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英魂

怀疑仍在他心里,可这一次,他依旧选择了原谅。他低声下气的,不过是想要求我醒过来罢了。

这么多年来被冷待雪藏的委屈在这一刻竟忽然也算不得什么了。

我闭着眼睛,不知从何时起,眼前的漆黑渐渐变成星星点点的光亮,几乎刺得我想要流泪。

握着我手的男人轻轻打着鼾,我侧头看他头上点点银丝,他眉梢眼角深刻的纹路,他脸颊上多日未刮的胡子,都在昭示着他的疲惫。

“履癸……”我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他的脸。

他在梦里也皱着眉,不知梦到了什么,竟露出几分笑。或许是听到我的声音,他的头在榻边重重一点,终于睁开眼来。

曾经澄澈的浅灰色双眸如今也布满了血丝。

我还未来得及说话,他已经紧紧握住我的手,这个从来不见颓势的帝王,在这一刻,竟簌簌落下泪来。他伸出不住哆嗦的手,试探着,想要摸一摸我的脸。

就连呼吸也乱了。

我反握住他的手,这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在这一刻,竟和我记忆里的履癸完全不似同一个人。

怎么会这样呢?不过几年未见,他已老成这个样子。他的手背上甚至已经滋生出了星星点点的黄色斑痕,手背上青筋高高鼓起,再也找不到初见时对一切都尽在掌握的帝王的影子了。究竟是什么样的打击,会让他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履癸,你……”

“嘘——”他将手指覆在我唇上,紧紧闭上眼睛,像是在陶醉着,“不要说话,不要说话……你一说话,孤的梦就要醒了。阿喜,这些日子以来,孤总是梦到你,每一次在梦里,你都用那种十分难过的眼神看孤,问你什么,你却又不说……每每你想要开口,孤的梦就醒了。阿喜,不要说话,让孤和你静静的待在一处。”

我看着眼前这个垂垂老矣的帝王。他的头发那么白,像是已进入花甲之年,可他分明不过也才四十余岁罢了。

我将他的手按下来,终于摸到他头顶的白发。

“履癸,你的头发怎么白成了这个样子?”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阿喜,你醒了?”

不知何时,他的声音已经哽咽起来。“阿喜,你知道孤盼你醒过来,盼了多久吗?”他看我的眼神里仍如初见时,这样一来,我便能找到他年轻时的一些影子了。

“履癸,你的头发怎么白了?”

他淡淡一笑。

“不过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

“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有人倚在门口,闲闲散散地看着我,眼中不乏讥讽。

那是苏夏,也是青蛮。她终于恢复了本来的面貌,杏眼桃腮的,一双迷离的桃花眼勾心夺魄。“若不是你蠢,中了琰姫和赵梁的奸计,服了鸩毒,你的大王也不会为了救你一夜白头,还白白浪费我好不容易才养大的蛊王。鸩毒沾唇即亡,你以为你是怎么醒来的?阿喜,你我相处那么多年,我日日对你耳提面命,叫你不要轻信别人,你怎么还是这么蠢?一点也不知道长进?”

她的嫌弃和厌恶一如当年。我却第一次觉得十分亲近,我曾以为自己只剩一个人,可如今这逃亡路上,竟有履癸和苏夏同我作伴,这样也好。

如今我终于能心平气和面对这个影响我几乎整个人生的女人。

“苏夏。”我定定看着她,“多谢你。”

苏夏似从未料到我会这样同她说话,愣了愣,轻哼一声,便转头离开了。

她的步子却十分轻巧,软软的,像踏在我心上的一只小猫慵懒伸着爪子。

我转回头,履癸正面含笑意看着我。不知为什么,我竟忽然觉得脸有些烫,只好避开他的视线,“在我昏迷不醒的这些日子里,你同我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他“嗯”一声。

我抬起头来。第一次大大方方正视着这个爱我逾生命的男人,他面上每一道皱纹在这一刻都忽然变得生动可爱起来。

“履癸。”

“嗯?”

“对不起。”

“……”

“还有,我爱你。”

他将我紧紧揽在怀里,像是失而复得的明珠。

第二日,他召集剩下的将士们,重新计划逃亡路线。这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帝王,在这一日,重新恢复生机。

不过数日,又有几人因为过度劳累而死去,就连苏夏也没有办法。我们在船上一直靠不得岸,早已经弹尽粮绝了。这些日子毫无目的的仓皇奔逃,将士们都早已疲惫不堪。履癸瞧着不是办法,便在傍晚时悄悄靠了案,进行补给。

船上财帛也不多了。

好在这座小小的镇子还未收到履癸逃离的风声,人人面上都带着平静,苏夏替我易了容,我便成为了一个面容十分普通的妇人。

我和履癸有空下来歇一歇脚。当脚终于接触到土地的时候,我竟觉得腿有些发软。履癸小心扶着我,我们在一间茶肆的楼上看着江边风景,竟觉得十分美好。我嫁给面前的这个男人十余年,竟是第一次与他携手在宫外看风景。这一路逃亡紧张的心情,到了这个平静的小镇时,终于略微松了一口气。

待将士们将干粮备足了,履癸将一枚小小的钱币放在案几上。我们重新踏上逃亡之路。

我和履癸靠在一起看落日。

“阿喜,待这事了了,我们便去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隐居起来,到时你仍作这幅打扮,我也安心,如何?”

我没有说话,只是紧紧靠在他身边,闭上眼睛。

来日如何,如今谁也无法保证。

这是我们逃亡的第一百零五天,一路以来的无休止的颠沛流离,苏夏早受够了,渐渐不耐烦起来。

这日,她忽然来辞行。

那张从来如同花朵一般的娇艳的容颜似缺了水的玫瑰,打着蔫儿,嘴唇已经干裂到起了一道道的口子,她有些紧张的舔了舔唇,却还是毫不退缩的将那句我同履癸早已料到的话说了出来。

她要请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