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文本秩序下的桓谭与两汉之际的文本背景

桓谭生活的时代,是刘向、刘歆等人对古代文献大整理之后,文本秩序基本稳定的时代。虽然刘歆、王莽等人有复古之举,但并未根本动摇当时已经稳定的文本及其阐释思想的秩序。在两汉之际的动乱时期,桓谭等人对文本的阐释,基本上是稳定的。

桓谭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历史人物。他身处政治与权力的顶层,虽然适当参与了一些政治活动,却在人格与操守上与王室、权臣、外戚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他生逢乱世,却能依赖学术在政治、战乱之外保持了一颗宁静的心。在他的世界里,没有“出”与“处”之矛盾,没有“迁”与“贬”之纠结。对学术的坚守,对真理的坚持,使他具有一个强大的精神世界,足以无惧于因“非谶”而险被诛或终被贬的厄运。正如因“独守”不能而“投阁”的扬雄,桓谭身上,也具有汉代士大夫真正的人格操守。后世有人指责他与扬雄“附莽”、“附逆”,其实是将他们的学术地位与政治选择混为一谈了(但在当时的情况下,他们都不可能有自由选择政治立场的机会)。作为纯粹的学者,在那个时代,扬雄、桓谭根本不可能有左右王莽的政治决策或国家管理的话语权。某种程度上看,扬雄、桓谭基本上是被排斥在政治权力核心之外的。政治本来就是如此,文人只是政治人物争权夺利、粉饰太平的工具,不可能真正进入统治者治理天下、管理国家的决策层。但是,政治上的被边缘化,不能扼杀扬雄、桓谭之流的学术热情,也不可能阻止他们对国家命运、人类未来的关注与思考。这种人格精神,正是传统儒家的最高规定与追求,值得我们深入研究。

桓谭生卒说法不一。他曾经学赋于扬雄,并且与扬雄、刘歆“辩析疑异”,年齿与扬雄相差不致过多。据笔者《桓谭年谱》的研究,桓谭应当生于汉元帝建昭三年(前36),卒于汉光武帝建武十一年(35),时年71岁。据此而言,桓谭至少经历了西汉、王莽新朝、刘玄更始、刘盆子建世(赤眉)和东汉光武帝五个朝代或政权。西汉又包括汉元帝、汉成帝、汉哀帝、汉平帝、汉孺子刘婴五个皇帝。桓谭历仕各朝,汉成帝时期任奉车郎中、太乐令、天文郎,汉孺子刘婴时为司空掾、谏大夫、明告里附城,王莽时为典乐大夫(掌教大夫)、讲乐祭酒,更始帝时为太中大夫,光武帝时期为议郎、给事中、六安郡丞。

这个历史时期,正是中国历史上大变动、大变革的时期:学术上古文经学的兴起,文学上汉赋的式微、政论文的兴起,科学技术上天文、历法、星算等思想的变化,思想领域神仙、谶纬、符命、长生久视观念的流行,政治格局的剧烈变化、社会矛盾的急剧增加、经济冲突的不断尖锐,都代表了那个时代的复杂性。科学与迷信,衰亡与新生,毁灭与重建,困惑与探索,失望与希望,无不相伴共生,赋予了那个时代的文人更多的社会责任与政治际遇。

桓谭生活的时代,正是西汉历史上底层民众与上层社会,都存在矛盾重重的特殊时期。

汉高祖刘邦时期开始实行的“三选”徙陵政策汉元帝之前的西汉皇帝,大多在皇陵附近建置陵邑,规定了三种迁徙对象:二千石以上的官吏、富人和豪杰并兼之家。,至汉元帝时期被废除。这个政策,直接给汉成、哀、平三世造成了严重的社会后果:官吏、豪强更加肆无忌惮兼并土地、买卖奴婢,进一步造成了大量农民的流亡。汉元帝时期的奴婢数量已经达到了非常惊人的地步,并且带来了严重的社会问题:“诸官奴婢十万余人戏游亡事,税良民以给之,岁费五六巨万。”“诸侯妻妾或至数百人,豪富吏民畜歌者至数十人,是以内多怨女,外多旷夫。”《汉书》卷七二《贡禹传》,第10册,第3076、3071页。汉成帝师傅张禹更是广置田地:

禹为人谨厚,内殖货财,家以田为业。及富贵,多买田至四百顷,皆泾、渭溉灌,极膏腴上贾。它财物称是。《汉书》卷八一《张禹传》,第10册,第3349页。

汉成帝、哀帝时期,豪杰、官吏疯狂地购买田宅、广蓄奴婢:

