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本秩序:桓谭与两汉之际阐释思想的定型(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
- 孙少华
- 5009字
- 2021-03-31 19:48:35
第二节 桓谭在汉哀、平时期的学术与文学活动
本节主要考察桓谭三十一岁至四十五岁期间,也就是汉哀帝至汉孺子刘婴时期的主要活动。
汉成帝元延三年(前10),刘向恶王氏把持朝政,宗室见逐,上书言灾异。绥和元年(前8),刘向上《说成帝定礼乐》,本年卒;次年,汉成帝薨。
汉哀帝建平元年(前6),刘歆为侍中太中大夫、骑都尉、奉车光禄大夫,复领五经,集六艺群书,著《七略》;本年,刘歆改名刘秀,请建立《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作《移让太常博士书》。这极大推动了古文经学的兴起。
在此学术背景下,桓谭积极接触古文经学,对古文《易》、《书》、《礼》、《论语》、《孝经》的发现与流传,多有论述。他尝试以《古文尚书》解释“大麓”,论秦近君说古文经《尧典》事。他这种对古文经学的喜好与倡导,必然受到俗儒排斥。《后汉书·桓谭传》记载他“性嗜倡乐,简易不修威仪,而喜非毁俗儒,由是多见排抵”,当为事实。但是,桓谭对刘向、刘歆一家过于痴迷《左传》也有不同意见。刘向、刘歆、刘伯玉祖孙三人教授子孙诵读《左传》,甚至鼓动妇女也参与进来,对此桓谭批评他们有点“通人之蔽”的味道。
这个时期,谶纬之学得到了极大发展,开始兴起并形成社会潮流。建平二年(前5)六月,汉哀帝下《大赦改元诏》,首次在诏书中提及“谶”字。很少谈论谶纬的扬雄,也参与进来,讨论“鼓妖”之事。但谶纬也是有危险性的,解释不准确,就有杀头危险。本年八月,汉哀帝诛夏贺良,李寻、解光罪徙敦煌。甘忠可、夏贺良的谶书,被收藏于兰台。汉哀帝建平三年(前4),陆续出现木怪、星孛、鱼怪、男子化为妇女等事。桓谭对这些异变怪事发表见解,提出了“异变怪者,天下所常有,无世而不然”的观点。建平四年(前3)正月,关东地区祠西王母;四月,出现了血雨、婴儿在母腹中啼哭后又死而复生的怪事。至汉平帝时期,此类记载不断增多,如元始元年神衣自出柙、朔方广牧女子赵春死而复生、长安女子生两头儿等等,显示谶纬的社会影响不断增大。
桓谭反对神仙与养性之说。当时,神仙与长生方术流行,桓谭《新论》记载的史子心为傅太后制作延年药,以及范兰自称三百岁的事情,皆属此类。从现存桓谭《新论》记载的材料看,当时很多人对神仙、养性感兴趣,并且可能是社会上热议的话题。这种风气,与汉武帝的好神仙之影响有关,《新论·辨惑》就曾经记载了桓谭论李少君为汉武帝致神仙事。《祛蔽》记桓谭还与刘歆、歆兄弟子刘伯玉讨论过养性有益无益的问题。刘伯玉认为“天生杀人药,必有生人药”,桓谭则以“钩吻不与人相宜,故食则死,非为杀人生也。譬若巴豆毒鱼,矾石贼鼠,桂害獭,杏核杀猪,粉鳅畏椒,吴蚣畏油,天非故为作也”表示反对。
桓谭对方术也非常不屑,他曾经对刘歆做土龙之事发表问难。《新论·辨惑》记载:“刘歆致雨具,作土龙、吹律及诸方术无不备设。谭问:‘求雨所以为土龙,何也?’曰:‘龙见者辄有风雨兴起,以迎送之,故缘其象类而为之。’”桓谭“难以顿牟磁石,不能真是,何能掇针取芥,子骏穷无以应”。从这里分析,桓谭似乎在学术上保持着自己的独立见解,并且对前代流传的很多方术,产生了质疑。
但桓谭对方术中的幻术非常感兴趣,他曾经议论过董仲君死而复活的幻术。由于《法苑珠林》与《广弘明集》皆曾引用过这则故事,故我们怀疑此幻术可能与后来的佛教思想有关。因为,《出三藏记集》卷一二《世界记目录序》有“桓谭拒问,率五藏以为喻”之言,似乎亦与佛教思想相关。由于一般认为佛教至东汉才传入中国,故后传入之佛教,有引用前代之桓谭论述的可能。
