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身心自由之美——“休”

由五官感觉继而融于心觉发生种种美感,大致已如前述,那么作为血肉之躯的人,当他不只是凭借五官感觉,也不劳烦运思“理、义”的心觉,而是全身心的放松,通体舒适而感到无限的愉悦,是不是一种至高至全的美感呢?有一个字,在“美”字出现并通用之前,就以含“美”之义而经常出现在上古文献之中,这个字就是“休”。

“休”,甲骨和金文皆有此字,为人依木之形,是“会意”字,《尔雅·释诂》有:“休,息也。”但是在另一条又明明白白的:


暀暀、皇皇、藐藐、穆穆、休、嘉、珍、祎、懿、铄,美也。


首先确定“休”即“美也”,但它是一个多义词,从字形来看,“息”是初义,还有“戾也”“庆也”(《尔雅·释言》)、“休,无实李”(《尔雅·释木》)、“瞿瞿、休休,俭也”(《尔雅·释训》)等引申义。《尔雅》, 《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1980年版。许慎《说文解字》释云:“休,息止也,从人依木。庥,或从广。”

“休”为什么有“美”之义呢?我们只能从其初义进行联想:人们在田野劳动或上山打猎,劳累之时多想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如果有烈日当头,在树荫下乘凉而息更是舒适、愉悦,《诗经·大雅·民劳》每节以“民亦劳止”发语,接着是“汔可小康”“汔可小休”“汔可小息”“汔可小偈”“汔可小安”,都是聊可安适的心态、情绪表现。《诗经·大雅·卷阿》描述诗人在“有卷者阿,飘风自南”的大自然中,“伴奂尔游矣,优游尔休矣”,可谓优哉游哉,“休”更是美好心情的表白。劳而不能休则心情痛苦,“悠悠我里,亦孔之痗。四方有羡,我独居忧。民莫不逸,我独不敢休。天命不彻,我不敢效我友自逸。”(《诗经·小雅·十月之交》)

休,使人感到舒适畅美,即是精神与肉体的放松感、愉悦感,也是一种美感。“休,美也”,原来是从恬美的感受引申而来!

《尚书》据顾颉刚先生考证,“《今文尚书》中《盘庚》《大诰》《康诰》《酒诰》《梓材》《召诰》《洛诰》《多士》《多方》《吕刑》《文侯之命》《费誓》和《秦誓》十三篇,在思想上、文字上都可信为真”(见王尚华编:《古文辨伪与现代史学·顾颉刚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21页)。本节引用时,按现在学界公认的《今文尚书》28篇之目,凡属“伪古文”部分一律不取。,这部中国最早的官方历史文献,没有一个“美”字,却频频出现“休”字,现仅以《今文尚书》所存篇目为据(其字句训、释采用现在通用的孔安国传,孔颖达疏)。请先看最先出现的一例:


禹曰:“……惟动丕应徯志,以昭受上帝,天其申命用休。”(《尚书·皋陶谟》)


记录的是禹对舜说的话,孔安国《传》曰:“昭,明也。非但人应之,又乃明受天之报施,天又重命用美。”据唐代孔颖达的解释,这段话的意思是:禹说,作为一国之君,万民之主,他的动止都应该顺应天命,“心之所止,止于所好,其有举动,发号施令,则天下大应之”,不但人应之,上天也“必从之”,于是上天以种种美的事象朕兆(“四时和祥瑞臻之类”)来表示对您治绩的满意。所谓“用休”,就是用美的事相、物相(天相)来显示天意。此篇是否属舜、禹时代真实可信的历史文献?不可为确据。让我们看周代的文献(兹附孔安国《传》及孔颖达《疏》于后):


“曰休征:曰肃,时雨若;曰乂,时旸若;曰晢,时燠若;曰谋,时寒若;曰圣,时风若。”(《洪范》)孔《传》曰:“叙美行之验。”孔颖达复《疏》曰:“曰美行致以时之验。”


“天休于宁王,兴我小邦周。”(《大诰》)孔《传》曰:“言天美文王兴周者。”孔颖达《疏》曰:“天休美于安天下之文王兴我小国周者……”


“予以秬鬯二卣,曰明禋,拜手稽首,休享。”(《洛诰》)孔《传》曰:“周公摄政七年致太平,以黑黍酒二器,明絜致敬,告文武以美享。”孔颖达《疏》曰:“告文王、武王以美享,谓以太平之美事享祭也。”


