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讲】从‘印度禅’到‘中国禅’
一
为了认识禅宗,首先要了解“禅”。如前所说,禅与禅宗是互相关联的不同概念。禅是印度佛教的主要修持手段之一;禅宗则是中国佛教的一个宗派。
禅,本是梵文Dhyāna音译“禅那”的略写,又意译为静虑、思维修等,或音义合译为禅定,本来是一种瑜伽术(yoga)。其基本做法是通过静坐、调息等手段达到心注一处。这本来是一种“系念寂静,正审思虑”的思维方法,一种心理、生理的苦行,古印度人把这种瑜伽术转化为宗教修持方法,通行于各教派,包括佛教形成之前的主要宗教婆罗门教(婆罗门教是古印度的一种宗教,主张《吠陀》经典天启,信仰梵天、湿婆、毗湿奴三大主神,实行种姓制度即把人划分为婆罗门、刹帝利、吠舍、首陀罗四个先天品级。佛教当初创建,具有对抗婆罗门教的意义与作用。古婆罗门教后来发展为今天的印度教)。婆罗门教主张“人我”(ãtman)和“神我”(purusa)分别存在,通过禅定修习可以实现“梵我合一”、皈依主神自在天而得解脱。佛陀创教,吸收、借鉴了古印度宗教的思想观念和修持方法,“禅”是其中重要部分。佛教还有另一个概念,梵文samãdhi,音译为“三昧”、“三摩地”、“三摩提”等,意译为“等持”、“定”等,与“禅”二者“名异体同”。从早期佛教“八正道”(通向解脱涅槃的八个途径或方法:正见、正思维、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里的“正定”,到后来大乘佛教“六度”(六波罗蜜,通达涅槃彼岸的六种途径或方法: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里的“禅定”(羼提波罗蜜),都把“禅”作为信仰者修持的主要方法之一。根据佛教教义,当修习达到“无想三昧”(asamprajnãta-samãdhi)阶段,即已得到绝对的自由和最高的智慧。这样,“三昧”概念本身又形成一种悖论:人的意识无所知而又无所不知。这也体现宗教神秘主义与科学的心理锻炼不同的一面。佛教把“禅”与“慧”二者并列又加以统一,二者被看做是支撑全部修行活动的两翼。在佛教长期发展过程中,“禅”作为教理和修行方法形成复杂体系。在中国佛教里,外来佛教的“禅”发展为“中国禅”,再发展为宗派佛教的禅宗,经历了长期变革、不断创新的过程,取得丰硕的思想成果。禅思想作为一种观念、理论,禅修作为身心修养方法,禅所追求的人生态度、人生境界、人生理想,对历代中国人的精神、生活和文化造成巨大而深远的影响。
从心理学角度看,人的主观意识对于客观世界的感受、感知具有选择性。这是人的意识活动的主观能动性的表现之一。现实的人控制主观感受,使之达到虚静状态,作为思维方式,本是一种普遍的心理现象。中国《道德经》里讲“致虚极,守笃静”(第十六章), 《荀子》里讲“虚一而静”(《荀子·解蔽》), 《庄子》里说的“心斋”(《人间世》)、“坐忘”(《大宗师》)、“用志不分,乃凝于神”(《达生》),以至儒家的“正心诚意”的心性论和“独善其身”的人生观,等等,都有控制心神、持虚守静的意思。古代方术里有所谓“守一”、“存神”、“存真”、“兼忘”等,后来道教吸收,也追求这类心理状态,不过被当做修仙的法术了。在这一点上,佛教的禅修与道教类似,都把精神控制当做一种宗教修持方法。禅是达到佛教修持终极目标——涅槃(“涅槃”是梵文nirvāna的音译,意译为“寂灭”、“灭度”等,意思是从轮回中解脱出来,进入不生不灭的境界;通俗的理解就是成佛)的手段。
