了出来,丢在鲍威尔的掌中。他握起拳头,钱币叮当作响。

“不够。”当莱拉把铜板放回口袋时,他说道。她感到马甲里的银怀表带着体温贴在肋部,但没掏出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她喜欢上这块怀表了。也许她担心这次交了贵重的物品,鲍威尔就会得寸进尺。

“今晚没什么收获,”她抄起胳膊说,“明天我补上。”“你是个麻烦。”鲍威尔含糊不清地说。“是的。”她露齿一笑。嗓音虽然甜美,牙齿却尖利得很。“也许你给的好处值不上你带来的麻烦,”他又说。“今晚给的肯定值不上。”“剩下的我明天给你,”她放下胳膊,“你醉了。去睡吧。”她正要转身,鲍威尔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我今晚就要。”他冷笑一声。“我说了我没——”

酒瓶突然掉落,鲍威尔一下子把她推到桌上,压得她动弹不得。

“不一定要给钱,”他的目光落在莱拉的胸口,低声说道,“这里面肯定是姑娘的身子。”他开始上下其手,莱拉立马提起膝盖顶在他肚子上,他踉跄着退开了。

“你会后悔的。”鲍威尔摸索着皮带扣,面红耳赤地吼道。莱拉没有犹豫。她企图抓起抽屉里的手枪,但鲍威尔猛地抬头,冲上前攥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拉了过去。莱拉整个人被甩在床上,压住了帽子、手套和斗篷,还有那把小刀。

鲍威尔猛地扑过来,莱拉摸向匕首。在她的膝盖被擒住时,已经握住了皮套。莱拉被鲍威尔猛地拽了过去,小刀也随之悄然出鞘,当他抓着莱拉的另一只手时,她顺势起身,一刀插进了鲍威尔的肚子。

于是,发生在这逼仄空间里的一场激斗陡然停止了。鲍威尔低头瞪着插在肚子上的刀,惊讶得双目圆睁,看架势他好像还想动手动脚,但莱拉知道怎么使刀,知道哪里伤人,哪里要命。鲍威尔的手忽然用力握紧。然后软绵绵地垂下去。他皱着眉头,晃晃悠悠,双膝一软。“你会后悔的。”莱拉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在他栽倒之前拔出小刀。

鲍威尔的身体摔在地板上,不动了。莱拉低头看了一会儿,对于周遭的寂静深感诧异,耳畔只有她跳动的脉搏,海水拍打船身的声响。她抬起靴子尖,戳了戳对方。

死了。

死了……而且现场一片狼藉。

鲜血在甲板上流淌,渗进裂缝之中,滴到船舱下层。莱拉必须做点什么。不能犹豫。

她蹲下来,在鲍威尔的衬衫上擦净了刀刃,又从他口袋里收回了银币。然后,她跨过尸体,打开抽屉,取出手枪,穿好衣服。等腰带重新扣好,斗篷披到肩上,她捡起了地上还未碎裂的威士忌瓶子,用牙齿咬开木塞,把所有的酒都洒在鲍威尔身上,其实他体内的酒精可能够多了,不用浇上酒也能烧起来。

她拿起一支蜡烛,正准备扔过去,忽然想起了地图。那张能去任何地方的地图。她在桌上折好了,塞进斗篷里,又扫了一眼小舱房,然后点燃了死者和船。

莱拉站在码头上,面前的海王号燃起大火。

她抬头望着火焰,脸上热乎乎的,火光在下巴和脸颊上跳跃,就像早先在巡警面前点燃的木条。真遗憾,她想。她还挺喜欢这条破船。可惜不属于她。不,她的船一定好很多。

海王号呻吟着,火焰吞噬了肌肤,然后是骨架,莱拉目送死去的船开始下沉。她一直等到远处传来喊叫声和脚步声,实在是太晚了,但终究还是来了。

她叹息一声,动身寻找另一个过夜的地方去了。

巴伦站在比邻酒馆的台阶上,茫然地望着码头,莱拉慢悠悠地走来,礼帽和地图都夹在腋下。她顺着巴伦的视线看去,屋顶上的大火清晰可见,浓烟弥漫了多云的夜空。

巴伦一开始装作没看见她。莱拉不怪他。两人上次见面差不多是在一年前,巴伦把她踢了出去,因为她偷东西——对象当然不是他,是一位客人——她气急败坏,可劲儿地诅咒巴伦和他的小酒馆。