“汝有合哉!言曰:‘在时二人,天休滋至,惟时二人弗戡’……”(《君奭》)孔《传》曰:“言汝行事,动当有所合哉。发言常在是文武,则天美周家,日益至矣,惟是文武不胜受。言多福。”孔颖达《疏》曰:“天美我周家,日日滋益至矣。”


“天惟时求民主,乃大降休命于成汤。”(《多方》)孔《传》曰:“天惟是桀恶,故更求民主以代之,大下明美之命于成汤,使王天下。”孔颖达《疏》曰:“天乃大下明美之命于成汤,使之代桀王天下。”


以上均属周初文书,以“休”言“美”当更为可信。周公所作《洛诰》中,记成王答谢周公在洛邑的地方为他营造了新的都城,一段话中连用四“休”:


王拜手稽首,曰:“公不敢不敬天之休,来相宅,其作周匹休。公既定宅,伻来,来视予卜休,恒吉。我二人共贞。公其以予万亿年敬天之休。”


孔颖达将此段话转译成唐代白话:


不敢不敬天之美,来至洛相宅,其意欲作周家配天之美故也。公既定洛邑,即使人来告,亦来视我以所卜之美、常吉之居,我当与公二人共正其美。公定其宅,其当用我万亿年敬天之美故也。


孔颖达将这段中的“休”字皆译成“美”字,两相比较,似无歧义。在《大诰》中,“休”被赋予动词赞美之义:“我西土惟时怙冒,闻于上帝,帝休。”意为周文王治下的西方,恩泽广披百姓,天帝赞美其治。还值得注意的是,已出现多个合成词:“休命”“休享”“休征”“天休”“休祥”,在这些合成词中,“休”无“息”义,而与“美”“好”“吉”通。

愈往后,“休”字出现了愈明显的“美”义,下举两例:


“尔尚敬逆天命,以奉我一人。虽畏勿畏,虽休勿休。”(《吕刑》)孔《传》曰:“汝当庶几敬逆天命,以奉我一人之戒。行事虽见畏,勿自谓可敬畏;虽见美,勿自谓有德美。”孔颖达《疏》曰:“汝所行事,虽见畏,勿自谓可敬畏,勿自谓有德美。”


“如有一介臣,断断猗,无他伎,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秦誓》)孔《传》曰:“如有束脩一介臣,断断猗然专一之臣,虽无他伎艺,其心休休焉乐善,其如是,则能有所容。”孔颖达《疏》:“休休,好善之意。”


“好善”亦即美好、美善。《公羊传·文公十二年》有“其心休休”,《注》曰:“休休,美大貌。”以上引《尚书》各例,“休”与“止”“息”实不相及,纯粹作为表述美及美感之词而用。

与《尚书·周书》成文时间相近的《易经》卦、爻辞中亦无“美”字而有“休”字,但仅见二例:


休否,大人吉。其亡其亡,系于苞桑。(《否·九五》爻辞)


休复,吉。(《复·六二》爻辞)


前例是指《否》卦九五为阳爻,而下卦三位皆阴爻,有阳爻居九五之尊位,则阴气被抑止,有否去泰来之象。孔颖达《疏》曰:“休否者,休美也,谓能行休美之事,于否塞之时能施此否闭之道遏绝小人,则是否之休美者也。”有今人解《周易》,因以为“休”只有“止”义,而说“休止否闭局面,大人可获吉祥”(黄寿祺、张善文《周易译注》),显然不及其主旨之义。后例为《复》卦第二爻,因是阴爻而正当其位,孔颖达《疏》曰:“得位处中,最比于初阳为,行仁已在其上,附而顺之,是降下于仁,是休美之复,故云:‘休复吉。'”这就是说,《易经》中两“休”均可作“美”解,与《尚书》一致。

这里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商、周的甲骨文和金鼎文中都有“休”字与“美”字,为什么《尚书》与《易经》都用“休”而不用“美”?“《诗》三百”编定之后,各篇中或用“休”,或用“美”,考察一下“风”“雅”“颂”中的“休”“美”的分布情况,或许可解此疑惑一二。

《诗经》三百零五篇中,“休”出现了十八次,如前所说,已有“休息”“休止”之义,但更多的还是“美”及引申义。先看《风》诗三例: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周南·汉广》)


