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中秋过后没几日,陈世杰携夫人终于从临清平安抵达了济南,回到家中。
这一趟临清之行也算没有白跑,既有收获,也有遗憾。
其中收获最大的是通过鸳鸯玉佩,确认了那名叫小寒的女子,正是他俩失散多年的女儿玉瑛,然而感到遗憾的却是,得知了失散的女儿不幸蒙难的消息。
陈夫人在小寒的坟前哭得肝肠寸断,陈世杰面对着冰冷的墓碑,看着碑身上刻的那几个字,却恨得咬牙切齿,他发誓一定要将李文天这个负心人,千刀万剐!
为何会生恨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想搞清其间发生了什么,这一切还得从他们夫妻二人刚来临清时的遭遇说起。
一路舟车劳顿,抵达临清时,陈老爷便安排夫人与贴身丫头春儿一同住进了客栈。
春儿是府上新来的丫头,做事机灵,这一路照顾夫人体贴入微,而且对老爷夫人所谈之事,从不多嘴,恪守本分,入住房间后,也是为老爷夫人忙前忙后,不辞辛苦。
休息一晚后,第二天一早,陈世杰吩咐春儿继续驻店,照看行李物品,夫妻俩开始了寻亲之旅。
经过多番打听,但凡几家大一点的当铺,他俩全都挨个打探个遍,最后寻到城东头的正祥当铺,恰巧遇到了赵家二少爷赵永祥,当时他在店中接收了一批典当的古玩,正细心观赏着。
当陈世杰掏出鸳鸯玉佩摆放在他面前时,问他有否见过?赵永祥为之一惊,觉得有眼缘,但一时说不上来。
两人经过短暂的攀谈过后,赵永祥知晓了眼前的夫妻二人此行的目的,是为寻亲而来。
这玉佩与两年前一女子拿来典当的一模一样,由此可见当年那个女子便是眼前这对夫妻失散多年的女儿。
他回想起当年与李文天之间的种种恩怨,想到自己的未婚妻美莲与文天之间的感情纠葛,他将美莲逃婚的原因归咎并迁怒于他,于是他便对陈世杰夫妻二人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陈老板,您初来乍到,对于您所问的问题,我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当真见过这块玉佩?”陈世杰见他的表情,不难看出惊疑之色。
“见过,这块玉佩确实见过,我印象比较深刻,跟你手上拿的这块一模一样,背面还刻有字。”赵永祥十分肯定地说。
“那就请赵公子将你所知晓的讲来听听!”陈世杰有些喜出望外,因为总算是找到了线索,在一旁的夫人也欣喜激动。
“这事还得从两年前说起,当时,有一个怀有身孕的女人拿着跟你这块一模一样的玉佩,来我这家店典当,我店里掌柜热情地接待了她,可第二天有一个瘦高个男子自称是那女子的丈夫出现,便要将玉佩赎回去,关键钱没带够,于是就起了争执。”
赵永祥不慌不忙,边喝茶边说:
“你知道做我们这行有我们这行的规矩,为此,我家丁还与他大打出手,玉佩最终还是被这个男人强行赎走了。”
“后来呢?”陈夫人问询道,“他们没有再出现过吗?”
“后来,我派人打听到此人一些情况,这个男的不是本地人,当时在师范学院任教,教学生美术,虽说只是个穷教书的,人品还不怎么好,生性风流……”
“这又怎么说?”陈夫人更为好奇。
“你们有所不知,就在他老婆怀孕期间,经常背着他老婆与他所教班的女学生勾搭在一起,出双入对,甚至是明目张胆到女学生家里约会,无所顾忌。”
赵永祥说得有板有眼,描述得有声有色的,免不了在其中添油加醋一番。
“这么说来,她成家了,而且怀有身孕?”
陈夫人听得一惊,回看了旁边的陈世杰一眼,不禁再问: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你能说得更具体一些吗?比如说,他们身份,家住哪里?”
