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维也纳学派分析命题的一点怀疑

这篇文章本来应该叫做“对于维也纳学派反玄学论的观点的讨论”，但因主要是在讨论分析命题，因此就叫了“对维也纳学派的分析命题的一点怀疑”这个名字了。

在《我所认识的玄学》里，我说了玄学的六个特性。当然玄学的特性还不应只有这六个，但是有了这六个特性的学问，我以为就足以称之为玄学了。为了方便起见，我们姑且称“玄学的命题是先天（先验）的、假定的”为第一特性，“玄学的命题是对于实际有最多的肯定的”为第二特性，“玄学的命题是能渐渐由科学证明的”为第三特性，“玄学的命题是超越时间性的”为第四特性，“玄学的命题是能解释最多的事物的”为第五特性，“玄学的命题是永远与人类实际生活无直接关系的”为第六特性。我觉得这六个特性里的第一个特性是玄学的基本特性，其他的五个特性大致都可以由第一特性推演出来。下面把它们一个个地证明出来。

（一）“玄学的命题是对于实际有最多的肯定的”。假若玄学的命题对于实际没有肯定，这个玄学命题就不是先天的。是先天的命题至少是实际的形式。例如Q是真的，“如果P则Q”也就是真的了。由于这个先天的命题（因为这个命题不能在经验之中得到答复），我们可以推出“我爱月亮”是真的，“天塌下来我也爱月亮”必然是真的。有了Q真，则“如果P则Q”真才会知道“我爱月亮”真则“天塌下来我也爱月亮”也真。如果没有Q真，则“如果P则Q”也真，我们常常就不知道“我爱月亮”真了，则“天塌下来我也爱月亮”也是真的。所以说先天的命题必然也是对于实际有最多的肯定的命题。

（二）“玄学的命题是能渐渐由科学证明的”。命题是先验的，必然就是绝对真的、绝对有意义的。绝对真的、绝对有意义的命题自然是与实际无冲突、与科学渐相符合的。先验的命题是与科学渐相符合的，当然也就是渐渐由科学证明的，所以先验的命题也就必然是能由科学渐渐证明的命题。

（三）“玄学的命题是超越时间性的”。一个命题如果能在时间之内找出证明来，那么这个命题只是科学定律，先天的命题永远在时间内不能证明的。如果被证明，也仅仅是渐渐被证明，但永不能被证明了，因此先天的命题必然是超越时间的命题。

（四）“玄学的命题是能解释最多的事物的”。是先天的命题至少是真理的形式，因为真理的形式是做成先天的条件。是真理的形式则必然是能适合于最多的事物的，所以符合于最多的事物的命题当然是属于先天的命题。

（五）“玄学的命题是永远与人类实际生活无直接关系的”。是先天的命题也就是不能在时间内证明的命题，当然也就与时间中的事物隔了一层。所隔的就是一个在时间中，一个超越时间性。因此时间中的事物永远与先天的命题无直接关系，也就是先天的命题永不会成为时间内的事物，所以是先天的命题则必然是与实际无直接关系的命题。

在这里，我们就可以更进一步地说，只要是适合第一特性的命题，就必然是玄学命题了，只要具有第一特性的学问则必然是玄学。

逻辑和数学，自从罗素和怀德海发表了他们合著的《数学原理》以后，它们就成为一种最理想的玄学了。因为数学和逻辑可以由一组假定有逻辑性的前提中推演出来。这一组假定是几个先天的命题，不必待证明已是真的。然而这一组先天的命题亦是不能在时间内被事物所证明的。既不能证明，而又用之于所有的事物不误，那么这个命题自然有其先天的效用性，对事物无所不适，自然也就对事物有最多的肯定了。