无已大康,职思其忧;“好乐无荒”,良士休休。(《唐风·蟋蟀》)


周公东征,四国是遒;哀我人斯,亦孔之休!(《豳风·破斧》)


前例应作“歇息”解,后二例,“休休”出于《尚书》,此句可换言曰“良士”有美好的情怀。第三例中“亦孔之休”,可直解为“大而美”,据《破斧》之士卒随周公东征喜获生还的诗意,有“吉庆”之义,即留得一命回家乡,值得大为庆幸。在“雅”诗出现的(其中《小雅》三次,《大雅》四次)“休”,除前已提到的《十月之交》《民劳》中的休息之义,以下两例与《卷阿》中“优游尔休”一样,与“美”相关:


式遏寇虐,无俾民忧。无弃尔劳,以为王休。(《大雅·民劳》)


虎拜稽首,对扬王休;作召公考,天子万寿。……(《大雅·江汉》)


前例“以为王休”,即意为了君王美好的事业,“无弃尔劳”。此诗此节前有“民亦劳止,汔可小休”,两用“休”字而意义不同,可见诗人对“休”字两义已有准确的把握与区分。后例更明显是“虎”(召虎,周宣王命他带兵讨伐淮夷)赞扬君王的美德,此“休”如《尚书·大诰》中“天休于宁王”之义。

“颂”是《诗经》中出现最早的诗,出现于《周颂》《商颂》中的四“休”,全具“美”“吉”“好”之义:


载见辟王,曰求厥章。龙旂阳阳,和铃央央。鞗革有鸧,休有烈光。(《周颂·载见》)


绍庭上下,陟降厥家。休矣皇考,以保明其身。(《周颂·访落》)


兕觥其觩,旨酒思柔,不吴不敖,胡考之休。(《周颂·丝衣》)


受小球大球,为下国缀旒,何天之休。……(《商颂·长发》)


以上诗中之“休”或言大美(“烈光”),或赞美,或吉祥之美,无一“息”义,与《尚书》同。

《诗经》中出现“美”字大大超过“休”字,又多出现在邶、郑、卫、齐、魏、唐、陈等国风诗中,如“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邶风·简兮》)、“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邶风·静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卫风·硕人》)……语例太多,对检之后,有一个特别值得注意的事实:《雅》诗与《颂》诗中一个“美”字也没有!

为什么《风》诗极少用“休”而频用“美”, 《雅》和《颂》不用“美”而沿用《尚书》之“休”?此中有无官方与民间之别?阶级贵与贱之别?雅与俗之别?我在《中国诗学批评史》中就“歌”“谣”与“诗”字的运用已述及:“前者皆出现于《风》,三次出现‘诗’字都在《雅》诗里,可否认为这个字当时还只是在中、上层知识分子中应用,作为与‘歌’与‘诵’同义的文体专用词。”陈良运:《中国诗学批评史》,江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5页。《雅》《颂》的作者多为士大夫之类上、中层知识分子及宫廷中主持祭祀的“寺人”,他们或不屑于用来自民间的“美”字而沿用官方文献典籍中的“休”。官方语言,当时有“雅言”之称,《论语·述而》谓:“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孔子讲授《诗经》《尚书》与在典礼仪式上,皆用典雅的官方语言、文献语言,由此看来,“美”字当时尚被排斥于官方语言之外(孔子平时用语较为随便,常用“美”字,《论语》中屡见)。由此可否推论,自商至周之前期,用“雅言”的人士描述美的事物、表述美的观念唯用“休”,至少是到《诗》产生的时代;民间则直用“美”字表现。阶级分化、贵贱异位,在使用语言文字时也体现出来。

自《诗经》之后,诸子崛起,“美”与“休”在诸子著述中开始并用,并且“休”之“息”“止”等义逐渐突出。《左传》用“休”仅十余次,有“休息”义的如“休怠”,有承《尚书》义的“休命”“休和”“休明”等等,而“美”字出现五十次以上。这里特别要着重提到的是战国时代的庄周,他用“休”字似乎涉及了美学本质、揭示了“休”字的美学意义。

《庄子》一书中,见“休”三十余处,见“美”五十余处,但他用“休”不再是单纯的“息也”或“美也”之义,而是将“休”上升到道家哲学一个至高的哲学观念——“无为”。请先看《天道》篇中所论:


