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世今生

阳明缘起

大家必定都知道明朝的王阳明是心学的集大成者。

一次,王阳明与朋友同游南镇,友人指着长在岩石中间的花和树,问道:“如果天下无心外之物,那么,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有何相关?”王阳明回答说:“你未来看此花时,此花与你同归于寂;你既来看此花,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

花树长在山中。你未来看花树以前,虽然未曾与花树谋面,但你来时,却识得这是花树,可见你心中晓得这是花树,只是平素没去注意罢了。

这就是著名的“心学”。其所强调的立场是“心外无物”,万物皆在我心里,如明镜照物,妍媸自现。这里所说的“物”包罗万象,并且万象森然已具。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1]

基于此,王阳明提出“心即理也”的著名思想。

“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意思是,人心没有私欲遮蔽,就是天理,不需要从外界增添分毫。[2]

引文中的“欲”,不仅仅是指金钱名利的欲望欲念,刻意去做好事以图留名、梦想着树碑立传也是欲。这就如尘土能迷眼,珍贵的金粉银屑对于眼睛来说,同样也是有害之物一样。只有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而不计较名利地位,不以个人的进退屈伸荣辱为念——范仲淹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才是全然“无私欲之蔽”的“天理”。王阳明之后又找了个更为简捷明了的话头来提纲挈领,是为“良知”。为人处世均能按自己的良知,既不违背良知,也不刻意追求良知,这就叫致良知。

当然,要达到这个境界殊非易事,良知的养成亦非轻而易举,是需要经过一段如履薄冰混搭着刮骨疗伤的过程。朱熹说“扶起此心来斗”。话讲得都非常严重。王阳明于是以毕生的精力来研究这门学问,边带门生,边接引弟子,边带兵打仗。

后人将王阳明开创的这个学派称作“姚江学派”。

姚江是指流经余姚县城南面的一条河。据说,余姚的得名与擅长治理天下的舜有关。舜的一房旁支被分封于此地做诸侯,因为舜姓姚,所以得名余姚。余姚位于杭州湾南岸,风景秀丽,南有四明山和天台山,西南有会稽山。穿县而过的那条河,因得姚姓之便,是名姚江。

王阳明就出生在这里。本名王守仁,字伯安。到了能够为自己的言行担责的年纪,他去会稽山游玩,看上了清爽的阳明洞。于是一度隐居于此,刻苦读书,艰苦地思考人生的道理,遂自号“阳明子”,学者称“阳明先生”。

几个祖先

王阳明的远祖可以追溯到西晋的王览(公元206—278年),属于琅琊王氏。王览做过官,而且官阶还不低。王览有个兄长叫王祥,赫赫有名的“卧冰求鲤”的主角便是他,是个大孝子。

王氏继起的锋芒要归因于王导的出现,他是王览的孙子,协助晋元帝开创东晋,官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一级,与东晋另一位有名的人物——谢安齐名。王、谢在当时都是大家望族。刘禹锡有句诗说“旧时王谢堂前燕”,这个“王谢”便是指王导与谢安二大家族。他们聚居在建康(今南京)的乌衣巷,一边钟鸣鼎食,享尽人间荣华富贵,一边在政治上叱咤风云,发挥足够的影响力。著名的淝水之战,东晋以少胜多击败前秦的数十万虎狼之师,由是奠定了东晋的基业,就是由谢安的侄儿谢玄打的。当时,谢安正与客人下围棋,前方得胜的捷报送达,谢安看了一眼,即弃置案上,继续与客人下棋。客人问及,谢安说:“小儿辈已破贼。”

十足的名士风度,东晋人很看重这个。

王导(公元276—339年)是谢安(公元320—385年)的前辈,由于年龄的缘故,两者基本没有合作的机会,然而在政治上却有交集。前者开创了江东基业,后起的谢安则稳住并开拓了这个来之不易的局面。王导出任丞相的时候,东晋正风雨飘摇,这直接影响了王导的处事风格:以大局为重,息事宁人也团结一帮人。然而当其堂兄王敦造反时,王导却能旗帜鲜明地与其划清界限,他说:“宁为忠臣而死,不为无赖而生。”所以近儒陈寅恪说:“王导之笼络江东士族,统一内部,结合南人北人两种势力以抵抗外侮,民族因得以独立,文化因得以续延,不谓民族之功臣,似非平情之论也。”[3]

