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黎圣母院(经典阅读,名家名译)
- (法)维克多·雨果
- 3字
- 2020-08-29 09:17:33
第三卷
一 圣母院
自不待言,巴黎圣母院至今仍不失为一幢巍峨壮美的建筑。
当然首先要谈谈圣母院的门脸儿,建筑史上再也没有比这更为绚丽的篇章了。从正面望去,只见三座并排的尖顶拱门,上面有一层锯齿状雕花飞檐,一溜儿排着二十八尊列王塑像的神龛,飞檐上居中是花棂的巨型圆窗,左右护拥着两扇侧窗,好像祭师身边的两名助手:执事和副执事;再往上看,便是那亭亭玉立的修长的三叶形拱廊,那一根根纤细的圆柱支撑着沉重的平台,还有那赫然矗立,带有青石瓦披檐的两座黑沉沉的钟楼;纵观整个门脸儿,雄伟的五个层次,上下重叠,在恢宏的整体中布局和谐,一齐展现在眼前,又丝毫不给人以紊乱之感,甚至那难以计数的细部,诸如雕塑、浮雕、镂刻,无不强有力地凝聚在宁静而伟大的整体上;可以说这是石头谱成的波澜壮阔的交响乐,是一个人和一个民族的硕大无朋的作品,整个儿既浑然一体,又繁复庞杂,如同她的姊妹《伊利亚特》和罗曼司罗;这也是一个时代所有力量凝结的神奇产物,每一块石头都千姿百态,鲜明地显示由艺术天才所统摄的工匠的奇思异想;一言以蔽之,这是人的创造,伟壮而丰赡,赛似神的创造,似乎窃来神的创造的双重物质:繁丰和永恒。
我们对这座建筑门面的描述,同样适用于整个这座教堂;我们对巴黎这座大教堂的描述,也同样适用于中世纪基督教的所有教堂。一切都容涵在这源于自身、逻辑严谨而又比例匀称的艺术之中。量一量足趾,也就等于量了巨人的全身。
扯回话题,还是谈圣母院的正面,如今我们去虔诚地瞻仰这座庄严雄伟的大教堂;所见的正面仍然是这个样子。这座大教堂令人敬畏,正如她的编年史家所称:庞然大物,见者无不震悚。
如今我们见到的这个门面,已经少了三件重要东西。首先是以往将其抬离地面的十一级台阶;其次是三座拱门上的神龛里的雕像,这是下层一排;上层还有一排,即法国更久远的二十八尊国王雕像,陈列在二楼的走廊上,从希德贝尔起始,直到手执“皇杖”的菲利浦·奥古斯都。
石阶,是时间令其消失的,这是一个不可抗拒的缓慢进展过程,老城的地表升高了。时间推动巴黎地表这片上涨的潮水,逐一吞没了使这座建筑显得更雄伟高大的十一级台阶,然而对于这座大教堂,它给予的恐怕要多于它所取走的,因为文物年资愈古愈美,正是时间给这座教堂表面染上数百年沉滞的幽暗色泽。
然而,是谁拆除了那两排雕像?是谁留下空空的神龛?是谁在中央拱门的正中,新凿制了一个不三不四的尖拱?又是谁这么胆大妄为,就在毕斯科奈特的阿拉伯式雕花旁边,安装了路易十五式雕刻图案的讨厌而笨重的木头门框?那是人,是建筑师、当代的艺术家。
再者,我们若是走进教堂看看,又是谁推倒了圣克里斯托弗的巨像?那可是天下雕像中的佼佼者,正如天下大厅莫过于司法宫大堂,天下钟楼莫过于斯特拉斯堡的尖塔一样。在前后殿堂的各个圆柱之间,曾经布列无数的雕像:有跪下的、站立的、骑马的;有男人,有女人、儿童;有国王、主教、骑卫;有石头雕的、大理石雕的;还有金的、银的、铜的,甚至蜡做的。那么多雕像,是谁粗暴地一扫而光?不是时间。
拆掉粲然置满圣骨盒和圣物盒的古老哥特式祭坛,代之以雕有天使头像和云彩的笨重大理石棺椁,就像从圣恩谷修道院或残废军人院取来的零星样品。究竟是谁干的呢?在埃尔冈杜斯的加洛林王朝石板地中,愚蠢地嵌入这块年代不同的笨重石头,又究竟是谁干的呢?难道不是继承路易十三遗愿的路易十四吗?
