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龙鞭蟠桃记(八)

待棺材送回贤良寺,杨爷跟老顺管家商议了,事不宜迟,这会儿外城门还开着,赶紧走!杨夫人知道只得如此,含泪遣散了大部分家仆,赶忙打点行礼,又央告杨爷想办法雇大车送棺材。还不错,荣中堂不便出面,偷着派人送了五百两银子的奠仪,听说这事儿为难,念在相交多年同朝同事的交情,叫武卫中军派了三辆大马车,一辆驮轿,二十来个兵丁,护送杨夫人一家人赶紧出京避难。

当天下午趁着大风,前头一辆拉着棺材,周围荷枪实弹的武卫军护从,杨爷也赶车跟随,一直出了德胜门,往北远望,一片野草杂乱疯长,一眼望不到尽头。

等出城五里远近,杨爷住了脚,跟杨夫人、老顺管家道别,众人又是一番痛哭,在棺材车前,杨爷举香默祷:“杨大人,老哥哥,您冤屈被杀,幸而一家子老少逃了大难,英灵不远,保佑着家人一路平安!”

“儿啊,快,快给你杨……杨叔叔叩头!”杨夫人抹着泪叫俩儿子下车行礼,大的已然娶了媳妇,小的还在总角之年,杨爷一把拉住一个,喊道:“使不得!小爷们金尊玉贵之体,哎,如今说不得,好好照顾你们娘,回老家或是种地或是经商,可千万别再做官啦!今天一别,不知道何日相见,保重!”

那个小儿子穿绸裹缎,银娃娃一样漂亮,跟皮猴子似得抱着杨爷不撒手,奶声奶气说:“杨叔,我阿玛常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您是好人,我长大了,必得报答您!”

“哈哈哈哈,那、那敢情好!小爷壮壮实实的,给你爹传宗接代!杨叔等着!”不大会儿,老顺管家看看左右没人,叫人搬了一口满是尘土的箱子,悄声说:“杨爷,这是我们夫人给您的。”

杨爷一惊,放下小孩儿,说:“这是干啥?!我不能要!”

“嘘!”老顺管家使劲儿摇晃脑袋:“您小声些!您掂掂,不是什么金银财宝。上头还贴着封条呢,那日抄家,家里头都来不及抽身就叫那帮王八蛋一拥而入,这是我大小子从后库里慌慌张张搬出来的,也不知道是啥。夫人说了,害怕是什么犯忌讳的东西,您琢磨琢磨,这一路上千山万水,万一道上儿叫人认出来,更是了不得!就送您了,不管值钱不值钱,也算给您留点念想!”

箱子不大,四尺长,三尺厚,黄铜包角,杨爷掂了掂不重,上头封条早已漫漶残缺,前头一个大铜锁也锈迹斑斑,杨爷还要推辞,老顺管家早已走远了,冲他挥手道别。杨爷无奈点点头,直看着一行人没了踪影,才转身回来。

正当杨爷要赶车去三河县找老娘,又被朝廷新调来的援兵抓了回城运粮的差事,他是车把式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只能跟着兵马又回城各处运送粮食衣物,城里依然大乱,东交民巷和西什库前头堆了一地死尸,还是打不进去。

翰林院、肃王府被烧那天,杨爷跟着捡了几本子被烧零散的《永乐大典》残书,唉声叹气回住处拾掇马车。就着上头发的大腌萝卜,吃了碗老米饭,俩大窝头,灌了一肚子热水,瞧瞧没人来,关紧院门儿,把藏在车厢下头的箱子给搬了出来。

这箱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看着木头还好,掂掂也不沉,按杨府老顺管家说,不是啥金银珍宝,可杨爷到底不放心,摸摸前头黄铜鼻子上的铜锁,寻摸了块青砖,几下敲开了,抬手啪嗒开了箱子。

也不知道箱子被封闭了多久,封条上看不出,一股多少年的灰土被盒盖带了出来,扬了杨爷一头一脸,“阿嚏!阿嚏!”,灰尘夹着一股说不出来味道的气味儿冲进他鼻子,熏得杨爷涕泪横流,一面呼噜脸一面骂了几声,往里看。箱子里严严实实盖着杏黄缎塞满四角,被虫蛀了不少小窟窿眼儿,落满了灰,掀开杏黄缎,下头盖了层大红绫,掀开了,里头裹了层早已发黄的棉花。“咦?什么宝贝藏得这么严实?”杨爷惊疑不定,从把棉花摘开,露出半个硕大红艳艳的大桃子!

