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京高腔的来历

清代北京的高腔和其他地区的高腔一样,笼统讲都是明代南北曲俗唱的后续和衍化产物,但北京高腔与明代该类俗唱(如弋阳腔等)的具体关联已难以确知。近人对北京高腔的来历已有种种考述,但不少说法中推论成分太多,能落到实处的认识很少。要弄清北京高腔的来龙去脉,首先需要对此路高腔的曲腔形态有更具体、深入的认识。明代的南北曲俗唱应为清代北京高腔的渊源所在,但追溯北京高腔与明代南北曲俗唱的具体关联并非易事。

第一节 明代南北曲的雅、俗分化

北京高腔的来历需要从明代说起。

明代剧坛的一个重要现象是文人戏曲与民间戏曲的雅、俗分化。明代不少文人热衷于戏曲创作,对沿自宋元的戏文(南戏)的形式进行全面改造,由此打造出一种既承续自戏文,又将立足点转移到文人方面来(也可说是“文人化”)的戏曲样式,一般称为传奇。简言之传奇以高度“雅化”为特征,与民间戏文形成一雅一俗的鲜明对照,这种差别体现在剧本文学、曲腔、场上演艺、总体风格品位等一系列方面。

传奇剧本文学之“雅”,要追溯到元明文人对宋元戏文的改造。其中具有奠基意义的作品,是元末高明在民间戏文《赵贞女》基础上翻改而成的《琵琶记》:“用清丽之词,一洗作者之陋,于是村坊小伎进与古法部相参,卓乎不可及矣!”[1]《琵琶记》之后,文人编撰传奇渐成风气,如明中叶已有邱濬《伍伦全备忠孝记》、邵璨《香囊记》、李开先《宝剑记》、梁辰鱼《浣纱记》、徐霖《绣襦记》、王济《连环记》、郑若庸《玉玦记》等,它们的文学水准都远远超过了此前的民间戏文。明后期及清初,文人传奇更是“彩笔如林”,佳作成批涌现。文人传奇文词优雅,体局端庄,又多写才子佳人故事,风光旖旎,情蕴幽深。传奇的结构样式与戏文一脉相承,其文学水准却已是与“村坊小伎”相近的戏文完全无法比拟,无疑是对戏文大大“雅化”的结果。

作为传奇之主体的“曲”(曲牌文词),创作上有一种很突出的倾向是讲求格律。文人撰写传奇时,将前代诗词格律移用于南北曲的填词,导致曲牌格律大大强化,这是传奇之“雅”的一个重要方面。宋元时代的南北曲曲牌(用于戏文、杂剧等)一般也有“格”可依,但字句格式常可灵活变通,音韵规范也不严。明清传奇中,曲牌格律却大大加强,典型体现便是一系列“曲谱”(曲牌格律谱)的编制和应用。“曲谱”细致规定了每支曲牌的字句格式和音韵平仄,以之作为曲牌范型,作者填词必须遵照“曲谱”所定之“律”,否则即为其他文人不齿。众所周知的一个事例是:汤显祖的“四梦”文采斐然,只因部分曲牌与“律”略有出入,便受到一些文人的指责,袁宏道甚至说汤的作品有“过江曲子”(指弋阳腔一类土俗之曲)的味道。

传奇“雅化”的另一关键做法,是以优雅细腻的“水磨腔”作为正宗唱法。宋元戏文之唱(主要属南曲),据说最初是“即村坊小曲而为之……徒取其畸农市女顺口可歌而已”[2]。明前期流行的余姚腔、海盐腔、弋阳腔、昆山腔等,也各自带有明显的乡土特征。至嘉靖间,曲师魏良辅创成柔婉曼妙的“水磨”昆腔,很快被用于传奇演唱。该种唱法“调用水磨,拍捱冷板”[3],演唱“全要闲雅整肃,清俊温润”[4];所唱曲文均为文人手笔(主要来自传奇),行腔和唱法强调准确体现字音。这种水磨昆腔最能体现文人的追求,并成为中国歌乐史上最“阳春白雪”的唱法。