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则虚,虚则实,实则伦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休”,从“息止”义讲,也是“有为”之人暂时的“无为”, “虚静恬淡”实是“休”也是“无为”的一种美感状态,庄子将“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与“帝王圣人休焉”等论齐观,因此,在庄子那里,似不必追究“休”是“息止”还是“美”,他已将“休”视为“无为”之本,“无为”而有“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之大美,是“天下莫能与之争”之至美,而这种“休”而“无为”所获得的美,其美感态势是“淡然无极”。《刻意》篇又云:


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故曰:夫恬淡寂漠,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故曰:圣人休休焉则平易矣,平易则恬淡矣,平易恬淡,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


他也沿用了《尚书》中“休休”一词,且从“无为”之美又返归于人,“平易恬淡”是“圣人”的精神状态,也是在人们心目中的美感状态,这种美感状态。在《齐物论》和《天道》篇中还有一种新的术语:“天钧”或“天乐”。


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齐物论》)


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天乐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天道》)


于是,臻至“天地有大美”人心亦有“大美”的至高审美境界。

庄子从“休则虚”发挥出“无为”为“美”之本,从而使“休”这一中国远古的美的观念得到高度的升华,“休”之美从形而下(人倚木而息)升华为形而上的“淡然无极”的天地、圣人之大美。如果我们将庄子所说的“圣人”还原于一般意义的人,由“休”而“无为”所感受到的“恬淡”之美,岂不是因为劳作止息之后,肉体与精神都处于放松状态,身心获得了自由,从而有了审美的自由。自由的审美,归纳为一句话则是:美即自由!现代美学家笔下反复论证的“美是自由的象征”高尔太:《美是自由的象征》,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30—90页。,原来,中国上古时代就有一个很简单的“休”字并从此引申出“淡然无极”之大美与之相应,或者说,是其渊源。

在两汉及稍后,“休”作为一个美感词使用,构成了不少新的语词。从《辞源》所列及所释看,司马迁《史记·秦始皇纪》载秦始皇会稽立石之文,有“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修长”之语,“休烈”即盛美辉煌的事业,是一个很高级的赞美词,司马相如《难蜀父老》亦有“故休烈显乎无穷,声称浃乎于兹”之语,可见“休烈”已是当时通用的语词。又有“休光”一词,意为盛美之辉光,班固《汉书·匡衡传》有“使群下得望盛德休光,以立基桢”之语,后来晋代嵇康在《琴赋》中沿用此词:“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又有“休畅”一词,意为美而舒畅,旧题李陵《答苏武书》有“荣问休畅,幸甚,幸甚!”之语,郦道元《水经注·沔水》之“望衡对宇,欢情自接,泛舟蹇裳,率尔休畅”,更足其意。又有“休行”一词,意为美好的操行,东汉蔡邕《袁满来碑铭》有“茂德休行”之语。又有“休美”一词,意为美善,陈寿《三国志·蜀·杨戏传》有“赞时休美,和我业世”之语。还有“休德”“休炽”等等,不一一列举了,这些词,与《尚书·周书》中的“休命”“休享”“休祥”等基本结构相似,有“美”之义而无疑,可也不一定就是庄子所欣赏的“恬淡”之美。魏晋以后,“休”作为一个美的观念词,使用者渐渐少了,还原为“人倚木而息”之原始义,这或许与许慎的《说文解字》流行于世有关。

在此,著者还要作点臆测的是,与“休”之“息”义有相通之处的“闲”,是否可取代“休”而表身心自由之美?尤其是魏晋之后。

“闲”字初义是“门中有木”(《说文解字》),即“以木拒门”(徐铉解),可会意为闭门而息,但其原始义有“防止”一解,《易》已见其用:“闲有家,悔亡。”严防邪恶侵入家庭。其他引申义不拟在这里一一转述,它于何时获得了美感意味?《诗·魏风·十亩之间》中就有迹象:“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描述采桑女在劳动之余从容自得的情态。在此,著者想检阅一下陶渊明作品中的“闲”字,因为他在农村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精神放松,心态自由,诗文中的“闲”字颇多,让我先摘引若干诗句,以窥他的“闲”态: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田园居》五首之一)


形迹凭化往,灵府长独闲。贞刚自有质,玉石乃非坚。(《戊申岁六月遇火》)


居止次城邑,逍遥自闲止。坐止高荫下,步止荜门里。(《止酒》)


