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爷被关在城里半个来月没出去城,内城、皇城里头也乱成一团,那么些的兵丁、义和拳乱头苍蝇似得到处流窜,攻打东交民巷、西什库教堂的人越来越少,杀人越货、抢劫捡漏的越来越多,大白天的旅店、酒馆、商铺、饭馆、当铺关门闭户,老百姓被吓坏喽,任谁也想不到,皇城内外还能被肆扰成如此。街面上人心慌慌,不少人面如死灰。
他得逃出去,离开这座鬼城酆都一样的京城,可怎么跑呢?在他找的隐蔽地界儿,杨爷打了个盹儿,天色拂晓,街上大乱,满街兵丁咋咋呼呼七嘴八舌说着什么,杨爷赶着车正踅摸吃的呢,凑过去一听,不由似三九天冰水浇头!
原来,河西务失守后,阵脚大乱的官军、义和拳全线崩溃,兵败如山倒,丢盔弃甲抱头鼠窜,京畿门户洞开!八国联军顺着运河占了通州张家湾,前锋过了八里桥,直奔朝阳门而来!
这一惊一吓,杨爷更饿了,事到如今无可奈何,也得先填饱肚子啊,他这会儿就想找个卖豆汁儿、枣面粥的小摊儿喝点顺顺。
那年月,京城老少爷们没个不爱喝豆汁儿的,四九城里遍布的豆汁儿摊,每日赶早,全是捧着大碗吸溜着绿莹莹豆汁,就着焦圈、咸菜疙瘩丝儿吃早点的老少爷们,这玩意儿外地来京的人一尝绝对得喷,又涩又酸,然北京城里的老少爷们就是爱它,一年年一代代传下来的美食,就数豆汁儿最便宜,也最深入民心。可这炮火连天的,性命都不保,谁还敢出来摆摊呢?转了几条街,一个人影儿不见,四处残垣断壁、焦黑的树杈和血污遍地的尸首,角落里,几条野狗大喇喇毫不避人,舒展尾巴大口撕咬着几具烂成一团的尸体,污血烂肉在野狗嘴里好似香喷喷红烧肉,狼吞虎咽津津有味,连脚趾头手指头也被细细嚼碎了吞下去,看得杨爷一阵恶心。
快溜达到西安门了,地下密密麻麻睡在席子上的各路兵丁也没醒,有的在说梦话,有的找墙根撒尿,还有些也饿了,提溜着刀枪四处找寻吃食。
碰上个虎神营的兵丁一问,那人指了指西安门里,说:“豆汁儿?有日子没见啦,你去地安门瞧瞧,不定那里还有摆摊儿的呢,哥们儿,有吃的没有?”杨爷塞给他一块饼子,赶车进了乱哄哄的西安门,西什库教堂内外还是炮火连天打得热闹,刚进皇城,就见一丛丛刀枪鲜明的旗兵守在皇城根儿下,远望不知道多少人,这是荣中堂最后的一点儿家底儿,放在这里护卫大内用的。杨爷不敢停留,挤过去到了地安门里,看了半天,咦,远处有那么几个挂着小灯笼的摊子,围着一群人,正吸吸溜溜咕咚咕咚喝着什么。
“豆汁儿!”杨爷苦中作乐,拉马过去,琢磨着这日子口,还真有不怕死的出来做买卖,几个小摊儿并排在地安门燕翅楼下,有炸焦圈儿的、有卖小芝麻烧饼的,两家豆汁儿摊子,凌乱板凳上全是喝豆汁儿的老少爷们,桌上摆着不要钱白吃的咸菜丝,个个喝得满头大汗心满意足,仿佛有了这碗豆汁儿,北京城还是北京城。
扔过几个大钱,买了包炸焦圈儿,十来个小芝麻烧饼,杨爷对手脚忙乱的掌柜点点头,喊道:“来一碗儿!”