也不知道桃子是啥料子做的,晶莹剔透润泽半透明,在午后阳光下熠熠生辉,杨爷赶紧把棉花都掏出来,嚯!桃子还不是一个,是一对联体的。大的如海碗,小的也比真桃大了一圈儿,红盈盈的桃嘴儿、粉红色半透明的桃腹,被几片碧绿光润的叶子围着,叶片上,还有几只粉红色逼真的小虫儿,趴在叶子上正预备啃呢。这组物件雕琢地异常鲜活,惟妙惟肖,妙手天成,真瞧不出半点儿人工雕琢。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海外来的大蟠桃!杨爷乐了,他哪见过这么漂亮的物件,仿佛滴上水滴,这桃子就跟真的一样,又鲜又甜,咬一口嘎嘣脆!

蹲下来仔细看看,这活儿做的真地道!桃子里有丝丝缕缕的棉絮样的丝儿,红绿交翠光芒闪烁五颜六色,晃得杨爷直头晕,实在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一阵冰凉舒爽窜遍全身,再看叶片上的小虫儿,活了似得扎着翅膀抖动须子,影影绰绰爬动起来!好家伙!这手艺真不赖!杨爷由衷赞叹道,把大蟠桃拿出来掂掂,不沉,可也不轻,什么料子的?在他看,这应该是个五色玻璃桃。

既然认定是玻璃,杨爷收了杨府这件玩意儿,也心安理得喽。

看了半天,杨爷正要把玻璃大蟠桃放回去,一瞅,下头还有一层呢!哦,原来这箱子是两层,中间有块隔板,杨爷小心翼翼拿杏黄缎包裹了蟠桃,双手轻轻一提,隔板取下,探头一瞧,下头也是塞得满满的已然发黄的棉花丝绒。

拨开丝绒,下头露出黄绢,拨开黄绢,下头是红绢。杨爷抹了抹额头汗水,心里突突直跳,长这么大,第一次大白天跟做贼似得掏摸东西,他自己个儿都觉得别扭。拨开红绢,里头严实裹着一大包油纸。里头鼓鼓囊囊,仿佛是束长条儿的大蟒蛇!

“妈呀!”杨爷惊叫一声退开两步,等了片刻,又上千摸了摸,确实是盘成一大团蟒蛇似得物件。一咬牙,撕开层层早已干涩的油纸包,定睛一看,杨爷先是一愣,紧跟着乐了:油纸包里,非金非宝,乃是一条盘绕起来硕长的大鞭子!杨爷高兴得连枪炮声也不顾了,掏出小烟袋锅,装烟打火,猛抽一口,做梦一般咧着大嘴笑呵呵蹲下打量。

嗬!这根大鞭子,那叫一漂亮!估摸着得一丈多长,后头棕红色把手雕镂精美,说龙不是龙,说狮子不是狮子,二尺长短,把手后头凸出一块,镶着一块鸽子蛋大小的蒙了灰、乌沉沉的五色小石头。前头的鞭身,因年代久远,看不出本色,已然斑驳苍灰,杨爷拨弄几下,发觉这鞭子是丝绒加马尾、钢丝、金银丝密扎扎束成,活儿做得异常地道,数种丝线丝绒均匀细顺、毫发毕现,外头鞭身瞧不出,里头却暗束九股,每隔一股,再用铜丝横扎密钉,上头还有些曲里拐弯鬼画符似得梵文,瞧着既大方庄重又贵气十足。提起来晃一晃,软如棉絮,一抖手又硬如钢条,能软能硬,能长能短,杨爷喜不自胜,再看,硕长鞭身上还用细细金银线秀满了云龙升腾、彩雾云纹,鞭梢也跟市面上的不一样,坠了个小指长的精铜镀金的小哨儿,下半截涂了满满一层蜡。

“嘶……”杨爷倒吸口冷气,寻思道:“真他娘怪!这、这鞭子难道是杨府赶车用的?不能够吧?这么靓的活计,咋藏得这么严实呢?不对,要不是赶车的大马鞭子,谁家还当宝贝似得拿这玩意儿压箱子底儿?!”