或有数斗酒,闲饮自欢然。我实幽居士,无复东西缘。(《答庞参军》)


辛酉正月五日,天气澄和,风物闲美,与二三邻曲,同游斜川。(《游斜川》诗序)


这些用了“闲”的诗、文,都表现了陶渊明在大自然的田园生活中,从形体到内心(“灵府”)的悠闲逍遥、自由自在的“闲美”之态(通于“休美”)。他在诗中多次写到“闲居”(有诗题即《九日闲居》), “闲居”一词在《荀子·解蔽》篇就已出现了:“是以辞耳目之欲,而远蚊虻之声,闲居静思则通。”是居而身心自由。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中说:“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便是他闲居生动的写照。还应该特别提到他的《闲情赋》,赋前小序曰:“初,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检逸辞而宗淡泊,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陶渊明于“园闾多暇”而作赋,命题曰“闲情”,也是“有助于讽谏”吗?或如一些注者所说“检束放荡的感情”吗?赋的主体部分确实是“荡以思虑”,以“倾城之艳色”的德貌双全的女子为思念抒写的意象,表达他向往美、欣赏美、追求美的情致,而他心目中的“美人”始终是可望不可即,“徒勤思以自悲,终阻山而带河”。以下是全赋收束之语:


迎清风以祛累,寄弱志于归波。尤《蔓草》之为会,诵《邵南》之余歌;坦万虑以存诚,憩遥情于八遐。


陶渊明作此赋,恰恰表明了他无“助于讽谏”之心(《归去来兮辞》序中之谓“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这一点,编《文选》的萧统,倒是很敏锐地发现了,在《陶渊明集序》中对陶氏大多数作品给予了很高评价之后说:“白璧微瑕者,惟在《闲情》一赋,扬雄所谓劝百而讽一者,卒无讽谏,何必摇其笔端?惜哉,亡是可也。”(这一说法,后来被苏轼批评为:不晓事的小儿之言。)细考陶渊明在其他诗文中所有“闲”字,都不取“约束”之义,因此赋之“闲”义似无例外,正是无拘无束地抒发他“园闾多暇”时自由来去之情,此一“闲”字,有自赏其美的意味在其中。

更值得注意的是,这个“闲”字被刘勰引进《文心雕龙》,用以描述作家的创作心态,一是在《养气》篇中,谈到“吐纳文艺”之先,要“清和其心,调畅其气”,要“逍遥以针劳,谈笑以药倦”,然后有一句:“弄闲于才锋”。所谓“弄闲”,与“逍遥”“谈笑”联系起来理解,就是保持创作心态的自由,才能毫无羁束地发挥自己的才气。二是在《物色》篇中,谈到面对自然景物,如何使自己的才思不蹈古人之辙,而善于“因方以借巧,即势以会奇”后接着说:


是以四序纷回,而入兴贵闲;物色虽繁,而析辞尚简;使味飘飘而轻举,情晔晔而更新。


“入兴贵闲”四字,引起了现代两位国学大师刘永济、黄侃先生的高度注意,他们在自己研究《文心雕龙》的著作中,对“贵闲”都作了精辟的阐释。刘永济先生在《文心雕龙校释》中写道:


舍人论文家体物之理,皆至精粹,而“入兴贵闲,析辞尚简”二语尤要。闲者,《神思》篇所谓虚静也,虚静之极,自生明妙,故能撮物象之精微,窥造化之灵秘,及其出诸心而形于文也,亦自然要约不繁,尚何如印之不加抉择乎?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81页。


黄侃先生在《文心雕龙札记》中写道:


盖四序之中,万象森罗,触于耳而寓于目者,所在皆是,苟非置于心悠然闲旷之域,诚恐当前好景,容易失之也。陶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因采菊而见南山,一与自然相接,便见真意,至于欲辨忘言,便非渊明摆落世纷,寄心闲远,曷至此乎?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33页。


不须我赘言,“闲”之于文心,是一种美的心态和创造美的心态。

后来,白居易或许受《闲情赋》的启发,称他“关美刺”的讽谕诗之外的诗:“咏性情者,谓之闲适。”白居易《答元九书》:“又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依著者的诗歌审美观,《白氏长庆集》中,写得最美、艺术成就最高的,正是他感到身心自由时自由抒发、自由表达的“闲适”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