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在我竭力适应在猎海豹三桅船“幽灵”号上的新环境,却受够了羞辱和痛苦。那位被水手称作“医生”,被猎手喊作“汤米”,被海狼拉森唤为“伙夫”的厨工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而他对我态度的丕变是由于我在船上的地位改变造成的。他以前对我有多么阿谀奉承,现在就对我有多么盛气凌人。实际上我不再是他口中所称的皮肤娇嫩得像个“贵妇人”的绅士,而是一个分文不值的舱房小厮。

他荒唐地坚持要我尊称他为“马格里奇先生”,而他吩咐我工作范围和职责时的动作和态度令我十分难堪。据他所言,除了四个舱房的清扫及相关事务,我还得在厨房给他打下手,而我在切削土豆或洗涤油腻的锅盘时笨拙的动作随时都会成为他惊诧或嘲讽的话题。他选择性地忽略我过去的身份,所熟悉的生活和环境,他是有意为之的。我得承认,这一天还没有过完,我恨他已超过了我这一生中所恨过的任何一个人。

就在头一天,“幽灵”号在“折好风帆”(此类术语是我后来在船上学会的)闯过马格里奇先生所说的“号叫的东南风带”时,发生了一件尤其让我难堪的事件。五点半钟我按照他的安排在舱房里摆好桌子,将防颠簸盘碟落好位,然后从厨房送去茶水和食物。与此相关,这里我禁不住要提及一下在风浪中的木甲板上行走的首次体验。

“机灵点,否则你会淋得透湿的。”这是马格里奇先生临别时的指示。我一只手拎着一只大茶壶,另一只手臂弯里搂着几条新烤的面包,走出了厨房。这时一个名叫亨德森,个子瘦高、身手敏捷的猎手正从所谓下等舱(那是猎手们对他们位于帆船中部寝舱的俏皮称呼)往船尾的舱房走去。海狼拉森站在舵楼甲板上,抽着他永远也抽不完的雪茄。

“喂,她来了,快躲一下!”厨工大声喊道。

我停止了脚步,因为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来了,却看见厨房滑门砰地一声关紧了。然后我看见亨德森发疯般地朝主索具所在的位置奔去,跳进了里面,然后爬上了比我头高几英尺的地方。几乎与此同时,我看见一个大浪卷曲着、喷着泡沫涌到了栏杆上方,似乎悬在了那里,我正好处在它下面。我的脑子一下子似乎转不过弯来——发生的一切对我而言分外陌生,闻所未闻。我意识到我已处在危险之中,但仅限于此而已。我惊呆了,站在原地未动。这时海狼拉森在舵楼上吼叫起来:

“快抓紧个东西,你——你这个驼背!”

但为时已晚。我向索具冲过去,本可以抓住它,却被从天而降的大浪冲失了手。以后发生的事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我泡在了水里,透不过气来,有一种要溺毙的感觉。然后我双脚一滑,人倒在了甲板上,身子不停地翻滚着,也不知道被冲到了什么地方,中途几次撞上了硬的物件,还有一次右膝盖被狠狠地磕撞了一下。然后浪水似乎突然退去,我又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原来我被大浪冲倒在厨房的外墙下,又被海水裹挟着从向风面的统舱升降口翻滚到了背风面的甲板排水口。我受伤的膝盖痛得要命,它支撑不住我的身体,至少我是如此认为的。我感觉那条腿一定是断掉了。但是那厨工的眼却一直盯住我,他从背风面的厨房门口大声喳呼道:

“好啊你!想在那儿躺上一晚上吗?你的茶壶呢?掉进海里了?你要是跌断了脖子也是自作自受!”

我努力挣扎着站起身子,大茶壶还在我手中,我瘸行到厨房门口将茶壶递给他。可是他还不依不饶,不知道是真生气了还是装模作样。

“老天爷作证,你要不是个笨球才怪!我倒想问问,你能干得成什么?嗯,你能干什么?连送一壶茶到后舱去都给弄洒了,害得我还要重新去烧一壶。”

“你干抽抽鼻子干什么?”他莫名地又愤怒了,对我吼道,“因为你那可怜的小膝盖头受了点外伤是不?妈妈的可怜小宝贝。”

我并没有抽鼻子,但我的脸可能因为疼痛而扭曲变形了,但我激发出身体的全部韧劲,咬紧了牙关,以后跛行在厨房与舱房之间时就再也没有出现过问题。这次事故给我造成了两个后果——一个是受伤的膝盖,因为一直没有进行适当的包扎,让我受了好几个月的罪;另一个就是外号“驼背”,那是海狼拉森在舵楼上给我起的。从此以后我在船的上上下下就没有别的名字,我也就习惯成自然,自认为是“驼背”了,好像“驼背”就是我的名字,而且从来就是我的名字。

