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什么样的问题在文艺小组中

在延安参加了七次巡回座谈会,了解有一些什么样的问题在小组的组员中。归根说起来,只有一个问题:他们中的一半以上要写,他们急于求得一个捷径,来完成他们想象中的伟大作品。他们努力在理论中探索,他们大半是受过马克思主义的洗礼的,有一个正确的人生观、世界观;他们创作的态度是严肃的,都希望他们的作品有教育意义,有政治价值;他们要求你告诉他什么叫通讯,如何写通讯,通讯与报告文学的不同处,相同处,如何写典型,小说中的典型与报告文学中的典型不同何在,什么是民族形式的作品;他们要求自己每篇文章都合乎新民主主义。他们的困难是材料缺乏,平凡,和写作上的不懂诀窍。然而,他们却缺乏耐心去欣赏一部名著,咀嚼一部名著。他们想抓得一些惊心动魄的材料,却把周围的日常生活忽略了,不去体验它,不去反刍它。他们在写,是准备发表的,又懒得修改。他们之中大半喜欢写诗,说诗比较容易些。这些问题,我们答复了,可是这空气却不是一下转变得过来。创作者并没有理智地去思考他最熟悉的事,最被感动的事,研究它,抓住它,表现它,而只斤斤追求其合乎理论的范围,这种舍本求末的方法如何不会老是些“差不多”、“八股”、“公式”呢。

我又到安塞去了。安塞保小有一个文艺小组,这里包括两部分人,一部分是学生,一部分是教职员。这个小组的情形我不大知道,因为时间的限制,想参加他们一次座谈会也没有可能。我回延安后在我孩子的作文卷子和日记中却看出问题来了。他似乎是一个使教员不大有办法的孩子,他们都说他聪明,却又常常要他留级。

他的作文卷子中一共有八篇,题目是《太阳》,《冬天快来了》,《秋收》,《听过故事的感想》,《早晨》,《夜》,《我最喜欢看的书》,《雪花》。在这些文章中,六篇都说到无产阶级,八路军,苏联,毛主席,共产党。一篇《听过故事的感想》没有说,但教员在批语中替他补上了,只有一篇《我最喜欢看的书》中没有。实际这篇也够政治化了,因为那里面所说的是“文件”,主要意思是希望那送文件者要英勇和坚决。从这几篇短短的作文中,孩子是应该使人满意的。阶级立场的坚定,使他无论在太阳下也好,月夜里也好,纷纷飞舞的雪花中也好,不管是冬天,秋天,早上,晚上,他都不忘记在前方杀敌的八路军和共产党。这些都是被教员在卷子中称赞了的,说是“意思好”。然而我看见另一面——他的思想的贫乏。孩子如果朝着这样好的方向往前走,我是看不出有什么前途的。但孩子还被许为有天才。他高兴的时候,曾写信告诉过我,而卷子中也确有这样的评语,他的作文不特意思好,而句子也是好的。那末,我就抄一段所谓“好”的句子吧:“太阳,太阳,鲜红光亮,你有那样伟大的光芒,已经射到每个无产阶级的身上,请你指导着他们向着光明的道路,共产主义的道路,前进,永远的前进(这句是教员加的)。”

这样的句子也许是好的,但我想这绝不是孩子自己写出来的,不知道他从哪里抄来的,这样的话不是放在什么地方都不会显得不通,而且很漂亮吗?但可惜却是滥调!我曾经问过孩子:太阳是否无论什么时候都鲜红光亮呢?是否只照到无产阶级的身上而且照在每个无产阶级的身上呢?孩子也哑口无言地笑了。

我承认孩子是不蠢的,我把他四年前(六岁)写给我的信抄两段在下边:“妹妹长得又胖了,脸胖得像个扁巴巴(粑粑),她已经会说很多话,一口常德话……”,“昨天我和婆婆妹妹到边城去看划龙船,人很多,太阳不大,婆婆打了一把伞,有六七只船,真好看呵!”这句子看来也许太平凡了吧,但是形象化呵,而且是一个孩子自己的话。如果我只看见他四年后的作文,我却实在不敢附议他是聪明的,更何况是“天才”。

因此我觉得这一个小组是更值得注意的,因为他们不特要自己写东西,而且还教着一代“将来的世界主人公”呵!

文艺不是赶时髦的东西,这里没有教条,没有定律,没有神秘,没有清规戒律,放胆地去想,放胆地去写,让那些什么“教育意义”,“合乎什么主义”的绳索飞开去,更不要把这些东西往孩子身上套,否则文艺没有办法生长;会窒息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