我们的先人曾激赏那“色彩斑斓”的彩绘玻璃,踟蹰于大拱门圆花窗和圆后殿的尖拱窗之间,是谁用冷冰冰的白玻璃取代了那些彩绘玻璃呢?我们的野蛮的大主教们,将主教堂涂抹上黄灰泥而以为美,假如十六世纪的一个唱诗童子看到这种情景,他会怎么说呢?他会想起来,这正是刽子手粉刷“死牢”的颜色;他还会想起来,由于军队统帅叛国,小波旁宫也涂了这种颜色;索瓦尔说:“那黄颜料毕竟质量很高,名不虚传,过了一百多年,也没有褪色。”那唱诗童子会以为圣殿变成污秽的场所,赶紧逃避而去。
我们如果不停步察看形形色色无数的野蛮痕迹,一直登上大教堂的顶层,就会发出疑问:那座可爱的小钟楼如今安在?当初它挺立在两翼的交叉点上,样子既娟秀又奔放,不亚于附近的圣小教堂的尖塔(也已毁掉),比两翼的钟楼更为挺拔,刺向天空,显得那么修长、尖削,也显得那么高朗、鲜明。讵料,一位鉴赏力极高的建筑师,于一七八七年腰斩了那座小钟楼,并且用一大块锅盖似的铅皮膏药贴上去,以为就能掩盖住伤疤了。
不过。巴黎圣母院绝不是一个完备的、定型并能归类的建筑。它不再是罗曼式教堂,但还不是哥特式教堂。这座建筑不是个典型。
她是过渡时期的一种建筑。当初开始建造大殿时,撒克逊建筑师刚刚竖起第一批柱子,十字军带回来的尖拱式样,就以征服者的姿态出现,登上原本只用来支撑半圆拱腹的罗曼式宽大斗拱。尖拱一跃而为主宰,构成这座大教堂的其余部位。不过,这种式样毕竟还嫩了点,初登宝座,难免有些胆怯,有时放开手脚,有时又收敛拘谨,只是后来才大有作为,在许许多多出色的大教堂上化为利箭长矛,直刺天空。而眼下在圣母院,还未得施展,大概是受到身边粗壮的罗曼式圆柱的影响吧。
尽管如此,从罗曼式到哥特式过渡的这类建筑,同纯粹的式样一样珍贵,一样值得研究。没有这类建筑,它们所表现的艺术格调就会失传。这种格调就是在半圆拱腹上嫁接尖拱式样。
巴黎圣母院正是这种变异的一个弥足珍贵的样品。这座令人景仰的丰碑,每一侧面、每块石头,都不仅是我国历史的一页,而且是科学和艺术史的一页。我们这里不妨只举出主要几点来谈:例如,小红门造型之精美,几乎达到十五世纪哥特建筑艺术的顶点,而大殿的圆柱,以其粗壮和凝重,又把我们带回到圣日耳曼草地修道院的加洛林时代。小红门和大殿圆柱之间,恐怕相距有六百年。就连炼金术士也能从那种大拱门的象征中,满意地找到炼金术的要点,而屠宰场圣雅各教堂则是炼金术最完善的象形符号。再如,罗曼式修道院、点金术教堂、哥特建筑艺术、撒克逊建筑艺术、令人回溯格列高利七世时代的粗壮圆柱、尼古拉·弗拉麦勒先行于马丁·路德的那种炼金术象征、教皇一统精神、教派分立倾向、圣日耳曼草地修道院、屠宰场圣雅各教堂,凡此种种,无不结合,杂混,融会在圣母院的建筑中了。这一中枢教堂,母体教堂,在巴黎所有古老教堂中,是集万形于一身的神奇之体:头颅、四肢、腰身,都分属不同的教堂;从所有教堂都取来一点东西。