水磨昆腔盛行后,一些文人和曲师又将该腔的板拍和腔调在“曲谱”中“写定”,这样“曲谱”便不仅代表了曲牌填词的格范,而且也成为曲牌腔板处理的模式。明后期至清前期最著名的“曲谱”,包括沈璟编《南词全谱》、沈自晋编《南词新谱》(这两种谱都有点板)、王奕清等编《钦定曲谱》、吕士雄等编《南词定律》、允禄等编《新定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后两种已有工尺)等。在“曲谱”的规范之下,昆腔的曲腔形态越来越凝固,腔板处理上的自由空间越来越狭小。曲牌的文词格式和腔板形态都被“曲谱”框定,意味着昆腔并不提倡自由变化。

在曲牌注重格律和唱腔成为“水磨雅调”的同时,昆腔的语音也加强了规范。南北曲的语音问题,在魏良辅之前已为文人关注。如徐渭《南词叙录》云:“凡唱,最忌乡音。……皆先正之而后唱可也。”[5]昆腔起于吴地,吴语成分较多,魏良辅及其后的很多文人曲家却都强调“正音”,即去掉吴地乡土之音,而以“中州韵”为标准。如魏良辅《南词引正》曾特别说到苏州等地的一些“土音”应予改正。李渔《闲情偶寄》亦云:“正音维何?察其所生之地,禁为乡土之言,使归《中原音韵》之正者是已。乡音一转而即合昆调者,惟姑苏一郡。”[6]李渔也认为昆腔演唱宜禁乡音,服从《中原音韵》的规范,只是他也说到苏州语音比其他地区的方音更容易“转”为“正音”。昆腔在明万历时已取得“官腔”地位(按曲集《群音类选》的分类),故其语音不可能不用“正音”。

除了文词和曲腔之“雅”而外,传奇的场上搬演也大力求精求雅,其典型便是明后期士大夫所豢家乐的演出。当时不少嗜好剧曲的士大夫自己置办家乐,他们大都精于鉴赏,通常亲自物色艺人(艺童),专聘教习进行训练,甚至亲临歌场指点。演出地点常是私家厅堂庭园或其他清雅场所,观赏者则是家乐主人及其亲朋好友,搬演的作品必定为文人(有时便是家乐主人)手笔。这种小圈子演出常以“红氍毹”为代称,常常十分精致优雅。例如张岱《陶庵梦忆》曾这样形容阮大铖家乐的演出:“讲关目、讲情理、讲筋节,与他班孟浪不同。然其所打院本,又皆主人自制,笔笔勾勒,苦心尽出,与他班鲁莽者又不同。故所搬演,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余在其家,看《十错认》、《摩尼珠》、《燕子笺》三剧,其串架斗笋,插科打诨,意色眼目,主人细细与之讲明,知其义味,知其指归,故咬嚼吞吐,寻味不尽。”[7]张岱本人艺术品位极高,对剧艺很在行(张家养过若干批家乐),他对阮氏家乐的推崇决非虚言。李渔《闲情偶寄》中有不少关于调教家伎和排演剧曲作品的内容,从中也可以看出文人在剧曲方面的欣赏要求。王骥德《曲律》曾列举数十种宜于唱曲演剧的场所和场合,诸如“华堂”“青楼”“名园”“水亭”“雪阁”“画舫”“清宵”“皎月”“玉卮”“美酝”“佳茗”“好香”“美人歌”“名士集”“座有丽人”“闺人绣幕中听”等等,同时列举了一系列“杀风景”的情景作为对照,如“赛社”“酬愿”“酒楼”“村落”“老丑伶人”“弋阳调”“穷行头”“演恶剧”“唱猥词”“闹锣鼓”“村妇列座”“村人喝彩”等等[8]——文人士大夫醉心的“雅集清歌”,与普通民众观看的“弋阳调”之类俗腔俗戏,品位何其悬殊!总之,文人传奇有很高的艺术提炼,其创作倾向已与民间戏曲有很大的差异。