“千真万确!你若不信,现在就可以去第三师范学院打听打听,看我有没有撒谎,或者也可以到冀府,去找那个女学生的父亲了解情况。”赵永祥信誓旦旦地说,“至于具体我所知晓的嘛,男的好像叫李文天,女的就不知道了。”
他停顿一会。
“哦,我想起来了,好像墓碑上刻有那女人的名字,你们可以去墓地看看。”
“怎么?那女子死了么?”陈夫人闻言,心中一凉,悸动不安。
“是的,那是后来,城里闹匪闹到学校,这个男人为了救他相好的那个女学生,甘愿自己充当人质跟土匪交换,而他的妻子为了挽回这个负心男人的爱,甘愿替他挡枪,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生命,你说这女人傻不傻?”赵永祥也不禁叹息起来。
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陈夫人不敢接受这样的事实,整个人都怔住。“那……孩子呢?”
“胸口处挨了一枪,当时就不行了,可惜了那个还未出生的孩子!”
就这样,陈世杰与夫人在赵永祥的指引下来到了小寒的坟前。
一座孤坟,寂静的躺在山岗之中,秋风萧瑟,落叶飘零。
看到墓碑的那一刹,陈世杰基本就能断定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儿无疑,因为上面清楚的铭刻着:爱妻陈小寒之墓,且上面的出生年月日正好与玉佩上的日期为同一天。
陈夫人不敢相信的望着那刻字的墓碑,完全不能接受这样的残酷的事实,嚎啕大哭起来。
来之前,她做梦都在想,与失散女儿见面,一家人团聚,其乐融融的场景,可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找寻了多年,最后得到的结局仍然无法改变,没能在生前与失散的女儿见上一面。
她扶着碑身,哭倒于地,再多的眼泪也哭不回玉瑛,更哭不活玉瑛,满心满怀的痛楚里,凄然狂喊:
“我的瑛儿啊……十八年了,为娘的,不曾为你烧过香,不曾为你招过魂,一直都希望你还活着……没想到,你还是就这样去了!”
她嗟叹那苦命的女儿,娘女间在那失散的那一天起,就已注定和她这个做娘的既是“生离”,也是“死别”。
若是早知会是这样的结局,还不如不找,那至少给人以希望,如今阴阳两隔,剩下的尽是失望与悔恨!
赵永祥见他们夫妻二人悲痛欲绝,也因他的言语挑拨,使得文天的形象在他们心中深恶痛绝,他心中报复的快.感更加之强烈,决定再往上面浇点油,让这火烧得更旺一些,这样才能一雪前耻。
他假惺惺地伤心难过,对陈世杰说:
“你应该去趟冀府了,这样,你就能更全面的了解这个李文天是怎样的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衣冠楚楚的负心郎,是如何背着他老婆跟别的女人不清不楚的!我可跟你们说,这种偷情的事还遭了天遣,有时间,我还可以带你俩去参观一下当年被大火焚毁的舍利塔,离这地方不远,就在卫河边,听一听周围的村民是怎么谈论这件事的!”
“冀府?”陈世杰一怔,暗想,此事还跟冀府有关联?是不是与自家有生意往来的那家呢?他不禁问起赵永祥来,“你刚才说的是哪个冀府?”
赵永祥忙跟他介绍起来,说:“在咱临清,冀家可是名门望族,是咱临清四大家族之首。”
“看来,我得亲自上门拜会一下!”陈世杰没曾料想在临清,冀家的实力如此之大,在生意场上也算是同道中人。
在赵永祥的指引下,陈世杰携夫人来到了冀府造访,然而冀府的当家人冀老爷没在府上,出差办事去了,这一等便是好几天。
在这等待的时日里,陈夫人认识了府里的周妈,从她口中了解到有关文天与美莲的一些情况。
周妈是一个没有太多心机的女人,朴实是她身上最大的优点,她对陈夫人首先介绍起四小姐的情况,说:
“我们家美莲是一个特别懂事,特别乖巧的孩子,自从她娘生下她来,不满周岁就离世,可以说这丫头是我一手带大的。也许是没有亲娘疼爱的原因,加上咱老爷常年忙于生意上的事,也就造就了她坚强独立的性格。她人品很好,特别孝顺,经常对我这老妈子嘘寒问暖,视同亲娘一般……”
面对周妈满口称赞,陈夫人本不想打断,但不打断,又实在忍俊不住,这样无休无止地让她说下去,她抢断了话来,问:
“那她是怎么跟那个老师好上的?”