对于那些对社会有用的贤能之士,桓谭也十分推崇。汉平帝元始五年,王莽征天下贤能之士,至者千人。《汉书·王莽传》记载:“征天下通一艺教授十一人以上,及有逸《礼》、古《书》、《毛诗》、《周官》、《尔雅》、天文、图谶、钟律、月令、兵法、《史篇》文字,通知其意者,皆诣公车。”《汉书·平帝纪》的记载则是:“征天下通知逸经、古记、天文、历算、钟律、小学、《史篇》、方术、《本草》及以《五经》、《论语》、《孝经》、《尔雅》教授者,在所为驾一封轺传,遣诣京师。至者数千人。”综合这两种说法,可知“贤能之士”的范围很广。李约瑟将这次会议称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科学专家会议”。李约瑟这个说法或者有点言过其实,但是,当时异能之士云集京师,则是蔚为壮观的事情。
桓谭对此也有关注,他在《新论》中对“贤能之士”有自己的标准:“贤有五品:谨敕于家事,顺悌于伦党,乡里之士也;作健晓惠,文史无害,县廷之士也;信诚笃行,廉平公(当有脱)理下务上者,州郡之士也;通经术,名行高,能达于从政,宽和有固守者,公辅之士也;才高卓绝,竦峙于众,多筹大略,能图世建功者,天下之士也。”他还提出了“善士”的标准,故萧统《文选》注称:“居家循理,乡里和顺,出入恭敬,言语谨逊,谓之善士。”朱谦之认为此即出于桓谭《新论》。桓谭的这种言论,应该与这次征召异能之士有关。
社会复古思想逐渐浓厚,桓谭也参与了一些讨论。在社会制度与学术方面,王莽与刘歆实行了一系列复古措施。元始三年,王莽请定车服、田宅、养生、送终、学校制度,奏立官稷;元始四年,王莽立《乐经》博士,改宗正为宗伯,遣八人观风俗,并请立明堂、辟雍。桓谭对明堂、辟雍有个人解释,他认为:“天称明故命曰明堂,为四面堂,各从其色,以仿四方。上圆法天,下方法地,八窗法八风,四达法四时,九室法九州,十二坐法十二月,三十六户法三十六雨,七十二牖法七十二风。”“王者作圆池,如璧形,实水其中,以环壅之,名曰辟雍,言其上承天地,以班教令,流转王道,周而复始。”在明堂、辟雍制度不明的情况下,桓谭的解释还是很有参考意义的。
在这种复古思想影响下,桓谭在历史掌故与典章制度方面,表现出了极大兴趣。他曾经对夏商周“路寝”提出自己的看法:“商人谓路寝为重屋,商于虞、夏稍文,加以重檐四阿,故取名。”对楚庄王的“楚车”、对“古路车”、对宓牺制杵臼皆有论述。
文学方面,桓谭似乎没有什么作品,但刘歆、扬雄却有大量作品问世。桓谭在阅读这些作品的时候,与他们也有一些回应。汉哀帝建平三年(前4),刘歆作《遂初赋》。建平四年(前3),扬雄作《太玄经》、《解嘲》、《解难》、《太玄赋》。桓谭称《太玄》为《玄书》、《玄经》,并对该书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玄经》三篇,以纪天地人之道,立三体,有上中下,如《禹贡》之陈三品”。汉平帝时期,扬雄著述颇丰,但他在学术上的一大变化,是逐渐转向经学研究:汉平帝元始二年(2),扬雄作《法言》并《自序》;元始四年(4),作《琴清英》;元始五年(5),作《训纂》;汉孺子刘婴居摄元年(6),续《史记》;居摄三年(8),作《州箴》、《官箴》。对于自己为何没有赋作,桓谭有自己的解释,他在《新论》中说:“茂陵周智孙曰:‘胡不为赋颂?’余应之曰:‘久为大司空掾,见使兼领众事,典定大议,汲汲不暇,以夜继昼,安能复作赋颂耶?”可见,这个时期的桓谭,政治活动非常繁忙,根本无暇顾及文学之事。
在长期的外戚权力争夺战中,桓谭基本上采取了中立立场,同时得到了不同外戚的信任。这种情况,与他年少为郎,早年和外戚或权臣建立的亲密关系有关。这个时期的外戚之争也是非常激烈的。建平二年,师丹、孔光相继被免,王莽则以新都侯迁就国。王氏暂时退出权力争夺,外戚丁氏、傅氏则与董贤进行了激烈的政治斗争。此时的刘歆,与王莽一样,政治上很不得意。汉哀帝建平三年(前4),刘歆“以宗室不宜典三河”的名义,被赶出京师,任五原太守;建平四年,又转任涿郡太守。后以病免,复为安定属国都尉。安定属国都尉是汉代管理内附匈奴人的军事长官,地在今甘肃固原一带。
在这种权力真空中,董贤逐渐走上政治前台。建平四年,董贤妹为昭仪,居椒风,与后妃椒房相对。董贤贵幸日盛,丁、傅受到冷落。孔乡侯傅晏与息夫躬谋欲求居位辅政,幸而得到了桓谭的劝诫而免祸。桓谭之所以敢为傅晏建言,很大程度上与桓谭曾经与董贤共事有关,他知道董贤不会加害自己。早在建平三年,董贤传漏殿下,此时桓谭典漏刻,两人共事,很可能皆为天文郎。这种特殊的社会经历,为桓谭积累了广泛的政治资本与人脉。从这里看,不能简单地将桓谭自由周旋于外戚之间理解为他本人的政治投机。他少年为郎,混迹内宫的经历,才是他身处历朝而不败,并且得到不同外戚集团信任的主要原因。
