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还没度过,附体在我身上的病魔,就被接二连三的药物吓跑了,我估计它再次侵袭至少得是半年后。动身去展馆前,我用一杯温暖的热水送服了一粒消炎胶囊。
走出办公楼,我就知道今日的空气质量依旧不好,颗粒物仿佛在眼前流动。不过身体却是变好了,我感到神清气爽,步伐轻快。一丝寒风灌入我的羽绒服中,我打了个冷战,接着是身体自发地产生一股热劲。这表明我的感冒好了。
门帘左侧边上有一块新鲜的凝固而成红色污垢,我只好在右边推开门帘,然后侧身进入。我目不转睛一直注意门框上一层白色沫子与我的衣服的距离,直到远离到我可以转身。
“嗨。”
“哈喽。”他低头看电脑下方的时间“来得挺早。”
“对呀。毕竟身体变好了。”我兴奋地说。
“恭喜呀。”
我把带来的东西放在他的办公桌一个狭小的空位上。然后双手背后,参观他们这间三合一多功能仓库。
仓库看似与外界隔绝得很严实,但仍能闻到展馆里基质的味道。简易灶台上的大炒锅敞开着,里面盛上了水,水面漂着油珠,小油菜的叶子,手指节长的宽面条粘在炒锅内壁。他们早上的早餐应该吃的是煮面条。塑料凳上有一个圆形餐盒,装着蒜瓣和蒜皮,还有一瓶大块腐乳。我拿起旁边一个小罐,包装上写着“虾仔酱”。酱几乎是白色的,呈绸状。我偷偷打开,闻了一闻。那味道足以成为整年里最为糟糕的回忆。
“哇,这瓶虾仔酱变质了吗?”我问坐在办公桌上的副经理,眼睛和嘴快要与鼻子挤在一起了。
“哈哈,受不了了吧。第一次闻确实难受。你很幸运,没有吃上一口。否则你会吐得乱七八糟。”他说。
“所以说就是这种味道。”经过多次呼吸,我的面部器官复原了。
“嗯。”他表示没有变质,“那是大海的味道。你吃过鱼子酱吗?一个样。”
“不会吧?我吃过的鱼子酱不是这个味呀。”
“有些鱼子酱的味道也很冲。”
“可能是吧。我想起来了,这不是大海的味道,是煤气的味道。”
他笑了,“可他们爱吃这个。你瞧垃圾袋里,昨天就吃光了两瓶。他们带了很多瓶,还要送给我两瓶。我收下了,拿回家里,妻子嫌弃的不得了。她说像那个网络上很火的重口味的鲱鱼罐头。开启的那瓶,她倒进了马桶里,冲走了。”
我呵呵地笑了。
“你要吗?我给你要两瓶。拿回家去,没准你的父母喜欢吃。”
“不要浪费粮食了,我想他们也会倒掉这种东西的。”
我放下了那瓶经不起回味的东西,走到工人居住的出入口。我承认他们每个人都心灵手巧,但他们好像忘记使用那份技能给出入口加装一扇门,哪怕是一面塑料门帘。
房间里混杂着新陈代谢的气味,还有从灶台处飘过来的油烟味。他们随意把被子卷成一团,放在床尾,床面褶皱不平。有人有枕头,材质是麻布的,好像是拥有纺织技术的工人手工制作而成的。没有枕头的,索性用叠成适宜高度的衣服代替。
其实在凌乱之中最能体现美了,左上角有一个人的床铺吸引人的眼球。
此人的被子如同军训里教官示范铺叠的“豆腐块”一样。床面整齐,床垫甚至高出其他人的几公分。枕头上还有一块枕巾,虽然洗得有些变色,但能看出面料颜色是粉红色的。
“工人里有人当过兵吗?床铺很整洁嘛。”