“嘚来!爷们,坐下喝,咸菜您自己个儿盛!”粗瓷大碗,热腾腾飘着酸涩香气,杨爷端着坐了,轻轻一吹,喝了一小口,一股暖流下肚,真舒坦!再来口炸得金黄香脆的焦圈儿,总算定住了心,咕噜噜灌了几口,暖心暖胃的豆汁儿让乱世里的杨爷觉得近在咫尺的战火都不那么刺眼喽。
豆汁儿摊子上形形色色坐满了各种人,穿绸裹缎的、布衣长袍的、短衣打扮的、戴着小帽破衣拉撒的,还有几位穿着四开衩袍服,腰系杏黄带,梳着大辫子的,一看就是住在皇城附近的宗室,也大马金刀混在人群里大口吃喝。
这也是老北京的奇景之一:但凡吃酒席,各王公亲贵、文武大臣都有一定之规,王公亲贵绝不随随便便跟大臣们一起吃饭,大臣们也绝不会随意跟饮浆卖水拉车卖菜的力巴儿穷汉一起吃,旗人自重、好面子不说,文武大臣也有失体统,可只有去喝豆汁儿,不仅没人管,更没人笑话,来得这些王公亲贵文武大臣还能留个“与民同乐”的好名声,也不管你是王爷、公爷还是打铁、卖菜的,大家不分高低贵贱团团而坐,不论官品爵位、不论穷富,讲究先来后到,捧着大粗瓷碗咕嘟咕嘟喝个肚儿圆,相逢一笑,各自走人。一种最简单、最便宜、最深入人心的饮食,能破了朝廷拉拉杂杂的礼法规矩,正格儿是老北京的一项特色。
喝到第二碗,杨爷抹了把汗,放慢了速度,把剩下的焦圈儿、芝麻烧饼用纸包了,预备中午再吃。轰轰烈烈的枪炮声又紧了,震天动地巨响连连,东半天火红一片、浓烟翻腾了直上九霄,直叫人惊心动魄,“轰隆!轰隆隆!!”又是惊天动地的几声响,连高大的皇城都颤巍巍动了几下!豆汁儿摊儿这边却鸦雀无声,都低头大口吃喝,大家伙儿都习惯了,谁也没当会儿事。
“嗨!这马车是谁的?!有主儿没有?有人吗?没人大爷我拉走啦!”杨爷一回头,几个呼哧带喘的汉子正扯着嗓子大喊,为首的要解他的马缰绳。“慢!”杨爷沉了脸,揣了吃食举着大马鞭飞身跑过来,打量几个不速之客。为首的是个又黑又胖的大高个儿,四十出头,身强体壮,大胖脸蒜头鼻子大嘴巴,大辫子缠在脑袋上,一脸骄横之色,一看就带着功夫,身穿不太合体的毛兰细布裤褂,短衣襟,脚下是一双薄底儿短靴,腰里却系着一根草绳儿,后头跟着的都是一水儿兰细布裤褂,白袜布鞋,脸色苍白喘着粗气,背后背着快枪!
“这马车是我的!怎么?尊驾这是要明抢么?!”杨爷看着来者不善,但他不在乎,吃饱喝足了,手里握着大鞭子瞪着大高个儿。大高个儿也看了他几眼,两手抱怀,阴着脸问:“你是车把式?”
“啊!干的就是这活儿。”
大高个儿飞速转眼珠儿上下左右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一伸手拍了杨爷肩头,杨爷警惕着呢,一晃肩头,伸手抓住那小子手,生生掰到胸前,那人也不恼,俩人握了手较上劲儿啦!
一个如大力金刚,手法沉重劲头刚猛,一个如神力天王,逐渐加力毫不畏惧。后头背枪那帮小子全看傻了,伸头伸脑要说话,又不敢。大高个儿满意点点头,撇嘴道:“好小子!还挺有劲儿!就是你啦!甭抻着啦,快,有个远道儿的活儿,走吧!”杨爷活动活动,也是一惊,大高个儿功夫不赖。他闻声不动,问:“走?上哪儿?!告诉你,爷不拉活儿了,专给义和拳拉粮食的。”
本以为拿义和拳吓吓他们,不想大高个儿冷笑一声:“义和拳?狗屁!吓唬耗子呢!”一挥手,后头几个年轻汉子立马举枪相对,大高个儿调皮似得抹抹唇上并不存在的胡子,狞笑道:“车把式,告诉你。这趟活儿,你小子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事后有你天大的好处!要是胆敢起丁点儿逃跑的念头,哼哼,爷当场崩了你!信不信?!”杨爷一听这话气得血气上涌,老话儿说兔子急了还咬人,蚂蚱下油锅还得蹦跶几下呢!大老爷们能叫你们几个吓住?说话就要抡鞭子动手。
“轰!轰隆隆!”东城那边又是几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声,不远处又跑来个短衣短靴的年轻人,挎刀背枪,十分焦急大喊:“师父!师父!!您老人家甭跟这儿磨叽啦,那边儿都火上房啦!麻溜儿快这点呗!再晚了可就来不及啦!”