汉哀帝元寿元年(前2),汉哀帝征还王莽。本年,董贤在与傅晏的斗争中占据上风,傅晏被免,傅太后崩。五月,被免的孔光被重新起用,任御史大夫,七月为丞相;何武任御史大夫。九月,大司马票骑将军丁明免,丁氏家族也在与董贤的斗争中败下阵来。十二月,董贤为大司马卫将军。此时是一个非常敏感的政治时机:被免的王莽刚刚被征还,外戚傅氏、丁氏的政治光环逐渐黯淡,董贤正如日中天。但从背后的力量对比看,董贤妹为昭仪,王莽的姑姑为太皇太后,董贤显然不如王莽。长期在内宫中见惯了各种政治斗争与惊涛骇浪的桓谭,当然非常明白这种格局。所以,当曾经与桓谭共事的董贤,意图拉拢他的时候,被桓谭拒绝。但桓谭亦以“辅国保身之术”劝董贤,董贤不能用,二人遂绝。桓谭所言此事,不幸应验。汉哀帝元寿二年(前1)六月,哀帝崩,董贤立即被免,王莽拜大司马,很快采取了一系列政治措施:王皇后下《册罢董贤》;七月,王莽迎立汉平帝,罢退外戚赵氏、丁氏、傅氏,籍没董贤父子的家产;王莽拔擢亲信,刘歆迁中垒校尉;八月,王莽废孝成赵皇后、孝哀傅皇后,二人皆自杀。这一连串政治行动,是在短短的两个月内完成的,令人目不暇接、惊心动魄。外戚之间的权力斗争,真正算得上是你死我活,非常残酷。相应地,王皇后于汉平帝元始元年(1)正月下《令王莽勿辞安汉公诏》、《策王莽为安汉公》,随后封孔光为太师、王莽为太傅、王舜为太保。王莽一反汉哀帝政策,拜刘歆为羲和、京兆尹,封孔子后孔均为褒成侯,封汉哀帝母卫氏为中山孝王后,弟舅、帝女弟三人皆留中山,不得至京师。诸如此类,大大巩固了王氏子孙尤其是王莽的政治地位与权力。其后,王莽陆续加号“宰衡”,加九锡,行天子事,自称“假皇帝”,逐渐走上了篡汉之路。
在这场历时弥久的外戚权力争夺战中,桓谭周旋于王氏、傅氏、董氏之间,能够独善其身,是非常不容易的。随着王莽与刘歆重新回到权力核心,桓谭的政治生命也掀开了新的篇章。
王莽自称“假皇帝”之后不久,元始二年,桓谭任司空掾,与大司空甄丰讨论治河之事。甄丰,西汉平帝时以定策功拜少傅,封广阳侯,与刘歆、王舜同为王莽心腹,倡导居摄。桓谭在王莽心腹甄丰手下任职,可见他深得王莽信任。
桓谭有多方面才能,并且一直想做些实事。他在司空掾任上,有很多关于治河的良好建议,可见其聪敏过人。当时王莽曾经征召治河贤能之士一百余人,关并、张戎、韩牧,都曾提出很好的治河建议。桓谭认为:“凡此数者,必有一是。宜详考验,皆可豫见,计定然后举事,费不过数亿万,亦可以事诸浮食无产业民。空居与行役,同当衣食;衣食县官,而为之作,乃两便,可以上继禹功,下除民疾。”另外,桓谭对治河,也有自己的研究,很多资料记载了他的言论:
《新论·离事》称:
“四渎之源,河最高而长,从高注下,水流激峻,故其流急。”
“夏禹之时,鸿水浡潏。”
“王平仲云:‘《周谱》言:“定王五年,河徙故道,今所行处,非禹所穿。”’”
“大司马张仲议曰:‘河水浊,一石水,六斗泥,而民竞决河溉田,令河道不通利。至三月桃花水至,则决,以其噎不泄也,可禁民勿复引河。’”
由此可见,桓谭对于治河,是有自己的见解的。他曾经对治河有较为深入的研究,并和很多治河良才有深入讨论。可惜,“王莽时,但崇空语,无施行者”,桓谭的这些抱负根本无法实现。由此可见,桓谭也是一个非常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人。
居摄二年,王莽变汉制,桓谭由司空掾转为谏大夫,受王莽命,班告《大诰》于天下。居摄三年,桓谭班告返回京师,被王莽封为明告里附城,相当于“关内侯”,次于“列侯”的第十九级;但“明告里附城”并非实有其地。本年十一月,王莽改居摄三年为初始元年,臣民大量献王莽代汉的符命。桓谭逐渐看清了王莽意图篡汉的野心,开始主动远离王莽。《后汉书·桓谭传》记载:“当王莽居摄篡弑之际,天下之士,莫不竟褒称德美,作符命以求容媚,谭独自守,默然无言。”由此处材料分析,此前桓谭很可能没有觉察王莽的篡汉之心。至王莽改元,改正朔,暴露野心,桓谭立即嗅到了政治危险。在这种情况下,他与扬雄一样,选择了沉默和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