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鸣条

我明显地感觉到履癸愣了一下,似有些不知所措。他愣愣的,连手不知道往哪里放。

或许他从未想过苏夏竟也会有打算离开的一天。

可是谁又能毫无条件的跟在另一个人身边呢?

苏夏说,妾随着大王逃离这么久,早受够了奔波流离之苦,原本想着在大王身边能安然度过余生,可如今大王连自身都难保了,这些追随者们也逃不脱一个死罪,既早晚都要死,苏夏想要回到自己的故土后再死。苏夏说,如今离我故国不远,苏夏想要回去了。

履癸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将船上最后一匣子珠宝送给她。在履癸的计划中,他打算逃去

走到如今这番田地,其实我们早注定了结局。就连奔逃都是惫懒的,提不起精神来。

第二日,我们经过鸣条。

鸣条城自古以来便是交通要塞,是一座十分繁荣的小城。近几年来的战争却将这种小城变得十分萧条。

履癸带着我去敲门时,竟无人回话。

履癸推门进去,里面却丝毫没有人居住的气息。桌子上,凳子上,早扑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就连呼一口气,空气里漂浮的尘埃也足以让人抑制不住喉咙里的冲动咳嗽起来。

履癸随意挑一张凳子坐下,上面的灰尘也不过被他用袖子随意拂过。这个素来有洁癖的帝王终于不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他端端坐着,已有人捧上一杯水来。

他先给我喝一口。

入口便觉得很涩,又带着一股奇怪的味道。这水早已不是我往日喝惯的蜜水滋味,就连最清淡的白水都不如。可他却不在乎,将剩下的水一饮而尽。

他将怀里一卷地形图铺在桌子上,指着其中一个点。“再过三日,我们便能到达巢湖,先在那里歇一歇,一路向北,去方国休养生息,待过上几年,重新杀回来。”

连日来的奔波,已让这个即将五十的帝王显得十分疲惫,他的眼睛通红,却仍强撑着。

在这个时候,劝慰的话忽然变得苍白无力。我有心想要劝他歇一歇,可心里却清楚他这一歇,换来的却可能是众多追随他的将士们身首异处。

杯中续上的水轻轻震荡着。

有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们似负重前行,脚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履癸将我牢牢护在身后,他将青铜剑拔出来,死死盯着那扇早就破败不堪的大门。

已有人一脚将门踢开,在剑拔弩张的人群中,我重新见到誓。

不。他已经不叫誓了,他是商帝子履近来十分信任的宠臣,唤作伊尹。

在人群里,我看见十二岁的自己和一身红衣的誓。他打马而来,苏夏的手臂像一片长长的叶子,攀附在他身上,像是软软的没有骨头的蛇。他将苏夏揽住,却同我行礼。

“公主,臣的名字,叫做誓。”

他说话时十分诚恳,像是真的想要我记住这个名字。

我用了一生将这个名字刻进心里。甚至,对着这个人,我曾经起过身为大夏王后不该有的念头。他一直生活在我的记忆里,从未离开过。时光经年,如今他终于自我的记忆里走出来,目光却早不复年少温柔。

他对我伸出手来。

妺喜,过来。

他目光如箭,几要将我洞穿。

几乎是不由自主的,我朝他走了一步,履癸却将我死死拉住,“妺喜,别去。”他的手劲很大,我忍不住看他一眼。

这个向来稳如泰山的帝王眼里终于流露出一丝惊慌来。

伊尹却丝毫不在乎,他大手一挥,“放下武器,本座饶你们不死。”

履癸紧紧拉着我,声音已经沙哑了,却仍在强自撑着,他色厉内荏的:“我看你们谁敢。”

一片死寂过后,也不知究竟是谁开的头,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履癸最后的追随者已经跪在了地上。

“大王,大夏已经灭了……大夏已经不在了!”领头的将军眼中有泪,就连说话时的声音里也带着颤抖,“伊尹大人,我等愿意归顺大商,还请大人饶我等一条生路,我等不想死!”

伊尹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他得意地笑起来,“履癸,这就是你的军队?我曾将你当成真正的对手,却不想你身边竟全都是贪生怕死之辈。”

履癸将拳头握得死紧,他几乎压抑不住自己的愤怒,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伊尹却仍在笑着。他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夺去履癸手上青铜剑,“履癸,跪在本座面前,将你的女人送给本座,本座或许可以留你一条性命!”

他阴恻恻的看我一眼,我忍不住后退一步。

记忆力的誓从来都不是这样,他绝不会用这种阴森可怖的眼神看我。“你不是誓,你是谁?”

伊尹却将手按在唇上,“出征那日,你吻过我。雪夜离宫,是我将你一步一步背回去。远嫁大夏,是我亲自送行。金印上的丝绦,是我亲手所织。”他一步一步上前,“妺喜,你说我是谁,我便是谁。妺喜,过来,回到我身边来。”

可我却觉得面前这个人无比陌生。我躲在履癸身后,只敢偷偷的打量他。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十分柔和,与记忆里面那个温润如玉的将军重叠,“阿喜,我会娶你。”

他在履癸身前站定了。

眼角余光寒芒一闪,竟是跪在地上一个小兵突地站起身来,匕首挽成一朵漂亮的花,落定时,已死死抵在伊尹脖子上。

“大王娘娘快走,臣拖住他!”

履癸拉着我踉跄一步。我还来不及反应,那支将伊尹脖子上划拉出一道口子的匕首已经落在地上,发出当啷的一声。

伊尹一个抬手,便将那个偷袭的小兵拍到地上,他将一只大脚狠狠踩在小兵背上,迫使他抬不起身子来。伊尹随意将脖子上渗出来的鲜血抹去了,嘴角却泛起漫不经心的笑。

“区区蝼蚁,也敢偷袭本座?”他脚下用力,已狠狠将那个小兵踩死。他双手一挥,带来的黑衣人已将我们团团围住,跪在地上的大夏最后的将士们竟在这一刻将地上兵器捡起来,按在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