一听这话,大高个儿胖子使劲儿压了压火气,眼里划过一丝惊慌,换了低声下气:“爷们,看你也是条汉子,不瞒你,我们家也是老京城人家,这不,洋鬼子打进来啦,我们府上的老太太、大少爷、大少奶奶们不能死在这儿吧!得出去避避,可道儿远,身边也没几个会赶车的把式师傅,今儿派我一差事,从半夜找到这会儿,就瞅见您的车了,哎,乱世不易,您只当可怜可怜我这个做下人的,送我们一趟。甭担心银子,车钱先付!”说着从后头背枪人怀里掏出锭元宝双手捧过来。杨爷正疑惑,一瞅这元宝,好家伙!正经锃明刷亮黄橙橙的一个有边有翅儿的大金元宝!金色闪亮带着柔和华贵略微红艳艳的赤色光芒,下头还盖着戳记,妈呀,出手也忒大方了,就这一个,最少也得三十两。
那当儿按一两黄金兑三十五两银子算,这锭元宝最少能换上千两银子呢。杨爷摇头就是不应,他这人实在归实在,可不傻,久在江湖行走,知道大难临头,京师不保,就有那些个趁机发国难财的地痞流氓无赖混混儿,专门抢掠富豪人家,真干成一票儿大的,把人家全家宰了,装载了金银财宝一溜烟儿跑到外地花天酒地,这种事儿,他可没少听说。眼见眼前一行人身带火器、行踪跋扈诡秘,杨爷愈发警惕。
那大高个黑脸胖子正急得没法儿,远处叫喊的小伙大步流星跑过来,“啪!”冲他打了个非常漂亮的千儿,起身冲杨爷微微一笑。小伙儿长得非常帅气,大概十七八岁,剑眉星目,鼻梁高耸,脸颊红润,唇红齿白,身段细长英武,宽肩细腰大长腿,也是一身短打扮,又黑又长的大辫子缠在脖子上,腰间挂着把二尺多长贴金嵌宝的华贵腰刀,背着长枪跑过来,一丝儿不喘,看来也有功夫,叫人瞧着就亲切热情、礼貌周全。漂亮小伙和黑脸胖子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又下了跪,这才说动了杨爷。
小伙笑吟吟道:“大叔,我叫小张,您老这可是做了善事!我们老太太快七十了,成日介吃斋念佛,大慈大悲惜老怜贫,可不是菩萨保佑遇上您这位贵人!”
杨爷是实诚汉子心性,最是吃软不吃硬,又听人家家里有快七十岁烧香念佛的老太太,立马想起了自己的瞎眼老娘,心一软,拉他起来叹息道:“好啦!都快起来。老爷们,动不动就跪,像什么样儿?这么着吧,咱说好了,我只送你们出城,出了城,我得去三河县找我老娘!”
师徒俩看穿杨爷仗义忠厚,好话说了一箩筐,强把金元宝给杨爷塞进怀里,杨爷说了姓氏,嫌金子沉重,无奈用布包了,塞进车厢褥子下头,扬鞭打马,跟着这帮不明来路的人,又进了皇城。皇城里头杨爷不熟,全是旗兵禁军,抱着大刀鸟枪都睡着呢,因此众人不敢走大道,只溜边儿,看着他们熟门熟路如入无人之境,杨爷越发奇怪:这是哪家大宅门的?皇城里头的大宅门、王府屈指可数,他记着,除了和嘉公主府,皇城里头就只有礼亲王府,老睿亲王府和老英亲王府早改成寺庙衙门啦。没听说有什么公爵和大宅门在皇城里呀?这帮人到底什么来路呢?
穿大街过小巷,转了不知道多少弯儿,绕过景山东街,叫开守卫森严的北上门,四周便都是红墙了,砖墙上下都堆着沙袋,不少大兵还在梦乡里,越往里走,红墙越发高大雄伟,巍峨壮观,天色阴沉得要下雨,浓郁苍茫,阴霾滚滚,远处枪炮声轰隆隆炸得人心直发抖,杨爷也没仔细看到底到哪了,坐在车辕上低头抽烟,前头大马拉着车轮嘎吱嘎吱碾在石板路上,像进了一座空寂阴森的大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