我们重复一遍,对这种混合型的建构,艺术家、古物学家和历史学家仍有浓厚的兴趣。这种建构使人们感到,建筑艺术是多么原始的东西,它像巨人时代的遗迹,像埃及金字塔和印度高大的佛塔那样,表明建筑艺术最伟大的作品,主要不是个人的创造,而是社会的创造,主要不是天才人物的灵感,而是民众劳动的成果;最伟大的建筑,是民族留下的财富,是世世代代的积淀,是人类社会不断升华的结晶,总而言之,这是相叠的生成层。时间的每一浪潮都覆上一片冲积,每一种族都为大厦增添自己的一层,每个人都奉献一砖一石。这是海狸所为,蜜蜂所为,也是人类所为。巴别塔,建筑艺术的伟大象征,就是一座蜂房。
伟大的建筑,如同高山一样,是多少世纪的产物。艺术发生变化,而建筑物往往还在停滞:中断的工程处于停滞状态;建筑随着变化的艺术平静地继续。新艺术碰到建筑物,就会抓住不放,钻进去,消化吸收,再随心所欲地发展它,并且尽量把它塑造成型。整个过程遵循平稳的自然法则,既无骚动,又不费力,不待引起反应就完成了。这是一种意外的嫁接,是一种循环流通的汁液,是一株复活再生的植物。同一建筑物的不同高度相继焊接多种艺术,这种材料足够写几部巨著,足够写人类通史。在这些没有标出作者姓名的庞然大物上,人类、艺术家、个人都消泯了,其中只凝聚着人的智慧。时间是建筑师,人民是泥瓦匠。
这里只谈欧洲基督教的建筑艺术,这位东方伟大营造艺术的小妹妹,看来它像一个巨大的生成层,明显地分成三个相互重叠的带:罗曼带、哥特带、文艺复兴带(或称希腊一罗马带)。罗曼带最古老最幽深,由半圆拱腹所占据,又被希腊柱举到现代高层,在文艺复兴带再现。尖拱式样则介乎两者之间。仅仅属于三带中任何一带的建筑物,全都一目了然,都是统一而完整的。例如瑞米耶日修道院、兰斯大教堂、奥尔良圣十字教堂。不过,这三带的边缘往往交错杂混,就像太阳光谱的颜色那样。从而出现复合式建筑,出现有了差异的过渡性建筑。其中有一座建筑物,罗曼足,哥特身,希腊罗马头,只因建造的时间长达六百年。这种变异可谓旷世罕见。埃唐普城堡主塔就是一个样品。不过,两带璧合的建筑更为常见,例如巴黎圣母院,虽为尖拱建筑,但是却因为早期的圆柱而深深扎于罗曼带中;同样,圣德尼拱门和圣日耳曼草地教堂的大殿,也都属于这一带。再如,博舍维尔教务会的美丽大厅,是半哥特式的,罗曼层一直抵达半个腰身。还有鲁昂大教堂,如果那中央尖塔的顶尖没有刺入文艺复兴带,它就纯粹是哥特式的了。
固然,所有这些差别,所有这些歧异,还仅仅涉及建筑物的表面。正是艺术使其换皮,而基督教教堂的结构本身却没有受到冲击。内部始终是同样的骨架,各部分始终是同样逻辑的布局。一座大教堂,不管外表如何雕饰,下面总能看到长方形的罗马式大殿,至少也是处于萌芽和初创的状态。这种大殿遵循同一法则,永世在地面上发展,并始终分成两个殿堂,交叉而为十字形,拱顶为半圆形的部分便是唱诗堂;殿内列队游行、小礼拜堂的排列,以及走动的场所,总设在大殿的两厢,但隔着廊柱与主殿相通。在这个大前提下,小礼拜堂、门拱、钟楼和尖塔的数量,随着时代、民族、艺术的畅想而千变万化。崇拜仪式的功用一旦得以保障,建筑艺术就可以任意发挥。无论雕塑、彩绘玻璃、花棂圆窗、藤蔓纹饰、齿状花边、斗拱,还是浮雕、建筑艺术都会发挥奇思异想,按照自认为合适的对数加以排列组合。因此,这些建筑内里井然有序,整齐划一,外观却变化多端。树干总是一成不变,枝叶却纷披而伸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