数学和逻辑是玄学而成为知识，也就是分析命题是知识了。那么先天的综合命题是玄学的命题自然也是知识。不过先天的综合命题不像分析命题得到的那么容易。所以我们虽然知道有宇宙和人生的玄学，但也知道得到这种玄学并非易事。现在我们只能讨论宇宙人生的玄学的可有，而不能去讨论什么就是宇宙人生的玄学。宇宙和人生的玄学之可有，完全在于玄学的性质在知识论中亦可诉诸实际。玄学的性质其可以被证而不误者，有逻辑和数学及一部分没有达到理想的宇宙人生的玄学的命题。玄学的能被渐渐证实性已由逻辑和数学及一部分没有达到理想的宇宙人生的玄学证实无误。那么玄学之为知识，是无可怀疑的了。玄学之可称为能得到的知识，自然也无可怀疑之处。一般批评玄学的人以玄学的无可证实性来说玄学之不可能，实在不知玄学之不可被证实就是玄学之成为玄学的必要条件，而所谓不可证实，却是可以被科学步步证明、厘定的。如果玄学被证实了，玄学还有什么意义？就数学和逻辑的那一组假定来说，假若这组假定完全不是假定了，那么数学和逻辑对于我们还有多少意义？因此我们知道玄学的命题，只要这命题是真正的玄学命题就是不待证实而真的命题了。玄学之可能是因为它们的性质都是知识之中可以诉诸实际的。玄学的命题的不会为无意义，是在于其先天的效用性的完美无缺。所以说玄学是必然有的。

玄学既然是必然有的，我们还要说出它的不能不有。说玄学命题是先验的，先验的命题至少是真理的形式，是真理的形式必然对实际有最多的肯定。因此有真正的玄学命题，知识才有意义。没有真正的玄学的命题，知识的意义是无法说明的。真理的形式的作用在于范围事物的标准，因此事物之所以如此，并非偶然却是自然的。有真理的形式，我们的得到知识才有可能。真理的形式至少可以指出真知识与假知识的不同。假若时间、空间、本质等等观念是真理的形式的话，我们就可以想到它的重要。何况真理的形式我想还不是时间、空间、本质等等观念所可表示出来的。如果我们说“我爱月亮”和“天塌下来我也爱月亮”是两个命题，假若它们是命题，我们就应该可以由形式上看出这两个命题有些什么关系，至少也可以看出来它们在形式上有着某种关系。如果我们不依靠Q真则“如果P则Q”亦真（Q T then P→Q T），我们就不一定知道“我爱月亮”真了，“天塌下来我也爱月亮”也必真。所以说真理的形式之重要不但在指出知识的真假，而且我们的知识可以借助其而得到。真正的玄学命题并且是对于个别的实际无所建立，所以才是对于实际有最多的肯定。对于实际有最多的肯定，我们才能用以解释其之所以然。如无此玄学命题则有些事物之所以然是无法解释的。因此我们说玄学的必要虽不是因其对实际无积极的建立，无所叙述，但其必要是在指示知识的方向和解释事物之所以然。

现在我们讨论到维也纳学派分析命题的逻辑部分。维也纳学派的学者们以为复合命题的值只是由原命题的值来决定。例如：P真则“如果P则Q”必然真。其中“如果P则Q”的真伪是由P与Q的真伪来决定的。而且“如果P则Q”，在同一种情形下其值只能有一个。假若“如果P则Q”真了，则在同一情形下就不能也伪。我觉得说“复合命题的值是完全由原来命题的值来决定的”是可以的。但我们不能用下面那种方法来说明“复合命题的值是完全由原命题的值来决定”。

若我问为什么复合命题的值是由原命题来决定，假若回答者说，你说复合命题的值不由原命题的值来决定由什么决定？事实上我的逻辑先生就如此回答过我，我觉得这种回答是无意义的，就好像我们问唯物论者为什么一切事物是物质所成的，他的回答是“假若一切事物不由物生由什么生呢？”一样地无意义。