“你猜那是谁的?如果猜到了,我给你一张一百块钱的发票。”他手中摇晃一张发票,看不清面额,但我能知道充值公交卡的时候,售票员会给这种样式的发票。
“你疯了,我要发票干什么。我还有三四百面额的发票一直躺在我的抽屉里。”
他的赌注落空了,只能揭开谜底。“我就知道你一定猜不到。那是育苗师傅的床铺。”
“噢,是吗?”我不相信自己听到的,“看着不像呀。”
“工头和你说的一样,他说老头看着很粗糙,没想到喜欢收拾。他每天还能准时起床,去东头育苗棚里照看他的幼苗。”
他在我心中的印象稍微好转了一些。
“他这种人住在这里一定很受委屈吧。”
“看来是这样了。”他说,“他最近就在和我们老板商量辞职的事。他不想干了。”
他把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育苗师傅诉苦年事已高,近来身体有恙,环境恶劣,不利于养病,加之工作繁重,导致身心疲惫,因而提出离职。
老板表示理解对方,答应请求。而育苗师傅也认可了离职补偿。经理准备把育苗师傅工作全数交给大个子工头,还说前不久工头已经接手了部分工作,完成度极高,相信他有能力担此重任。
“要我说他是临阵脱逃。”他咂咂嘴,“因为他的工作完成的一般,甚至可以用低劣来形容。”
“这么严重的评价。”我把眼睛瞪地很大,“他可是该领域最具权威的教授呀。培育成果怎会不堪入目呢?”
“用迷信来解释是:他今年运气不好;结合实际情况,科学分析:他遭遇了一个极差的工作环境,室外连日雾霾,室内不暖和。他也没办法。”
“是挺不幸的。”我呻吟着。
“我擅做主张,先斩后奏,把一部分工作量分给了工头,再和老板说。谢天谢地,他没有反对。接着我提议能不能提高工头每月的工资,因为他身上的工作量增加了。老板也赞同了,特别要求我记录他工作部分的完成质量。按照每日一百元计算,在最后结算工资的时候一并给他。”
“我想他一定很开心。”我抽吸了一下鼻子。
“不错。”他仰头看着上空的肮脏玻璃说,“你碰见他的时候,可以注意他的表情。那是幸福无比的表情。”
我走出仓库,漫步在钢铁,零件,肥料和废料之间。它们像极了路障,如果一不小心,就会在裤子上剐开一个口子或是弄上点儿痕迹。
我看到了育苗师傅的繁忙身影,他还在不停的忙碌。大概只是象征性的吧,等到了那一天,他就可以享受放假,直到永久。
快要两个月了,工头似乎习惯了在恶劣的环境下工作和生活,我从未看过他出现糟糕的状态。尽管他的脸非常适合摆出愁眉苦脸的表情。他也没有叫嚷着身体患病,除非他能在我休息的时日里快速恢复。也可能是他的酬劳会比来的时候高了,他才会干劲十足。这下我遇到他了,想探寻他的内心情感
“听说你的工作量变大了。”
“小意思,我又不是没干过这行。以前我们做的任务比这个大了去了。”他的语气近乎于轻蔑。
“是呀,没看出来你有多害怕。”
他的手指掠过鼻子,接着食指和大拇指相互摩擦,满脸洋溢着满足的表情。
“因为钱多了,是不是?”
“当然了。”他拍出手上的灰,“可以拿给家里呀。当然,我负责培育工作,多得的钱,也能分一点儿给我的助手。何乐而不为呢?”
他笑出了声,声音在吵闹的环境下根本不显得突兀。
“对了,我刚刚看见仓库里的桌子上放着一些祛风湿的药物,是你们谁的?”