“你听我接着说嘛!”周妈心直口快,对陈夫人打断她的话有些不高兴,“那个老师,我见过,长得也是挺俊朗的一个年轻小伙子,看得出来,美莲这丫头蛮喜欢他,可以说是被他的才华所深深折服。”
“才华?什么才华?”陈夫人仍忍俊不住插话。
“当时我都不敢相信,就凭着我跟他的几次简单描述,他就能把美莲的母亲画出来,而且画得相差无几。所以美莲后来请来他当私教老师,有段时间,我经常看见他俩成双成对的出入咱冀府大院。至于你问的,到底他俩有没有发生什么感情纠葛,我一个下人,也不好品头论足。”
陈夫人听罢,算是求证了他俩之间,关系确实不一般,他们或许真的存在暧昧,以至于后来小寒死后,都认定是这个私教老师将冀家四小姐拐跑的。
李文天这名字,这几天一直闪现在陈夫人的心头,成了挥之不去的噩梦。
她无法想象,自己的女儿曾经跟着这样一个男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受了多少委屈?遭受了多少罪?有多悲惨?这个男人到底对女儿好或是不好,这些都无从知晓。
现在女儿已经不再人世,似乎找寻这一切失去意义,可心里头憋着一口气,就是想要找到这个人,想听他亲口说一说,女儿生前所经历过的那些事情。
可惜,线索到这里又中断了。
陈世杰安慰她说:“既然瑛儿已不在了,就算咱找到她生前的丈夫,又有何用呢?说不准人家已经跟冀家小姐,过上小日子了,难不成,你还要认他回来做咱家女婿?”
陈世杰按理说,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只不过他也同样觉得,心中堵着一口气,没地方出!
“世杰,我总觉得李文天这个名字挺熟悉的,可一时之间又记不起来,你呢?有听说吗?”陈夫人一脸疑惑,凝重地望着他。
是的,陈世杰被这样一提醒,仿佛也想起些什么,欲言又止,因为他也不敢肯定,自己有没有记错。
那就是第一次与上海的杜老板在一起吃饭时,听其女儿提起过一个人的名字,好像就叫李文天,只不过,她口中的那个人是个富家大少爷,家住在什么州的,何况“李文天”这名字,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排除有重名的可能性。
他想到这儿不觉地摇了摇头,只怕自己是想多了。
这一耽误,时间就到了八月十五中秋时节。
终于在这天,等到冀老爷回来,他赶回来与家人团聚。对于这个省城来的大客户十分热情,好吃好喝的招待,同时对自己不在家,下人们照顾不周,也深感歉意,索性就热情地挽留他夫妻俩在冀府过中秋节。后来几日,与冀老爷详谈生意之余,偶尔也聊到了儿女的事情上。
冀老爷对女儿被拐一事上,倒没有特别的放在心上,也没跟他表示女儿的出逃,肯定就是李文天干的,因为他清楚知道,那是在李文天走后发生的,女儿自己偷偷跑离这个家,并且前不久还收到了女儿的信件,信中根本没有提及她与李文天在一起的事,只是报了声平安以及去向,跟他这个当父亲简单知会了一声,请他勿念。
陈世杰见冀老板的女儿如此叛逆,不听从父母亲的安排,一声不吭地离家出走,不由感慨道:
“女大不中留啊!我们为人父母的,都希望她们将来有一个好的归宿,可偏偏事与愿违!”
冀老爷倒没有像他这般多愁善感,有可能是他身边儿女多的缘故吧,他叹道:
“时代变了,这世道也跟着变了!我们年轻的时候,想要改造这个世界,那个时候,我们称之为‘变法’,现在,我们这一辈人,在小年轻眼里,都成了老顽固,老封建了!当下不是流行一个词吗?叫‘革命’!终其目的,不就是要革我们这些老东西的命么?有时候想想,让她们自己去折腾吧,老话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嘛!”