佛教在中土初传,已经是大乘佛教兴起时期,基本是同时传入了小乘佛教的“禅数”(佛陀寂灭,结集“三藏”,到大乘思想兴起,这是原始佛教和部派佛教时期,统称“小乘佛教”。小乘佛教的核心观念是“人我空”,修行的目的追求个人解脱,达到涅槃境界。何谓“禅数”,下面说明)之学和大乘佛教的般若思想(印度佛教的大乘运动兴起于公元纪元前后,其核心观念是“人我”“法我”皆空,修行的目标在自度度人,上求菩提,下化众生)。中国佛教史上第一位著名译师安世高(名清,东汉末来华),“其所出经,禅数最悉”,所传即是小乘禅。他译的《安般守意经》,主要讲小乘禅的“系意著息”。所谓“安般守意”,意指“数息观”、“持息念”,即通过计数呼吸来控制、安定意念,让意识进入禅定境界。后来三国时的康僧会(?—280,祖居中亚康居,活动在三国吴国)传安世高禅法,递传至释道安(312—385,东晋僧人,在发挥佛教教理、翻译佛经、僧团建设方面贡献卓著,被称为中国佛教的第一建设者),他曾为安世高所译禅籍作过批注。佛教教理注重繁琐细密的名相辨析。小乘禅有所谓“五停心观”,即数息(安般)观、不净观、慈悲观、因缘观、界分别(念佛)观,目的在观身无我;又讲“四禅”(又称“四静虑”,修习禅定的初禅、二禅、三禅、四禅四个阶段,克服“三毒”贪、嗔、痴,超脱生死,逐步深入地摆脱执着,直到断绝忧喜苦乐等感受、痛触知觉,达到内心清净的状态)、“八定”(“四禅”与“四无色定”合称为“八定”,“四无色定”指空无边处定、识无边处定、无所有处定、非想非非想处定;这是在四禅的基础上进一步修习禅观的四个阶段,进而达到灭除一切对外境思念与感受的境界)、“四念处”(“身念处”观身不净;“受念处”观受是苦;“心念处”观心无常;“法念处”观法无我)、“三十七道品”(又称“三十七菩提分”,达到涅槃修习的三十七个项目,文烦不赘)等,都是指示修禅的具体法门和一步步渐进深入的过程。小乘禅所讲的禅定内容之神秘和形式之繁琐都已发挥到极致。因为特别注重“数”的分析,因此被称为“禅数”之学。自东汉末年陆续输入的大乘佛教经典也有讲禅法的。例如东汉支娄迦谶(月氏僧人,东汉末来到洛阳)所译《般舟三昧经》,讲“般舟三昧”。“般舟”是梵文语pratyutpanna音译,意思是佛立现前;“三昧”前面已经解释过,义同“禅定”。“三昧”所达到的安定心神的状态是渐进的,有种种不同。根据佛教教理,当对某一对象达到“三昧”境界,就会获得一种神秘力量,就是所谓“神通”。“般舟三昧”是一种“观想念佛”法门,意指入此“三昧”则佛立即出现在面前。后来净土经典《观无量寿经》宣扬“观想念佛”,讲“十六观”,念佛时观想弥陀、观音、势至等等,就是这种禅观的发挥。又著名的《维摩诘经》里讲到佛陀派遣诸弟子慰问“示疾”(示现生病,借以说法)的维摩诘,即所谓“问疾”,派遣到舍利弗,舍利弗回忆往昔曾在林中宴坐即坐禅、受到维摩诘讥呵的故事,表示自己无力担当。支谦的“古译”(中国佛教译经的历史分为三个阶段:从东汉到五世纪初鸠摩罗什来华的译业称为古译,鸠摩罗什开创“旧译”时期,到唐初玄奘开创“新译”时期)是:
舍利弗白佛言:“我不堪任诣彼问疾。所以者何?忆念我昔常宴坐他树下,时维摩诘来谓我言:‘唯,舍利弗,不必是坐为宴坐也。贤者,坐当如法,不于三界现身意,是为宴坐;不于内意有所住,亦不于外作二观,是为宴坐;立于禅以灭意、现诸身,是为宴坐。于六十二见而不动,于三十七品而观行,于生死劳垢而不造,在禅行如泥洹,若贤者如是坐,如是立,是为明晓如来坐法。’时我,世尊,闻是法,默而止,不能加报,故我不任诣彼问疾。”
后来鸠摩罗什“旧译”本相应的关键两句译作“不舍道法而现凡夫事”,“不断烦恼而入涅槃”,意思表达得更为简洁明白。《维摩诘经》作为重点宣扬大乘居士思想的经典,反对坐守枯禅的僧侣主义和形式主义,重在精神上对佛陀教法的体认。这是大乘禅观的一种发挥,其宏通开阔、不拘形式的风格大受中土士大夫的欢迎,也对后来中国禅与禅宗的发展造成重大影响。
佛教在中国传播,中国人接受佛教,首先要翻译经典,研习教义。这在记载僧人传记的僧传里则是“译经”和“义解”二科。早期佛教活动所重即在这两个方面。修行方面的“禅”则相对不够重视。东晋释道安曾发出“每惜兹邦禅业替废”之叹。后来僧叡也说:
禅法者,向道之初门,泥洹之津径也。此土先出《修行》、大、小《十二门》、大、小《安般》,虽是其事,既不根悉,又无受法,学者之戒,盖阙如也。
这是说,“禅法”本是佛教修行的最初的法门,达到涅槃(“泥洹”是涅槃的另一译法)的途径,虽然《安般守意经》、《修行道地经》(西晋竺法护译)等讲禅法的经典早已翻译成汉语,但人们对其义理的了解既不清楚,也没有掌握具体实践方法,因而不能流行。僧叡所说的这种状况也决定于中土的环境:先秦以来中国已经形成完整、严密的伦理体系,中国传统宗教道教又追求“长生久视”或“飞升成仙”的养炼法术,比较起来,外来的禅既繁琐神秘又不合中土思维重现世、重伦理的习惯,也就难于流传与实行。道宣《续高僧传》的《习禅论》说:
自释教道东,心学惟眇,逮于晋世,方闻睿公。故其序云:“慧理虽少,足以开神达命;禅法未传,至于摄缘系想,寄心无地。”时翻《大论》,有涉禅门,因以情求,广其行务。童寿弘其博施,乃为出《禅法要解》等经。自斯厥后,祖习逾繁。
这里提到僧叡重视禅法的弘传和研习,请求鸠摩罗什翻译了《大智度论》和《禅法要解》,促成习禅的兴盛局面。
鸠摩罗什来华,开创译经史的新阶段,也开创佛教发展史的新阶段。鸠摩罗什和大体同时期来华活动的佛陀跋陀罗(359—429,意译“觉贤”,罽宾僧,弘始十年到长安,后南下庐山,转赴建康,参与修订《北本涅槃经》为《南本涅槃经》三十六卷)、昙无谶(385—433,中印度人,北凉僧,住姑臧〔今甘肃武威市〕从事译经,所译《大涅槃经》俗称《北本涅槃经》四十卷,是《大涅槃经》的全译本,在中国佛教史上意义重大,影响深远)等人基本把当时印度佛教经典翻译完备,同时又把一批中国本土的学僧培养起来。如果说在此之前还主要是中国介绍、传播、接受外来佛教的阶段,那么此后则开辟了中国人独立从事研究并在本土思想、文化传统基础上加以阐释、发展的时期。这也是外来佛教开始全面实现“中国化”的时期。禅的传播与发展正是这整体演进过程的重要部分。其成果即是胡适所说的“印度禅”逐渐发展、演变为“中国禅”。
鸠摩罗什(音译“童寿”,344—413,天竺人,生于龟兹,后秦弘始三年〔401〕来到长安,在后秦主姚兴支持下组织译场,翻译佛经,门下培养出一批优秀弟子,如僧叡、竺道生等)来华,系统传翻大、小乘经论,基本完成了中国佛教介绍外来教典的任务。他又传译马鸣(印度佛教论师,又是诗人、戏剧家,大约活动在公元二世纪)禅法,译出新一代禅籍,给本土禅的发展提供了资源。他来到长安的第六天,弟子僧叡即开始从受禅法。他应僧叡之约,首先编译《禅要》三卷。僧叡介绍说:
寻蒙抄撰众家禅要,得此三卷。初四十三偈,是鸠摩罗罗陀法师所造;后二十偈,是马鸣菩萨之所造也;其中五门,是婆须蜜(世友)、僧伽罗叉(众护)、沤波崛(近护)、僧伽斯那(众军)、勒比丘(胁尊者)、马鸣、罗陀禅要之中,抄集之所出也。六觉中偈,是马鸣菩萨修习之以释六觉也;初观淫、恚、痴相及其三门,皆僧伽罗叉之所撰也;息门六事,诸论师说也。菩萨习禅法中,后更依《持世经》,益《十二因缘》一卷、《要解》二卷,别时撰出。
这是说《禅要》是根据印度大、小乘论师所著禅籍抄集而成的。其中包括罗什造的四十三首偈、马鸣造的二十首偈,还有婆须蜜、勒比丘等活动在犍陀罗地区(今巴基斯坦白沙瓦谷地、阿富汗东部一带)的小乘说一切有部(简称“有部”,音译“萨婆多部”,主张一切诸法,各住自性,为心所缘,虽无常变化,可证为“有”。这个部派具有浓厚的肯定现世精神,传入中国时间早,影响大)论师的禅法。其中的内容为马鸣修习的“六觉”即贪、恚、痴三不净觉和与之相反的三净觉;又“观淫(不净观)、恚(因缘观)、痴相(界分别观)”三门和“息门(数息观)六事”,大体即是前面提到的“五停心观”,为部派佛教诸师所说。接着说罗什依据《持世经》增益《十二因缘》一卷和《禅法要解》二卷,对大乘菩萨禅法加以补充。《持世经》四卷,罗什所译,依据大乘佛教诸法实相(梵文dharma-dhãtu的意译,义指宇宙万物的真实相状,即空相;这是大乘佛教的基本观念)的原理来讲五蕴、十二因缘、八正道等法门。《十二因缘》已佚,《禅要》今存,从内容看,汇集了大、小乘各部派关于禅的说法,意义重大的是其中介绍了大乘禅理。例如其中解释禅定说:
定有二种:一者观诸法实相,二者观法利用。譬如真珠师,一者善知珠相贵贱好丑,二者善能治用。或有知相而不能用,或有治用而不知相,或有知相亦能治用。行者如是贤圣未离欲者,能观法相四真谛等而不能用,不行四无量故。如凡夫离欲行诸功德,能有利用,生四无量心,不能观实相故。如俱解脱阿罗汉等,能观实相,具禅定故,生四无量。四无量者,得解之法,以利用故,非为颠倒。
这里讲禅定,把“观诸法实相”即证悟大乘空观放在首位,和“观法利用”即把禅用于实践修行(包括获得神通)并列,要求做到既能够知“相”又能够治“用”。所说“观法相四真谛”,所观指知苦、断集、证灭、修道“四谛”。他说圣贤如果没有生起慈、悲、喜、舍四无量心,虽然能观四真谛但不能实践应用;凡夫能够断绝欲念,生起四无量心,却不能观诸法实相。如此强调禅定的关键在观诸法实相,正突显了大乘般若空观的意义。不过,因为罗什所传禅法综合了大、小乘内容,也受到各方批评。曾是他的弟子的慧观后来说:
禅典要密,宜对之有宗。若漏失根原,则枝寻不全;群盲失旨,则上慢幽昏,可不惧乎!
这是不满于罗什所传禅籍师承不一,统绪不清,因而失去了宗旨。
据吕澂考定,罗什在关中传授禅法是公元401年到407年的事。姚秦弘始十年(408),佛陀跋陀罗来到长安,同样弘传禅学,所传系统与罗什不同。后来他以“显异惑众”受到在长安僧众中居主导地位的罗什弟子们的摈斥,遂南下庐山依慧远(334—461,东晋僧人,他精佛义,通俗学,后半生长时期居庐山,广交僧俗,勤于著述,推动佛教“中国化”,弘扬佛教文化,是中国佛教的奠基人之一),在庐山译出《修行方便禅经》又称《达摩多罗禅经》。慧远在介绍这部禅经的序文里说:
今之所译,出自达磨多罗与佛大先。其人西域之俊,禅训之宗,搜集经要,劝发大乘,弘教不同,故有详略之异。达磨多罗阖众篇于同道,开一色为恒沙。其为观也,明起不以生,灭不以尽,虽往复无际,而未始出于如。故曰:“色不离如,如不离色;色则是如,如则是色。”佛大先以为澄源引流,固宜有渐。是以始自二道,开甘露门,释四义以反迷,启归涂以领会。分别阴界,导以正观,畅散缘起,使优劣自辨。然后令原始反终,妙寻其极,其极非尽,亦非所尽,乃曰无尽,入于如来无尽法门。非夫道冠三乘,智通十地,孰能洞玄根于法身,归宗一于无相,静无遗照,动不离寂者哉!
佛陀跋陀罗受教于佛大先(佛陀斯那),佛大先是有部系统达摩多罗(法救)弟子。慧远说,这两位都是西域佛教中的杰出人物,他们搜集经典中的精粹,宣扬大乘思想,弘教方法不同而作出详略不同的解说。达摩多罗把众多篇章的观点统一到生灭如如的大乘空观。到佛大先,又明晰源流,循序渐进地予以说明。起始讲方便、胜进二道(说法教示的两种方法:方便,随宜施设,例如譬喻;胜进,证入真实义理),开示“甘露门”即如来真实教法,解释退(禅修功夫不坚则退)、住(安住于道)、升进(进取于道)、决定(坚住不移)四义,进而分别五阴、十八界,导以正观,对于缘起性空的大乘教理有所证悟,最后领悟法身无相、通达菩萨十地(菩萨修行的五十二位中第五个十阶位,从第一初证佛道的欢喜地到第十证得涅槃的法云地)境界。慧远如是解释,也是说佛陀跋陀罗所传禅法从小乘五门讲起,最终觉悟大乘。当然这里面有慧远本人的理解。
对于这一阶段翻译佛典有关外来禅的介绍,吕澂评价说:“大小乘禅法融贯的关键,在于把禅观与空观联系起来,罗什所传就是同实相一起讲的。”“禅学虽出于小乘系统,却已贯串着大乘思想而是大小乘融贯的禅了。这与安世高所传是不同的。鸠摩罗什如此,佛陀跋陀罗也是如此。”中国佛典传译是大、小乘兼重的。这也是外来佛教“中国化”的体现之一,显示中国佛教的综合性质。对外来禅籍的译介也是如此。
以上讲的是“印度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