“你去哪儿?”他低沉的嗓音如同雷鸣,对他而言算是在喊叫了。

“去找刺激。”她吼了一声,再也没有回头。

此时她步履沉重地走过石板路。巴伦吸了一口雪茄。“这么快就回来了?”他头也不抬地说。她爬上台阶,没精打采地靠着酒馆的门。“你找到刺激了吗?还是刺激找到你了?”

莱拉没有回答。她听见门里觥筹交错,醉汉们高声呼喝。她讨厌那些噪声,也顺带着讨厌所有的酒馆,比邻酒馆除外。别的酒馆都排斥她,驱赶她,但这个地方对她有一种吸引力,轻微地、持续地拽着她。即使她没有这个打算,却也总是情不自禁地回到这里。去年她有多少次不知不觉地走到台阶上?有多少次差点推门进去?但这些事情不需要让巴伦知道。莱拉见他仰着头,望着天空,仿佛能透过云层看到什么。

“海王号怎么了?”他问。“烧了。”她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狠劲,巴伦的眼睛惊讶地睁大了一点点。她喜欢让巴伦吃惊。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现在烧了?”他轻声问。“你也知道它的状况,”莱拉耸耸肩,“老木头,很容易起火。”

巴伦盯着她看了很长段时间,然后吐出一口烟。“鲍威尔应该管好他那条破船。”“是啊,”莱拉整理着礼帽的边儿,应道。“你身上有烟味。”“我需要租间客房。”言语仿佛哽在她的喉咙里。“有意思,”巴伦又吸了一口烟,“我记得很清楚,你要我带着我的酒馆和那些——虽然不大——客房滚蛋,说要把它们全都塞进我的——”

“此一时彼一时。”她说着从巴伦嘴里抽走雪茄,吸了一口。他借着路灯仔细端详莱拉。“你还好吗?”莱拉盯着从嘴里吐出的烟。“我一直都好。”她把雪茄递回去,又从马甲口袋里掏出银怀表。它的手感温暖而光滑,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喜欢它,但就是喜欢。也许因为它是一个选择。偷它是选择。带着它也是选择。也许一开始这个选择是随意的决定,但后来有了意义。也许她带着它是有原因的。也许原因就在此时此刻。她把怀表递给了巴伦。“能换几个晚上的住宿吗?”

比邻酒馆的老板看了看怀表,合上莱拉的手掌。

“留着吧,”他漫不经心地说,“我知道你有本事搞到钱。”

莱拉把怀表塞回口袋,它的重量仿佛是在提醒自己再次回归一无所有的生活。好吧,也不是真的一无所有。一顶礼帽,一张能去任何地方——或者哪儿也去不了——的地图,一把小刀,一柄燧发枪,几枚硬币,一块银怀表。

巴伦推开门,但当莱拉准备走进去时,他又挡在路上。“不要动里面的人。明白吗?”莱拉生硬地点头。“我不会待很久,”她说,“只等浓烟散尽。”店内传来玻璃碎裂的脆响,巴伦叹息着进去了,路上扭头冲她喊道:“欢迎回来。”莱拉吁了口气,抬起头来,她看的不是天空,而是小酒馆上层的肮脏窗户。这里不是海盗船,不是自由和冒险的乐园。只等浓烟散尽。她对自己重复道。也许没那么糟。毕竟,她不是夹着尾巴回到比邻酒馆的。她的身份不为人知。一个被通缉的男人。她忍不住想笑。

门边的柱子上贴着一张纸,在风中簌簌抖动。正是巡警给她看过的那张告示,她笑着与戴着宽檐帽和眼罩的画像对视,上面写有通缉两个字。影贼,他们这样称呼她。画像比她真人更高更瘦,犹如一个披着黑衣的恐怖幽灵。来自童话故事。来自传说。

莱拉冲着黑暗眨眨眼,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