在文人传奇“雅化”并在曲腔方面日趋凝固的同时,民间戏曲仍然走的是通俗路线:形式质朴粗简,常带乡土风味,而且灵活善变、不拘一格(无格律、“曲谱”之类约束)。明清时期民间戏文的这类状况常遭文人诟病。祝允明《猥谈》对民间俗腔俗戏的指斥便很典型:“数十年来,所谓南戏盛行,更为无端,于是声乐大乱。……愚人蠢工狥(徇)意更变,妄名余姚腔、海盐腔、弋阳腔、昆山腔之类,变易喉舌,趁逐抑扬,杜撰百端,真胡说耳!”[9]又如王骥德《曲律》所记:“数十年来,又有弋阳、义乌、青阳、徽州、乐平诸腔之出,今则石台、太平梨园几遍天下,苏州(按即昆腔)不能与角什之二三。其声淫哇妖靡,不分调名,亦无板眼,又有错出其间,流而为‘两头蛮’者,皆郑声之最。而世争膻趋痂好、靡然和之,甘为大雅罪人。”[10]从文人的这类批评中,也可以看出民间戏曲的发展势头很猛:尽管品位低下,但流衍很广,声势浩大,创作上自由不羁,并在各地繁衍出一系列不同的俗腔俗戏种类。除了《猥谈》《曲律》说到的余姚腔、海盐腔、弋阳腔、乐平腔、徽州腔、太平腔、青阳腔之外,在明后期和清初的记载中留下名目的民间俗唱种类,还有杭州腔、四平腔、京腔、卫腔、潮调、泉音、楚调、越调、山东姑娘腔、诰猖腔、西秦腔等。

上述俗唱多数产于南方,但其中弋阳腔等明代已流入北京,如徐渭《南词叙录》所记:“今唱家称弋阳腔,则出于江西,两京、湖南、闽、广用之。”[11]明后期,也有弋阳腔等在北京宫廷中演唱的记载。如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记道:“内廷诸戏剧俱隶钟鼓司,皆习相传院本,沿金元之旧,以故其事多与教坊相通。至今上(按指神宗——引者)始设诸剧于玉熙宫,以习外戏,如弋阳、海盐、昆山诸家俱有之。”[12]同书还记述了在官员士大夫的宴饮酬酢中也有弋阳腔的演唱:“若套子宴会但凭小唱,云请面即面,请酒即酒,请汤即汤,弋阳戏数折之后,各拱揖别去。”[13]这段话是在列举当时北京官场上种种“名实不称”的情形时说到的,“弋阳戏”显然是指水准低下的演唱。

在明后期及清前期的记载中出现的南北曲俗唱名目较多,其中弋阳腔之名出现频率最高,主要原因可从两个方面来看:一方面“弋阳戏子”活动范围很广,因而弋阳腔(笼统指弋阳艺人所唱之腔)广为传扬,影响很大;另一方面弋阳腔成为众多民间俗唱的“代表”,因而弋阳腔之名常被泛用,即被用来泛指多种来路不同,但风貌大体类似的俗腔俗戏。弋阳腔之名的这种“多义”现象在前面“绪言”中已经说到,下一节还将具体辨析。这里先综合明代和清前期对弋阳腔一类俗唱的记载,将其形态特征概括为下述三个方面:

其一,以“一唱众和”的形式演唱,即所谓“一人启口,数人接腔者,名为一人,实出众口”[14](“众和”和“接腔”即帮腔)。同时伴奏用锣鼓而不用管弦,金鼓喧阗,风格粗犷,而且腔调简朴。例如明人的记述是:“江以西弋阳,其节以鼓,其调喧”[15];“不入管弦,亦无腔调”[16]

其二,曲牌主要来自南北曲,但文词体式已突破旧格而趋于自由(与文人传奇强化格律的做法相反),如常在曲牌中增入许多口语化文词,并以“字多声少,一泄而尽”[17]的方式演唱,一般称为“滚唱”(在曲牌原格之外加入滚唱的做法也称“加滚”)。