陈世杰身为大富商,又是一位典型的民族资本家,不会不了解目前国家,正处在一个动荡时局中。
自打袁大总统下台后,各地军阀各自为政,新政府又将面临四分五裂的局面,这是他从省城到临清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对此深有体会。
冀老爷的一番话语中,提到的“变法”,将他的思绪瞬时带到了十八年前。
当时的他,正是那场维新变法的坚定拥护者,并参与了这场政治浩劫,他以及整个家族也因此受此牵连,多少人的命运,因此而改写。
时间来到光绪二十四年初(公历一八九八年),以康、梁为代表的维新派人士,通过光绪皇帝的支持,进行倡导学习西方,提倡改革政治、教育制度,发展农、工、商业等的资产阶级改良运动,其最终目的就是发展一场全面的爱国救亡,声势浩大的实业兴国运动。
正当维新变法运动在全国开展之时,就遭到以李鸿章为代表的顽固派以及洋务派的反对,围绕着三个“要不要”,即要不要实行维新变法,要不要改封建君主专制制度为君主立宪制度,要不要改革封建的教育制度开始了一场大论战。
这是一场维新与守旧、变法与反变法的争论,也是中国的资本主义思想同封建主义思想的第一次正面交锋。
陈世杰所在的维新派阵营,利用这次机会使变法的思想广泛传播开来,中国的知识分子进一步开阔了眼界,解放了原有的思想,更多的人倒向了维新阵营。
当时陈世杰正值青年,紧随变法的潮流,豪情万丈。他不顾家里人的反对,抱着牺牲小我,成就大我的精神,毅然绝然地走上了变法的坚定道路。
慧珍见丈夫经常在外为此奔波劳累,完全不顾家,泪眼迷离,苦口婆心地劝说他:
“世杰,你是我的丈夫,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更是全家人的依靠!我不懂你的崇高理想与远大报负,只求此生能与你平平安安的度过,一家人在一起生活美满,其乐融融,我就知足了!”
“慧珍,请理解我!”陈世杰深情地解说,“作为丈夫,我自当要尽做一个丈夫的责任,但是,我们的国家正处于内忧外患之时,你一个妇道人家,不了解时事,我不怪你!可你知道吗?现在正处于变法的关键时刻,如果成功了,那可是全天下人的福祉!将来某一天,国力强盛起来,咱们国人就不用再惧洋人了。”
“你看你跟我说的这些,像是中了魔咒一样。你一定是受了外面那个女人的蛊惑,才让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现在开口闭口都是跟我讲忧国忧民的国家大事,到底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慧珍情绪激动,哭着喊着,“再说,咱们家不愁吃,不愁穿,就不能安安分分过好咱们的日子,你一个读书人,跟着他们凑什么热闹嘛!”
“你听谁说的?外面女人?哪来的外面女人?”陈世杰大声嚷叫起来,脖子都红了,“你不要听信外面的流言蜚语,我是怎样的一个人你难道还不清楚吗?”
“你不要以为我一个不谙世事的妇道人家,整天呆在家里,就不清楚你在外面的所作所为!”慧珍直接吵闹起来,“倩蓉无意间跟我说起,她亲眼所见有一个女子跟你在一起,而且还拿钱给人家,你和她之间要是没什么,你有必要给她钱吗?你作何解释?”
陈世杰听出了话里的浓浓火药味。
倩蓉是一个刚满五岁的小姑娘,是陈世杰大伯父最小的女儿。
刚经慧珍一提醒,还真有过这么一回事,但事实绝不是她所想的那样。
“倩蓉才多大?这种事情她能描述得清楚吗?”
“小孩子是不会撒谎的!”
激烈的争吵声引来陈世杰的父亲。
“你们不要吵了!吵得整个家都不得安宁!”
