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也正是这个季节,发夏季单衣的时候,大半的人都脱下了破旧的棉衣,精神抖擞地穿着刚刚发下的灰色军服。有的军服并不合身,然而却显得轻松,愉悦。在我们住的这里,只有××同志仍穿着旧的棉大衣,或者说把一件破到不能遮住衬衫的洗白了的灰衣裹住身体。我知道他常常有病,手边又没有钱;有了钱不是买香烟就是给了比他更穷的朋友了。我问他的单衣呢?他告诉我已经拿到“女大”缝去了。果然几天之后,他穿着新衣回来了。这是定制的,式样质料都很好,同延安的干部服一模一样。我看见他露出得意的笑,也为他庆贺。可是过几天,有人告诉我,说他欠了“女大”的账,被“女大”催着,很不好。也有“女大”的学生传话说他欠了账,老不给。等等。我听了很生气,一方面觉得被欠的人未免太小气,但主要的却是气××同志。有一天我便找他来商量如何先把那笔欠账还了。不料他却坦然地答应我道:“有什么要紧呢,下月我不抽烟,把津贴和稿费一并给她们不就成了?多欠她们几天,让她们去骂我,没关系,我总还算有钱去做衣服吧。下月我给她们钱的时候,她们绝不会骂我的,并且还要对我笑。丁玲同志,你不懂,即使我再穷些,这衣服也不能不缝,因为我穿这身衣服不管走到什么地方,都要被人看得起些,可以少受许多许多气,因为这是干部服。在延安这身‘干部衣服’比我在上海的一套西服有作用多了。”于是他又露出那副神经质的,得意的笑。但我看得出那后边藏得有报复和寂寞。
也许有人要说这位同志是意识落后吧。那末我也看见过不被人说是意识落后,而且气度的确比这位同志显得大多了的某女同志。以前我还以为她不够聪明,她把一段很漂亮的藏青色的布去换了一段蓝不蓝、绿不绿的灰布做衣服;后来我才明白,而且佩服她。因为在军事机关里,就正有许多首长穿着这种颜色的衣服呢。她没有像××同志口出讥诮之言,而且还很满意她的想法和做法。
还有人告诉我在延安骑马的重要,因为这不只是代步的问题,重要的是可以改变别人对自己的观感。也有人告诉我马列学院是不可少的,那里没有文凭,可是有头衔呀。诸如此类的话,我听过不少了。我相信这事绝没有载在什么法令或条文上。然而这样的风习却不一定只是敏感的人才能觉得到的吧。既然大家都很忙,成天在研究着一些大的原则问题,那末就让我们来谈谈这些小的具体的情况吧。
一九四一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