“那个木匠大叔的,他有些关节炎。不过不严重,你看他多么生龙活虎。”
“我看‘生龙活虎’用来形容你再合适不过。我从未看过你表现出难受的样子。”
他鼓起胸部,然后用力一拍说:“的确,我身强力壮,很少吃药。”
“既使病了也没关系,到处都有医院和药店,方便购买。”
“对,尤其是在你们的这座大城市里,要什么有什么,简直太便捷了。真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在这里生活上一段时间。”
“到时候,你来了可一定通知我。我请客。”素来冷漠的我,竟说起了客套话。
“恐怕你会装作不认识我。”
“不会的,我没那么差劲。”
我晃晃悠悠地穿过1号连廊,到达B号展馆。这里将会建成一个农村丰收体验馆,搭建的材料均是成品,不需要再经历焊接与无休止的切割。时而安静,时而嘈杂,这种环境比A号展馆要好的多。工人不多,他们的精神状态也比A号馆里的要好。见我来了,他们也不感到惊讶。
透过有一层薄霜的玻璃,我看见了2号连廊里的那几个人。主管、工头、育苗师傅和B馆负责经理。这是一副令人难以想象的画面。从他们口中吐出的烟,加剧了那个狭小空间里的污染程度。看到他们洋洋自得地抽烟姿势以及每个人脸上挂着奸诈的笑容,我怀疑他们是在讲黄段子。
工头瞥见了我,作出招呼的手势。其他人马上向我投来怪异的目光。我与每人交换了眼神,主管的眼神尤为严肃。我的心脏紧绷着,伸手指向身后表示有事在身。可想而知,如果我深入其中,必定会遭受审判与质问。想到这里,我后颈发热,忍不住诅咒了一句。
既使我的面前的地面上轰然出现一条裂缝,我也不可能像常言里说得那样纵身一跃。那需要勇气和决心。可是两者我都没有。
年轻气盛的冲劲貌似被世故钝化了,我忘记了如何将怒气表现在脸上。我记得过去在与另一个同学的对决中取胜的画面。相当年,一言不合,内心便有了吞下任何人的气魄。
现在,我不得不近距离忍受主管口中的臭气和震耳欲聋的冷嘲热讽。工人在他的身后依此经过,把我们当成了走马灯上的图画。他在众目睽睽下训斥我,像个观众一样满足。这是第二次,我的心里当然不好过了。为了不脸红,我想起所有东西,让形形色色的都闪过我的脑袋。我也要当个观众。我感觉需要相当漫长的时间了。
一股食物的香气从仓库里飘出,在与金属氧化气味和土壤的腥味相混合后,变得令人头痛欲裂。这些人会去吃饭的,赶快去吧,我祈祷着。经理呢?那个可恶的家伙。他竟把我早前提醒过的任务忘记的一干二净。真该死!他说今日短暂又多事,没有多余的时间来做那项工作。但信誓旦旦的说会挤出时间完成。
现在这会他应该到家了,当我问他表格何在时,他诚实地回答没有写完。他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劲。爽快的回复,可以把所有责任推到他的身上。这是我见到他为数不多的体现勇气和决心的一次。可是明天呢?当他真正面对主管的时候,他还会有如此的气魄吗?
他挺直了腰板,这样一来比低头驼背的我高出几公分。他的头向前倾,瞪着眼睛。额头上形成了一道道的皱纹,像某个野兽。我们身处昏暗的环境中,我稍稍一抬头,发现他的眼睛发散着亮光。对了,他像一只深夜捕食的猎豹。
什么?露出了狐狸尾巴,耍小聪明,不知悔改……他说了太多贬义的形容性评价。
我盯着地面,感觉它在晃动。仿佛马上就要出现裂缝了。好吧,如果出现,我就跳下去。
当我在空想时,他的裤兜里传来一首优美的民谣铃声。不仅把我拉回了现实,也打断了主管的炮语连珠。
喂,在单位,处理点事,好的,马上回家。这是我听得最确切的说词。接着他改变态度,用语重心长的语气说:“我这么做是为你好。希望你下次别这样了。实习也是一份工作呀。你的爸妈也不希望你这样。你说是不是。”
我连连点头。
我们一起离开了展馆,他走向停车处。我目送他离开,他的背影像极了一个胜利者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今天的实习结束的时间有些晚,以至于我不想去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