我觉得“复合命题的值是完全是由原命题的值来决定的”是一个玄学命题（至少是一个暂时的玄学命题。所谓暂时的玄学命题就是这个命题现在还不能被积极地证明，然而将来是否能被证明我们就不知道了）。玄学命题的有意义有价值是由“假若这命题是有意义的，那么最多的事物才可以被解释；假若这命题是没有意义的，那么就有些事物是不可以解释的了”来决定。这不过是附带的问题。

普通我们所有的命题结合辞有五种，就是：—/∽（not），∧（and），∨（or），→（if…then），≡（if and only if）。由这五种命题结合辞可以结合一个命题或者多个命题成为新的命题（复合命题）。但是复合命题的值（truth value），是由原命题的值来决定的。由于这个复合命题的值的假定，我们可以看出，原命题的值是足以决定复合命题的值的了。那么我们要集中讨论的，有两个问题：

①原命题的值是否足以决定复合命题的值。

②命题结合辞在复合命题中的作用。

一个命题由命题结合辞连接而成为新的命题叫做复合命题。只有“not”可以连接一个命题，例如原命题P，那么由原命题而得来的复合命题有—P or P。在这里P的值可以完全决定的值。虽然P的值是决定的值的，但是我觉得的命题结合辞的功用是不可忽视的。这复合命题的命题结合辞的作用，我以为至少有使原命题成为决定复合命题的值的功用。

虽然原命题的值是决定复合命题的，但是把孤立的命题放在一起是不能成为复合命题的，且是无意义的。

例如，有P与Q两个命题，如P的真伪值是真的，Q的真伪值也是真的，（PQ）的真伪值是什么？像这种不用命题结合辞连接的两个孤立的命题在一起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此我们知道，一个或者几个命题放在一起要有意义，必然要由命题结合辞来连接，所以命题结合辞是必要的。

假若我们给命题结合辞所连接的命题的形式名之为复合命题的形式，由命题结合辞我们可以推出复合命题的形式有五种：

①—（　），②（　）∧（　），③（　）∨（　），④（　）→（　），⑤（　）≡（　）。

由上面五个复合命题的形式我们才可以有未分析的命题：

①—（P），②（P）∧（Q），③（P）∨（Q），④（P）→（Q），⑤（P）≡（Q）。

由未分析命题的意义的确定我们才可以到分析命题：

例如有下面两个命题我们可以把它们变成五个命题，并且可以判断它们的真伪。

P：天塌下来了Q：我爱月亮

①—（P）就是：天不塌下来

这里假若“天塌下来了”是真的，那么“天不塌下来”一定就是假的。

②（P）∧（Q）就是：天塌下来了并且我爱月亮

这里只要“天塌下来了”或者“我爱月亮”之中有一个是假的，则（P）∧（Q）也就是假的了。除非两个都是真的，那么也可以是真的。

③（P）∨（Q）就是：天塌下来了或者我爱月亮

这个复合命题之中只要一个是真的，则（P）V（Q）也就是真的了。除非两个都是假的时，它才是假的。

④（P）→（Q）就是：如果天塌下来，则我还是爱月亮

这个命题中除了Q是伪的，P是真的以外，（P）→（Q）永远是真的。

⑤（P）≡（Q）就是：天塌下来我也爱月亮是同值

这两个命题中除了P是真的，Q是伪的或者P是伪的Q是真的以外，（P）≡（Q）永远是真的。

由以上命题的演变看来，是应该先有复合命题的形式，然后才会有分析命题。未分析的复合命题我们可以确定地由原命题的值来推知，然后才有分析命题。这也可以说，复合命题的形式与未分析的复合命题，复合命题的形式是逻辑地在先。有未分析的复合命题的值的确定，才可以确定分析的复合命题的值。因此我觉得说“复合命题的值完全由原命题的值来决定”不如说“复合命题的值由复合命题的形式和原命题的值来决定”。

分析命题中的逻辑部分如此，其数学部分亦然。故数学中的孤立的内容与孤立的几个逻辑命题放在一起一样没有意义。

1947年12月31日夜里写完，但还应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