王阳明后来力争做名士,我想,他的祖父王伦不可能不跟他唠叨虽然久远却是光华绝代的前尘往事。只是令人吃惊的是,对于这样飞龙在天的祖先,王阳明在平定宸濠之乱后所写的《纪梦》一诗中,却借郭璞(公元276—324年)向他托梦的方式,揭露说王敦造反实是王导的主谋。言外之意,王导是个奸臣、阴谋家,而非《晋书》所说的一代名臣。关于这件事情,且待后文再作探讨。

王导还写得一手好字,尤以行草为最佳。这是否意味着,后来王羲之的出现,接受过家族方面的文化熏陶呢?不敢肯定,但也不能全盘否定。王导有个堂弟叫王旷,不怎么知名,知名的是王旷的儿子王羲之。

至于王羲之,再多的话都是多余。

王羲之喜欢游山玩水,曾在距绍兴不远的兰亭,搞了次大规模的聚会。著名的《兰亭序》写的便是这日的情景。不知是在此之前,还是在此之后,总之,王羲之爱上了这里的山水,便举家迁到了绍兴,当时叫山阴县。

王氏这一支于是一直生活在山阴,自东晋至宋。直到一个叫王寿的人,他在宋朝的某个时候,举家从山阴迁到了余姚,王氏这一支才与余姚发生了关系。

王寿是王羲之的二十三世孙,也是个读书人,也出仕,不过官阶很不起眼,才是从九品的小吏,大约相当于现在的副科级吧。

忠臣王纲

王阳明少时读书不专心,其父王华就以“吾家世以读书显”管教他。王华敢这么说,看来绝非空穴来风。余姚王氏即使在最默默无闻的时候,似乎也在坚守着耕读的传统。王阳明的六世祖,也就是王寿的五世孙,一个叫王纲的人,就是这方面的例证。他后来乃至名列《明史·忠义传》。

余姚王氏在明代的开篇颇为精彩。

王纲(公元1302—1371年),字性常,与弟弟王秉常均在文学上有一定的造诣,至少在十里八乡的读书人圈子里是享有知名度的。从目前的相关记载来看,王纲似乎不怎么热心于仕途。他的前大半生生活在元朝,却对科举不感兴趣,有闲了就去钻山沟沟,仿佛他是采药人。这明显有违普遍的价值取向,《王性常先生传》称“时人莫测也”[4]。

王纲于是我行我素去了。

元末天下大乱,王纲领着年迈的母亲避到山中,搭了几间草屋,聊以躲避风雨。一天夜里,有精疲力竭的道士前来投宿。道士自称赵缘都,来自遥远的终南山。王纲到底读过书,一来二去,发现彼此很投缘,于是彻夜长谈。

赵缘都果然身怀绝技,并且慷慨地授以占卜的方法。出于好奇,王纲请他替自己占了一卦。赵缘都说:“你日后必将青史留名,前提是你也将不得善终。”看着王纲充满诧异的脸,赵缘都说,除非你跟我云游天下。孝子王纲面露难色,我不能舍弃老母不管。赵缘都笑着说:“你终究难以割舍人世间的事。”然后就消失了。

王纲的至交好友中,倒有几个有头脸的人物。比如刘基刘伯温。民间甚至传说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掐会算,相当神通。刘基做过元朝的官,后来不做了,他在余姚见到了王纲。年长的王纲坚信刘基“具有辅佐帝王成就大业的才干”,并且一定能够成功。王纲最后拜托刘基:

“老夫生性懒散,不适合做官,将来你得志,拜托不要向朝廷举荐我,那就太感谢了。”

刘基最后还是食言了,因为明朝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不过,王纲抵达朱元璋时代的首都南京,是在刘基去世一年之后的洪武四年(公元1371年)。此时,王纲年近七十,倒也保养有方,“齿发精神如少壮”。明太祖朱元璋发现王纲除了文学,别有长才,遂授以兵部郎中一职。

事实证明,王纲小有用场。

当时,广东潮州地区发生民变,朝廷擢升王纲为广东参议,前往公干。

从首都南京到南端的潮州,王纲领着儿子王彦达,穿越了大半个中国。这个潮州,就是唐朝的韩愈诗中所说的“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的潮州,从唐朝到明朝,依然是未开化多于开化。

然后王纲驾着一叶小舟,只身赴虎穴,前去劝抚群情激愤的百姓。潮民深为王纲的言与行所感动,表示要归顺朝廷,不再与朝廷作对。

折冲樽俎[5],读书人的力量有时还是蛮强大的。

只是归途行至广州附近的增城时,发生了意外,王纲父子为海盗所劫持。其头目曹真要王纲入伙。王纲先是劝,再是骂,最后为海盗所杀。

是时王彦达才十六岁,见老父惨死,大哭咒骂求死。众贼人性起,要结果了他。头目曹真这时良心发现,劝阻说:“父忠而子孝,杀之不祥。”王彦达求死不成,决心绝食而死。海盗见王彦达小小年纪,却有这般气节,终于答应放他回去,并且允许他收敛亡父的尸骨,带回安葬。