他威严厉声喝止下,两人才停下争执。
陈世杰的父亲陈荫焕,当时在朝中担任按察史一职,也做过外交使臣,曾出访过欧洲多国。
他深受西方思想文化影响,看到国家正处于风雨飘摇,多事之秋,他也希望通过变法来改良现有的朝廷统治,使国力变强盛,所以他自己内心主张变法,甚至暗地里一直支持着变法活动。
但却对儿子参与变法之事并不赞同,其原因更多的是想保护家人,怕儿子做事不顾分寸,让儿女们因这事受牵连。
当时变法运动正处于风口浪尖,在他的眼里,这项变法是虽是光绪帝主导,但有许多改革违反了当时身居幕后的老佛爷对朝廷的统治,是犯上作乱,在两股势力中周旋,有着极大的风险,即怕是站错队,闹不好就要掉脑袋。
自己已上了年纪的老骨头,死不足惧,可儿女们尚小,尤其是大儿子世杰刚成家立业不久,不想让儿女们卷入这场风波之中,他只有隐瞒起自己的真实意图。于是,他规劝起儿子来:
“世杰,我不管别人家怎么过日子,但在咱家,就不许你们夫妻之间吵吵闹闹的!以后,你少去外面鬼混,放着幸福的日子不过,跟着那帮穷书生瞎掺和什么?你要知道,你身上的责任,都快三十的人了,还一点都不让人省心!你要知道,历朝历代主张变法之人都没有好下场!一旦变法不成功,很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爹!您也是身为朝中大臣,如今这变法可是深得当今圣上的支持,我觉得一定能成!”世杰辩驳道。
“你爹不傻!你不知道现在这朝廷大权掌握在谁的手上吗?”陈父低声紧咬牙关接着说,“在老佛爷手里!她会任由下面这些人兴风作浪吗?世杰啊,你清醒一下吧,看清楚形势,老老实实呆在家,可以吗?再说,以你的能力,又能掀起多大的浪呢?”
局势不明朗,结局谁也无法预料!不过他想着,既然是变法,即使有人要流血牺牲,那也再所难免!总不能因为自己贪生怕死,置志同道合的朋友于不顾吧?这岂是他陈世杰所为。
但慧珍口中所说的那个女人的确是存在的,只不过关系嘛……
“陈老板!陈老板!”冀老爷轻轻推了推的肩头,叫喊声将陈世杰带回到现实中来,他尬然一笑,跟冀老爷表示歉意:
“不好意思!刚才走神了!”
冀老爷指着已经不冒热气的茶杯,客气的问:“刚只顾着说话,想事情,茶凉了,我让下人重新沏一壶过来,咱们接着聊。”
于是两位年长的父亲为了各自的儿女,谈论着,冀老爷知晓了陈世杰此行的目的,之所以打听女儿美莲的事情,是想更多的了解与李文天相关的信息,只可惜他自身了解到的为之甚少,不好对李文天这个人去做客观的评论。
美莲离家出走后,他也进行反思,女儿不是没有主见的人,如果她所喜欢的这个男人完全没有可取之处,她岂会义无反顾连家人抛下,跟随他而去?
陈世杰与夫人返程路上,坐在马车里,心情异常沉重。
春儿紧挨着夫人而坐,可能是晚上照顾夫人太晚睡觉,打起盹来,靠在车厢边角里睡着了。
夫人这一路手里都拿捏着那块鸳鸯玉佩,想着想着,泪水不由自主地往下淌。
陈世杰看到后,安慰起她来,说:
“慧珍,你不要太过伤心了!你看开点吧!既然瑛儿不在人世,只能怨她命太薄,没办法跟着咱享福,咱不是还有玲儿陪在身边吗?这些年,我看你把所有的关爱全都给与玲儿,对她千般宠爱,这其中深意不也是在寄托对瑛儿的思念吗?”
陈夫人抽泣着,声音因过度悲伤而沙哑,说:
“世杰,我心里头有太多的愧疚,是我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你看瑛儿的坟,孤零零地耸立在山野中,荒草长得有齐腰深,一年之中都没个人来照料,我看着,心就难受。在她生前,我不能照顾好她,死后,我想把她接回来,好让她魂归故里,不至于成为无主的孤魂。”
“这事情要缓一缓,现在当务之急,还是安排玲儿的婚事要紧。”陈世杰考虑事情总是那么周全,毕竟家里的喜事要优先处理,他紧接着说,“等她完婚后,咱们另选定个日子,再着手办这事吧!到时候请千佛寺的得道高僧来咱府上,为瑛儿招魂,操办法事。”
“希望我的瑛儿还能找到回家的路,让她的灵魂不再四处游荡,早日得以安生!”