其三,腔调灵活多变,“向无曲谱,只沿土俗”[18],“句调长短、声音高下,可以随心入腔”[19],在跨地区流动中常常“辗转改益”“变易喉舌”,故在不同地区常形成不同唱法。所唱作品多出于元明戏文,也有一些是从文人传奇吸收,但常会“改调歌之”(改易曲腔而唱)。

进入清代后,弋阳腔一类俗唱继续在南北各地传衍、发展,在更大地域范围内形成了更多分支,后来的研究者将其总体视为一大“声腔系统”。因演唱音区常很高,该类声腔后来一般笼统称为高腔(同时弋阳腔、弋腔等旧称也继续使用)。高腔将前述明代弋阳等腔的形态特征直接继承下来,包括一唱众和、锣鼓喧阗、曲体处理灵活、腔调自由多变等等。因不像昆腔那样讲究规范,高腔也被笼统归于“乱弹”。如李斗《扬州画舫录》(刊于乾隆六十年)记道:“两淮盐务例蓄花、雅两部,以备大戏。雅部即昆山腔;花部为京腔、秦腔、弋阳腔、梆子腔、罗罗腔、二簧调,统谓之乱弹。”[20]乱弹诸腔均以形式粗朴、自由多变为特征,与注重格律、品格“雅正”的昆腔(昆山腔)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正如廖景文《清绮集》所云:“凡传奇……其文精,其律细,加以老梨园(按指昆班——引者)排场之妙,遂而超群绝伦。若所谓乱弹,则词多鄙俚,系若辈随口胡诌,不经文人手笔,宜其无当大雅矣。”[21]文人对民间戏曲常常十分鄙夷,但包括弋阳腔、高腔、乱弹等等在内的俗唱的总体品位很低,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注释

[1](明)徐渭:《南词叙录》,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三集,239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7。

[2]同上书,240页。

[3](明)沈宠绥:《度曲须知》,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五集,198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7。

[4](明)魏良辅:《曲律》,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五集,6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7。

[5](明)徐渭:《南词叙录》,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三集,244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7。

[6](清)李渔:《闲情偶寄》(声容部)卷七,140页,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

[7](清)张岱:《陶庵梦忆》卷八《阮圆海戏》。“院本”指传奇。

[8](明)王骥德:《曲律》,“论曲亨屯”,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四集,182~183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7。

[9](明)祝允明:《猥谈·歌曲》,见《说郛三种》,2099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注意其中说到的昆山腔也是当时的一种俗唱,和嘉靖后流行的水磨昆腔不是一回事。

[10](明)王骥德:《曲律》卷二,“论腔调”,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四集,117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11](明)徐渭:《南词叙录》,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三集,242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两京”指北京、南京。

[12](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补遗卷一,“禁中演戏”条,798页,北京,中华书局,1957。

[13](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四,“京师名实相违”条,611页,北京,中华书局,1957。

[14](清)李渔:《闲情偶寄》卷二,“音律”,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七集,33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15](明)汤显祖:《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汤显祖诗文集》卷三十四,1128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16](明)杨慎:《升庵诗话》卷九《寄明州于驸马》诗注,见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819页,北京,中华书局,1983。

[17](清)李渔:《闲情偶寄》卷二,“音律”,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七集,33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18](清)李调元:《剧话》卷上,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八集,46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19](明)凌濛初:《谭曲杂劄》,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四集,254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20](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五,107页,北京,中华书局,1960。其中举到的京腔、弋阳腔均属高腔范畴。“花部”“雅部”是盐商对当时集中在扬州的戏班的一种划分:唱昆腔的戏班为雅部,唱乱弹诸腔的戏班为花部。花部之“花”与乱弹之“乱”意思相近,都是指所唱声腔花杂不一,并常常自由变化。

[21](清)廖景文:《清绮集》卷三,转引自邓长风:《明清戏曲家考略》,35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