直到多年以后的洪武二十四年(公元1391年),有御史详细地向朝廷报告了这件事情的始末,朝廷才在增城为王纲立庙。但王彦达拒绝了朝廷的好意,决定自己动手,躬耕养母。

王彦达在余姚秘图湖边盖了一座小房子,时不时来此看山看水看鱼儿跃出水面,遂自号“秘湖渔隐”。耕读传家,不大热心仕途,于是似乎成了余姚王氏的家族传统。因为王彦达的儿子,王阳明的高祖王与准,亦取了个相当冷色调的号,叫作“遁石翁”,亦是终身不仕。

高祖遗泽

王与准,字公度。

其父王彦达临死前将先世积累下来的藏书,悉数交给了他,并嘱咐说:“我们王氏到底是读书人家,你不要荒废这个家族传统就可以了,并不指望你进身为官。”

王与准于是充分利用农耕之余,比如“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苦读先世所遗留的藏书。学问因此日进,声名因此日广。那个年代缺书,邻里后生纷纷登门求教。王与准却推辞说:“我是野路子,学无师承,怎敢给你们当先生?”

事实上这是王与准的客气话,王氏家学还是有所师承的。比如《易》,王纲就得自道士赵缘都的亲传。至王与准,他已不满足家学藏书,听说四明山有个赵先生,精通《周易》,便负笈从学去了。

王与准矢志向学的精神感动了赵先生,作为肯定,赵先生将家族中的一位女孩许配给他。赵先生的意思是,王与准年纪轻,又学有所成,可以考虑建功立业。王与准却说:“昨儿有幸聆听先生‘遁世无闷’的教诲,与准请终身践行这句话。”见王与准这么意志坚定,倒是赵先生不自在起来。

余姚王氏至王与准,就有了能掐会算的名声。远近之人,识与不识的,都来找他算一卦。连县里的知县也慕名派人前来,有时一天竟达二三次。王与准不胜其烦,生气地对使者说:“我王与准不是靠这个混饭吃的江湖术士。”然后当着使者的面,把那些卜筮的书全给烧了。

当然,王与准保不定另有手抄本,因为古时的书,实在金贵,得之不易。

王与准自知开罪了知县没什么好结果,索性逃往四明山中,寻了个可以容身的石室,隐居了起来。

这一隐居就是一年多。

王与准本打算就这么默默无闻地手挥五弦、目送飞鸿,稳稳当当地把日子打发掉,老死山中算了。不承想,朝廷在全国范围内征召有特殊才能与身怀绝技的奇才异士,吏部的使者奉命寻到余姚,王与准竟然不应征。那个知县觉得报仇的机会来了,于是在使者面前参了王与准一本,无非说王纲为国尽忠死难,朝廷没给他们相应的礼遇,王氏子孙颇怀怨望之心,因此不做大明的官。使者闻言大怒,当下拘捕了王与准的三个儿子,同时派人入山搜捕王与准。

这样大动干戈,自然风声鹤唳,王与准得知消息,越发往更深的山中逃,结果不慎跌落山崖,摔伤了脚。就这样,王与准被抓了。朝廷使者见王与准形容并不卑琐,反而是身材魁伟,长髯飘逸,便给了他解释的机会。王与准就将所以烧书、所以遁入山林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说了。

真相终于大白,朝廷使者并不想为难他,但皇命难违。王与准最终同意让儿子王世杰到县学补弟子员,而他则因为脚伤免于出仕,倒是成全了遁世的志节。

王与准认为这是拜那块伤了他的脚的石头之赐,因此对那块伤人的石头相当感恩,遂自号“遁石翁”。

遁石翁精通《礼》《易》,著有《易微》。前面说过,王与准虽烧了筮书,但并没有就此放弃卜筮这一爱好。他曾就余姚王氏的将来卜了一卦,得“大有”之“震”,相当高兴。

按《周易》之震卦,卦辞里面有“震惊百里,不丧匕鬯”这样的话,意思是说,所指示的对象不是建功立业的王侯,就是折冲万里的大儒,二者必居其一。而且可以肯定是八九不离十的。王与准于是神秘兮兮地对儿子们说:“我王氏将有后人光大门庭。”

这么说,早慧的王世杰可以有光大门庭的机会。

祖荫清凉

王世杰幼受庭训,又奉父命到县学补弟子员。彼时,王世杰年方十四,已熟读四书五经及宋儒之书。当时,县学的教谕叫程晶,自负其才,基本看不起手下那些生员。但对王世杰却刮目相看,并且毫不吝惜地称赞王世杰:“此乃当今之黄叔度也。”

东汉黄宪,字叔度,汝南郡人。据记载,东汉名流荀淑一见年仅十四岁的黄宪,即对他印象深刻,并且认为黄宪可以做自己的老师。荀淑对汝南郡功曹袁阆说:“贵郡有个像孔子学生颜回那样的人物,你可认识?”