甭管怎么说,杨爷看中了这大鞭子。他觉得,这是老天爷降下的“缘法”。大酒缸巧遇杨大人,送银子、送烟袋锅儿,哪怕杨大人要跟他结拜、临死嘱托,杨爷作为老爷们,或多或少都觉得哥们弟兄,绝不能收人家银子,能帮就帮一把。到了,收了人家送的一口箱子,他心里着实不安,好像做好事儿求回报一样。这可不是京城老爷们的做派!

见了这鞭子就不成了,一股又酸又甜又深沉暖煦的感慨油然而生。他真爱呐,老话儿说红粉赠佳人,宝剑配英雄,干什么吆喝什么,跟读书的喜欢古书、养鸟的喜欢鸟笼子、练武的喜欢宝剑宝刀、爱古董的在意铜瓷古玉一样,赶大车出身的杨爷,对大鞭子动心啦!爱不释手抚摸着鞭子,两眼一酸,想到了被问斩的杨大人和冥冥中不可预测的天意。这就是缘分呐!这天定的“缘法”,凡人百姓哪能违反呢?!热泪潸然而下,一时间杨爷胸中酸甜苦咸五味俱全,说不出个准滋味儿。直筒子脾气嘛,他也没再想想,人家杨大人总管内务府这么多年,哪能把“大马鞭子”压箱子底儿呢?

一股豪气冲得他有些憋闷,杨爷装好了大玻璃蟠桃,塞好棉花,把箱子偷偷藏进马车车厢最里头的暗格儿里,喘了几口粗气,脱了外衣,一甩鞭子,在当院里耍了一套他从小自个儿琢磨出来的“鞭法”。

鞭子一抖,犹如金蛇凌空,在半空里“啪!”地剧烈鸣叫一声,好似空谷中陡然打了个霹雳!震得四处肃然,连周围噗噗簌簌的枪炮声也给压下来去啦。杨爷又惊又喜,豪气迸发,右臂画圈半抖,大鞭子呼啦似虬龙入海颤成数拨浪涛,顺势横着一扫,呼!当院起了阵小旋风,又似沉寂已久的怪蟒出洞、金龙横空,带着肃杀得猎猎气息飞旋舞动,四处伸展肢体寻找猎物,撒了欢儿一样鸣叫着、盘旋扭动硕长的四肢。就见院中的杨爷双臂摆开,帅气十足左右手交替耍着条斑斓大蟒,窜蹦跳跃都不合什么章法,却身形灵动、鞭风凛冽,低头撤步、上步转肩游刃有余洒脱大气,时而如泰山压顶,时而似高山垂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那根大鞭子在他手里活了般得心应手,丝毫不见生分,响亮清脆的鞭梢密布四周,跟墙外枪炮轰鸣合二为一,愈见功力。杨爷耍得高兴,小臂一反手,横着来个长龙入海式,又转动几下,鞭子飞旋得更快,电光火石间环绕全身,如团团光影只见鞭影重重不见人影!多半天,杨爷大叫一声:“收!”,顺势抖了抖,鞭子在半空里晃了三晃,飞快收了身形,缩回到他手里。

出了身透汗的杨爷顾不得擦汗,把原来的大马鞭取了来,比量了比量,拆了前头鞭身,找了团铁丝麻绳,把这条大鞭子把柄牢牢栓固在跟了自己多年,早被摩挲地油光湛亮的半人高的大鞭柄上,又试了两下,嗬!那叫一个顺手!

满心喜悦的杨爷没等乐呵半天,从前线败下来的军兵们传来消息:八国洋鬼子已然攻下了天津卫,前锋攻下杨村,直奔北京城而来!

京城戒严了,除了军兵和义和拳,谁也出不去,更进不来。满大街贴的都是朝廷的宣战诏书,被暴雨夏风肆虐成了残纸烂团,有些字还能看清:“内阁奉上谕:我朝二百数十年来,深仁厚泽,凡远人来中国者……乃益肆嚣张,欺凌我国家,侵犯我土地,蹂躏我人民,勒索我财物。朝廷稍加迁就,彼等负其凶横……小则欺压平民,大则侮慢神圣!我国赤子,仇怒郁结,人人欲得而甘心……朕今涕泪以告先庙,慷慨以誓师徙,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

可看了诏书的老少爷们几乎都晓得:光绪爷被囚在南海瀛台已然两年多啦,又病恹恹的,哪来这么健旺的精气神儿和惊天口气?!还不是那位掌握至高皇权四十余年的慈禧老佛爷瞧见洋人叫她退位让权,请光绪爷亲政,不禁恼羞成怒、羞愤交加才闹出这场塌天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