“会的,她若在天有灵,到家后,一定会托梦给咱的。”陈世杰不断安慰着夫人,直至她平静下来,然后轻轻地躺下休息。
陈世杰这一路,心里不再平静,他再一次回想起陈年往事,当年的情景一一浮现在眼帘。
谭秀梅,一个被他尘封在记忆里许多年的名字,与她关联着一段曾经令他刻骨铭心的过往。
他不敢去想,更不愿被人提起,唯有让伤痛与委屈深藏心底,独自默默承受。
与秀梅初识到相知,从见她第一眼开始,陈世杰被她身上所散发的气质折服,深深吸引着,那种气质来源于腹有诗书气自华,是一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敬慕感。
如今得知瑛儿已经离世,但她的死并非十八年前逃难时造成的,这也意味着,当时秀梅抱瑛儿离开,并没有遭人毒手,而是逃离了生天,只是后来与他们失去了联系,可她现在又身处何方?
不管怎么说,秀梅还是做到了分开时对自己的承诺,保护了瑛儿的周全,并没有愧对他。他像是良心发现,这些年来,是自己深深地误会了她,激动之情难抑,禁不住热泪盈眶。
想到这,内心深处不由得呐喊:秀梅,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是否安好?你是否有找寻过我的下落?
时间再一次切入到光绪二十四年秋,一场轰轰烈烈的维新变法,遭奸人出卖,历时仅仅短短的一百零三天,便宣告彻底失败了!
京都上空,霎时笼罩在一片腥风血雨之中,人人自危。
在朝为官的陈荫焕也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心惊胆战,整个陈府上上下下陷入惶恐不安之中。
那几日,下着连绵不绝的秋雨,给这本就不太平静的世道增添了不少阴霾,让人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压抑。
紧接着,维新派为首的领军人物先后被捕,其中有六人被当朝政府在京都菜市口诛杀,一时间引起轩然大.波,紧接而来的就是对乱党余孽进行全城大搜捕。
秀梅找到了陈世杰,急切地跟他说:
“现在情况已经万分危急,我们当中有好些人被朝廷悬赏通缉,现在我已经成为了他们抓捕的重点要犯,你暂时还算安全,布告上面没有见到你的名字,不过,你最好也出去避一避风头,说不准被人告发,下一个就会找上你……”
“我还不能走!”陈世杰有着他自身的顾虑,跟她道明原委,“你知道的,我要是走了,受牵连的可能是陈氏整个家族,目前我爹在朝中是三品大员,兴许有他在,还能保全咱家……”
“你不要太过自信,我堂哥不就是典型的例子吗?你可不要步他的后尘!明明有机会逃走,可他太过执拗,偏不肯走,结果呢……”秀梅急得快要哭起来。
陈世杰知道,在这生死攸关之时,秀梅全然为他着想,这份情感,早已超越了普通男女朋友之间那种情谊,这令他十分感动,可他还是坚持不走,因为在他肩上还有家庭责任及道义无法逃避,他不能弃之不顾!他固执地说:
“你什么都别说了,我不会走的!明天我送你离开这里,先给你找一个安全点的地方落脚,然后再找机会送你去上海,那里有你们报社的成员,可去寻求他们的帮助。”
“你不走,我也不走!”秀梅跟他犟起来。
“可我现在保护不了你!”在这个节骨眼上,陈世杰跟她急眼了。“要是被他们抓起来,就是死路一条,我不希望你冒这么大风险,不允许你有任何闪失!”
“反正我不走!要死咱们也要死在一起!”她脱口而出,几乎没有经过考虑。
陈世杰眼睛里忽然闪出炽烈的光芒来,他凝视她,再一次因她的话怦然心动。
他一直认为,她是一个独立的女性,她在变法之中倡导的是一夫一妻制的婚姻主张,而自己已经有妻室儿女,认定她是不会对他倾心。
没想到,这话会从她的嘴里说出来,足以让他震动!