袁阆说:“你是遇到了我们的黄叔度吧。”

可见,程晶亦是视王世杰为颜回一样的品行高洁。

王世杰之后赴京城参加科举考试,却发现了一个对于他来说是相当难堪的景象:考生们个个得在监考人员面前散发解衣,接受检查,以防止夹带作弊。这成何体统。王世杰当即表示:“我宁愿回家拖着鞋子,住简陋的茅草屋,优哉游哉过日子,也比受这斯文之辱强。”

于是归去,从此不再参加科举考试。

我们知道,明人出仕做官,除了参加科举,还有荐举的捷径。地方官在辖区内若发现真有饱学行修之士,可以向朝廷举荐,朝廷再量才授任。这是儒家社会的一个理想。《尚书·大禹谟》说:“野无遗贤,万邦咸宁。”意思是,天下有才能的人都得到任用了,包括山野隐逸之人都人尽其才了,这就表示政治清明,天下太平,政通人和了。

大明宣德年间(公元1426—1435年),朝廷就下了这方面的诏书,要求地方官仔细查找,认真遴选。余姚知县理想中的人选又是王世杰,连盘缠、行李、仆从都替他准备好了。可是王世杰却以家中尚有老父为由推辞,将机会让给别人。

遁石翁去世后,县里再次想起他。王世杰又以家中尚有老母为由推辞,再次将机会让给别人。他只是安静地待在家,也耕田也教书,自食其力。日子虽然清苦,有时不免发生断顿的情况,但他安闲自得,安然自若。

倒是老母亲看不下去了,都穷成结绳记事了。她临死前留下遗言说:“我死后,你必须出去做官。不要违背我的话。”

王世杰的母亲是个好母亲,她知道对于一个孝子来说,母命确实难违。于是,在办完丧事之后,王世杰就接受了举荐进入南京国子监。此时,距其父遁石翁谢世已十年,王世杰称名儒宿学。

然而天不遂人愿,不久之后,王世杰意外谢世。

留下遗憾无数。

王世杰自童子时起,即有志圣贤之学。其一生亦以圣贤为榜样来约束自己。他曾对弟子们说:“学者若能体悟得曾点意思,无论身处何时何地,皆能洒脱自在,悠然自得,那么爵禄名利不足以动其心,也就是轻而易举的事了。”

曾点,字皙,大名鼎鼎的曾子的父亲,孔子的早期弟子。关于“曾点言志”一章,宋、明诸儒多有诠释,并且热情不减。究其原因,则是他们相当佩服曾点“洒然无入而不自得”的生存状态,活得无拘无束,无法无天。嗣后的王阳明亦屡屡言及这个人,丝毫不见倦怠。

据《论语·先进篇》记载:有一天,孔子让子路、冉有、公西华和曾点各言其志。孔子和其他三位同学讨论的时候,曾点在旁边悠闲地鼓瑟。孔子听了其他三人的陈述之后,转过头来问正在鼓瑟的曾点,你怎么样呢?

曾点听到老师在问他,瑟音渐稀,接着,弹瑟的手指在弦上一拢,瑟弦发出铿然的响声,然后放下瑟,直起身子对孔子说:老师你问我啊?我和他们三人刚才所讲的不同。孔子说:“那有什么关系,也就是各人讲讲自己的志向而已。”曾点说:“暮春三月,已经穿上了春天的衣服,邀上五六位成年人,带上六七个少年,去沂河里洗洗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风,一路唱着歌走回来。”

孔子长叹一声说:“我赞成曾点的想法。”

也就是说,王世杰亦很欣赏曾点。

王氏旧居前植有三棵槐树,据说是遁石翁亲手栽植的,王世杰自号“槐里子”便得名于此,学者称“槐里先生”。遗著有几部,只有《槐里杂稿》一稿存世。

后来撰写《槐里先生传》的戚澜,其父冷川与王世杰是好友。他感叹王世杰英年早逝,饱有学识,“竟不及用”。

看来光大王氏门庭的事,得另待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