公卿列侯亲属近臣,四方所则,未闻修身遵礼,同心忧国者也。或乃奢侈逸豫,务广第宅,治园池,多畜奴婢,被服绮縠,设钟鼓,备女乐,车服嫁娶葬埋过制。吏民慕效,浸以成俗,而欲望百姓俭节,家给人足,岂不难哉!《汉书》卷一〇《成帝纪》,第1册,第324—325页。

诸侯王、列侯、公主、吏二千石及豪富民多畜奴婢,田宅亡限,与民争利,百姓失职,重困不足。《汉书》卷一一《哀帝纪》,第1册,第336页。

据此,虽然有司提出了纠正措施,明确规定:“诸王、列侯得名田国中,列侯在长安及公主名田县道,关内侯、吏民名田,皆无得过三十顷。诸侯王奴婢二百人,列侯、公主百人,关内侯、吏民三十人。年六十以上,十岁以下,不在数中。贾人皆不得名田、为吏,犯者以律论。诸名田畜奴婢过品,皆没入县官。”《汉书》卷一一《哀帝纪》,第1册,第336页。但正所谓积重难返,已经很难收到成效。并且,自汉初已经出现的上层联姻现象,至汉末更加突出,并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意识为人们所接受。桓谭曾言:“使周相赵,不如使取吕后家女为妃,令戚夫人善事吕后,则如意无毙也。”《史记正义·周昌列传》引桓谭《世论》,此《世论》当即《新论》。据此,有人考证说:“这种‘势利之言’,出自‘尤好古学’的宿儒笔下,说明联姻观念的普遍化。”彭卫:《汉代婚姻形态》第一章《汉代人婚姻关系中的等级状况》,三秦出版社1988年版,第27页。这种联姻制度,无疑会扩大汉代社会的贫富差距,造成更多的社会问题。

汉元帝之后,流民四起。汉成帝时,出现了《汉书·谷永传》所言“百姓财竭力尽,愁恨感天,灾异屡降,饥馑仍臻。流散冗食,餧死于道,以百万数”的社会问题。汉哀帝时期,更是出现了《汉书·孔光传》所称“天下空虚,百姓饥馑,父子分散,流离道路,以十万数”的社会现象。

在这种严峻的社会形势下,各地流民起义层出不穷,汉成帝河平三年(前26),东郡茌平侯毋辟五兄弟起事;阳朔三年(前22),颍川铁官徒申屠圣起义;鸿嘉三年(前18),广汉郑躬起义;永始三年(前14),尉氏樊并起义与铁官徒苏令起义,等等。

在底层民众的苦难生活与反抗中,上层统治者仍然无视来自底层的社会矛盾,皇权旁落、外戚专权、互相斗争的局面,越来越严重。汉元帝皇后王政君,与其四个兄弟王凤、王音、王商、王根,加上其侄子王莽相继专权用事;王氏子弟王谭、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时五人同日封侯,外戚与皇权,形成了《汉书·刘向传》所言“事势不两大,王氏与刘氏,亦且不并立”的局面。其中,王氏独大之时,也夹杂着与外戚丁氏、傅氏、卫氏、董氏激烈的夺权斗争。

底层的社会苦难,上层的政治混乱,仍然没有阻挡西汉学术的繁荣与文学的发展。在刘歆等人的推动下,古文经学逐渐兴起;在扬雄等人的带动下,汉赋撰写进入了另一个境地,赋作甚至达千篇,部分程度上推动了赋学理论的发展;在桓谭等人倡导下,政论文、杂记体兴起,他提出的“论世间事,辨照然否,虚妄之言,伪饰之辞,莫不证定”的学风,成为后来王充“为世用”观的先导;通谶纬、符命、逸经、古记、钟律、小学、《史篇》、方术、《本草》及以《五经》、《论语》、《孝经》、《尔雅》之学的人才辈出,部分程度上推动了中国古代科学技术的发展,被李约瑟称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科学专家会议”的时代李约瑟认为:“科学史家对王莽似乎有一种偏爱,因为除了他的似乎合理的改革以外,王莽无疑对技术和科学很感兴趣,假使当时可以称之为科学技术的话。正是在他的倡议下,召开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科学专家会议。那是在公元4年,当时他是汉平帝的丞相。遗憾的是,他们讨论发言的记录没有流传下来。”(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一卷《导论》,科学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12—113页)

正是在这种社会矛盾集中、迷信与科学并存、学术与文学不断拓展新空间的情况下,桓谭开始了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