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玉舟订阅了好几份杂志,经常收到汽车图片广告,也常换新车。
因为抽大烟不方便,所以他从来也不去旅行。
但是他还是订了一份叫做《旅行》的杂志,没事的时候随便翻翻,就当自己也去旅行了一样。
他床头上的几案上,常年搁着一只“旅行钟”,上面可以随时调世界各国的时间。
也许是因为怀念前妻而买的吧。
每当想她的时候,就可以调到法国时间,想象此时的她,正在做什么。
吃饭的时候,石玉舟总是帮女儿把菜夹到碗里。
反正宠坏了女儿不要紧,横竖将来是别人家的人。
但是儿子就得严加管教。
他每次叫儿子,都是连名带姓一起喊:“石本涵!”
严厉中还带着取笑的意味。
他总是第一个吃完,照例绕着餐桌兜圈子,低声背诵着那些古文,不时地伸手揉揉女儿的头发,叫她:“秃子。”
石季婉总是会无奈地笑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老叫她秃子。
她的头发非常多,不像有个表姐,夏天的时候头上长了疮,把头发全剃光了。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领悟到,父亲原来是叫她toots(年轻姑娘)。
家里的一个佣人说:“二爷现在省得很。”
吴妈说:“现在知道省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哪!”
渐渐地,石季婉能够感觉到父亲钱不凑手的恐惧,石家的财富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地流失掉。
她平时向父亲要钱,去付钢琴课的学费时,总是要在烟铺前站立很久。
石玉舟吸完了一筒大烟,又嘟噜着再装上一筒。
好不容易等他抽完了,又在满床的报纸里翻找着什么:
“我的书呢?又被你给拿走偷看了吧?你把我的书都给弄得找不着了。书都让你吃了,连个影子也没有见到,凭空就那么消失了。”
最后他终于停止了翻找,从口袋里掏出了钱包。
石玉舟定期让女儿去看妹妹,但是却不让儿子跟着一起去。
儿子是宝,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虽然石玉舟平时对儿子很严厉,但是他这个做父亲的,还是最爱自己的儿子。
石文珊一身崭新的高腰长裙,看上去非常的时髦:下摆及地,大开衩,衬托出丰满的胸部和笔直的大长腿。
丁绯琼不只一次地对女儿说过:“你姑姑的一双腿最好看。”
石季婉喜欢公寓里深浅不一的褐色与立体派艺术,觉得简直不像是在人间。
她尤其喜欢那些七巧板桌,三角形的,平行四边形的,都靠一条腿站着,看起来非常的别致。
“这些是仿照的七巧板做的。”石文珊说。
她取出旧的拼图给侄女看,七块黄檀木片装在黄檀木的盒子里。
“看,可以拼出很多的花样来:梅花、鱼、风筝、空心方块、走路的人。想让桌子变个样子,只要先拿这些拼图试一下就行了。”
石季婉羡慕地说:“姑姑真厉害。”
石文珊不好意思地说:“其实这里的东西大部分都是你母亲的主意,只有这张桌子是我想出来的。”
她母亲的照片就立在书桌上,相框可以反转,翻过来就是姑姑的照片。
照片中,她母亲幽幽地往外看,双眉下眼窝很深,V字领上一张V字脸,深褐色的衣服衬得嘴唇很是红艳。
“来,给你母亲写封信。“石文珊叫侄女。
开始的时候,石季婉还很兴奋,把以前没有来得及对母亲说的话,都一一地写信给她。
可是石季婉后来发现,随便她说些什么,都会招来她母亲的一顿数落。
无论是发生过的趣事,或者是她身边的见闻,母亲总是用蜘蛛似的一笔小字,写满整整一页,让人透不过气来。
在信中,她警告女儿一切可能的坏处,要不就是那句千年不变的话:
“我不喜欢你取笑别人。千万别学你父亲,总是看不起别人,开那些没意思的玩笑……”
一切还是她母亲没有离开家时的口吻,似乎从来没有表扬过她,或者跟她一起笑,一起分享她的快乐。
所以,现在写信,她都是选择最安全的方法,什么也不告诉母亲,只重复说些她母亲交待她的那些东西,比如用心练琴,多吃水果等等。
一边写,她一边喝着茶。
“哎呀,滴上了一滴茶。”她惊叫道。
“你妈看了,还当是一滴眼泪。”石文珊在一旁取笑道。
“我再去抄一遍。”
“行了,用不着再抄了,我看看——没关系,只有这个字糊了一点。”
“我宁愿再抄一遍。”
“行了,不用抄了。”姑姑有些不耐烦了。
“还是再抄一遍的好,我情愿再抄一遍!”
让母亲怀疑她哭着写信给她,不知道母亲又怎么想,又怎么说她呢。
她宁可抄一整本书,也不愿意让她母亲再无端地训她。不就是再费一张纸的事儿吗,反正她还有一整本的薄子可以画画。
石文珊不再管她,去接电话了。
她常常坐在电话旁边,一打就是大半天,同时用笔草草地记下号码。
她现在从交易所赚钱,炒点金子股票之类的,是女人最聪明的赚钱方法。
她的朋友不是女掮客就是老字号商家的太太,她靠投机赚钱来维持优越的生活,石家没有一个人像她那样深深地融入上海之中。
但这次的电话似乎跟平时有些不同。
她说的是国语,声音压得很低。
大多数时候,她只是听对方讲话,自己很少开口。
石季婉抄完了信,姑姑仍然在打电话,喉咙有些沙哑,有些可怜巴巴的样子。
她虽然有些纳闷,但是鉴于经常被母亲训斥,所以她被训练得没了好奇心,从来不主动去问大人们的事情,也许这也是她母亲和姑姑不介意她在旁边的缘故。
她们从来就不会这么信任她的弟弟石本涵。
她一般不去问大人的事情,除非他们主动讲给她听。
挂上电话,石文珊给侄女解释道:“是义哥哥的电话。”
义哥哥是纪候爷的儿子,大名叫纪怀义,是纪候爷的丫头生的,纪太太从小把他给带大的。
以前到她家里跟母亲姑姑出去喝茶跳舞的表哥里头,义哥哥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义哥哥长得一点也不像他父亲,苍黑的小长脸,与他父亲唯一的联系只是大家称他为“小爷”,与大爷遥遥相对。
义哥哥现在已经大学毕业了,在银行里面做事情。
义哥哥长的比较矮,自从她上中学后,个子窜高了一尺,简直不敢当着他的面站起来,怕他会不好意思。
石季婉有时在姑姑的公寓里碰到他,他很少叫石文珊“表姑”。
大多数时候,他什么也不叫。
偶尔叫一次“表姑”,也是声音很小,几乎听不到的那种,好像有些难为情的样子。
姑姑比义哥哥大九岁。
在石季婉看来,相差九岁的差距,已经没什么不好意思叫“表姑”了,他们又不是年纪差不多大。
石季婉始终不明白,义哥哥为什么不能理直气壮地叫姑姑为“表姑”。
但是按照她自己的处世哲学,这些事情如果姑姑不说,她是不会主动去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