她与他对视着,好久好久,无法把眼光从他脸上移开。
他不语,只是静静地迎视着她的目光,那眼眸是何等澄净,何等不舍,又何等坚定。
他终将她揽入怀中,心中顿生出一种恨不相逢未娶时之感。
突然,有一股热量往脑门涌去,在一个激动之下,他忍不住脱口而出,问了一句:
“如果我还是孤身一人,你愿意嫁给我吗?”
秀梅吓了一大跳,身子从他怀里挣脱,猛然往后退了一大步,脸色变白了。
陈世杰也被自己这句话给吓住了,没想到自己失言刺.激到她,后悔不迭,但话已说出口,无法收回,他慌乱急促地说:
“对不起!我……我不该冒昧地问,对不起!”
他见她默然不语,有一些惶惑,不断揣摩着她的内心想法。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这样会让我看不起你!”她冷静下来,恢复了理智,说,“我不想因为有我的存在而伤害到你的家人,更不想被人误会我是一个破坏别人家庭幸福的坏女人!”
是的,他说出这话就意味着自己对感情的不忠,意味着对家庭的背弃,他一向自命清高,忽然感到了自己也有人性的罪恶面。
可情况已万分危急了,容不得他儿女情长,继续再这般耗下去,必须要为她寻求一个安全的庇护所。于是他说:
“我知道,我也尊重你,不过,现在别的地方都不安全,实在不行,你来我家吧,先充当一下家里的佣人。”
“这……不太妥吧?”她犹豫了。
“你别想太多,我会尽我的全力来保护你!”
“我是说你太太那边,还有你的父亲,他们若是问起来,我要怎么说?”秀梅有着自身的顾虑,“万一被你爹发现了我的真实身份,又该怎么办?岂不连累到你们全家?”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那就只能委屈你了!”
她疑惑不解地看着他,到底是啥委屈呢?
“我就去跟我爹明说,我要娶你做二房,为我陈家添丁增口!”世杰讪讪地坏笑。
“好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使坏呢!”秀梅笑骂起来,“你这人外表看来挺实诚的一个人,怎么也变得一点都不老实!”
“我不管,你要留下来,就得听从我的安排,咱们这就说定了,待会,我先帮你去弄套丫环的行头给你,再带你上我家去。”陈世杰定定地说,见她没有拒绝,心里头像是吃了蜜一样甜。
马车在一路颠簸之中前行,陈夫人睡不好,醒来睁开眼,看了看想得正入神的陈世杰,遂坐了身起来,推了推他,问:
“你在想什么呢?看你的眉头紧锁,一会儿喜一会儿愁的。”
陈世杰拉着夫人的手,紧紧的攥在手心,甚至于将她的手攥疼了。
“你干什么?这么大力,都抓疼我了!”陈夫人都不知他究竟意欲何为。
“我刚才是想起过往的一些事情来,那些年我们从苦难中度过,而今又重新过上了富足的好日子,一切如同过往云烟,就像梦一场,但又如此真实的发生着。”陈世杰感慨着,深情地注视着夫人。
陈夫人并没有被他的话语感染,不慌不忙地将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挣脱出来,不悦地问:
“是不是又想起她来了?”
“是,我刚才确实想起她了。”陈世杰没有逃避,这一次他选择了勇敢面对。
这一回答出乎陈夫人的意料之外,更加不悦地说:“我就知道……”
陈世杰强行打断了她的话,将自己压抑多时的想法说了出来:
“慧珍,这一次,你听我说完,我不想跟你辩解什么,只是这些年,一直是你误会她了,同时你也误会了我!”
他心想,是时候跟慧珍坦白并澄清当年所发生的事情,还秀梅一个清白了。
可陈夫人却不这么认为,仍然不依不饶地排斥着整件事,不愿搭理,不愿听他提起。
“我今天心情不好,不想听你说,要说等回家后再说吧。我累了,要休息了。”说着,便在马车的车厢里躺了下来,拉上了被子。
陈世杰无奈的摇起头,有春儿在车上,他不好与她争吵什么。他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解开慧珍心中的结,还得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