在舱房服侍进餐者不是一件轻松活儿,餐桌旁围坐着海狼拉森、约翰森和六个猎手。首先,舱房本身就很狭小,我还得在里面来回走动,再加上船身剧烈晃动,使行动变得更加困难,但是给我留下最强烈印象的是我服侍的那帮人完全没有同情心。我感到膝盖在裤子里肿胀起来,越肿越厉害,我都痛得要晕厥过去了。我在舱房的镜子里照见过自己的脸,惨白得像幽灵,都痛得扭曲变形了。他们都瞧出了我的身体状况,但却熟视无睹,没人吱一声儿。直到海狼拉森说出以下这番话时——当时我在清洗盘子——我对他几乎心存感激了:

“别把这种小伤小病放在心上,这类事你以后会逐渐习以为常的。他可能让你瘸上几天,也可能教你怎样走路。”

“你们把它称作‘悖论’,是吧?”他又补充道。

我点了一下头,循惯例说了一句:“是的,先生。”他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我想你懂一点文学,呃?好吧,我们另外找个时间单独聊聊。”

然后他便不再理我,掉头上了甲板。

那个晚上,在我做完了一堆似乎永远都做不完的工作后,我被打发到统舱休息。我在那里搭了一个加铺。我很高兴自己终于摆脱了那个可恶的厨工,能躺下身子休息一下。使我感到惊奇的是,我身上的衣服竟然干了,而我竟然没有丝毫感冒的症状,尽管我被海水浇了个透心凉,从“马丁内斯”号落下后又在海水中泡了那么长一段时间。照以往的经验推论,受了这番磨难后,我应该躺在病床上休养,享受专业护士的精心护理了。

但是我的膝盖却丝毫让我不省心。就我的观察而言,我的膝盖骨似乎在肿胀部分的中心鼓了起来。我正在床上坐着查看我的膝盖时,亨德森偶然瞥了它一眼(这时六个猎手都在舱房里吸着烟,大声交谈着)。

“看起来很麻烦,”他评论道,“找块布包上,慢慢会好的。”

就这么一句略带安慰的话。要是在陆地上我就会仰身躺在床上,由一个外科医生照料着,严格遵循医嘱:躺着别动,什么事都不许干。但对这帮人我也应该说句公道话:尽管他们对我的伤病漠不关心,当他们遇到了相同的麻烦时同样对自己麻木不仁。我认为这第一是习惯使然;第二是他们的天性不那么敏感。我确信一个天性敏感、感情丰富的人在面对相同的伤害时,所感受到的痛苦是他们的两三倍。

我尽管感到疲倦——实际上是筋疲力竭,却因为膝盖的疼痛而难以入睡。我尽力不大声呻吟,如果是在家里我一定会大声宣泄出我的痛苦的,但是这种近乎原始社会的新环境似乎需要粗暴的压抑手段。这帮人的行事方式像野蛮人,遇见大事如苦行僧般淡定自若;遇见小事则如乳臭儿般任性哭闹。我记得,在日后的航程里,另一个叫克伏特的水手失去了一根手指头——被砸成了肉酱,却面不改色,嘴里都没有哼一声;我也对此见识过这个克伏特仅为一点琐事就与人争得面红耳赤。

他现在就是这样一副德性,嘴里叽里呱啦,大声吼叫,舞动着双臂,像魔鬼附体般咒骂着,与人争辩,起因只不过是在争论海豹幼崽是否生来就会游泳。他坚持认为海豹崽一生下来就会游泳。而另一个猎手,名叫拉蒂默,这是一个长得很像美国佬模样的瘦子,有着一双眯缝眼,透着一股机灵劲儿,不同意这种观点。他认为海豹幼崽出生在岸上,不为别的,就是因为它不会游泳,得让它们的妈妈教,就像老鸟教小鸟儿飞一样。

在大部分时间里,另外四个猎手或是倚靠在桌旁,或是躺在床上,任由这两个对手争论不休。但是他们显然也对这一话题很感兴趣,时不时地就帮某方一两句腔。有时他们同时朝着对方大声嚷嚷,喧嚣的声浪在狭窄的舱房里来回振荡,犹如人造滚雷般震人耳膜。此论题本身是幼稚可笑的,没有讨论的价值,而他们推理的依据则更加不成熟,不着边际。说实话,这里面只有微乎其微的理性成分,甚至可以说理性全无。他们的辩论方法只是简单的肯定、假定或否定。他们证明海豹幼崽是否生来就会游泳的方式是先武断地给出结论,紧接着的是攻击对方的判断力、常识、种族甚至个人的既往生活史,反驳方亦是如法炮制。我说这些是为了证明我被迫与之交往的这帮人的智力水平。智力上他们还是小孩,尽管长了一副成人的身躯。

他们抽烟,不停地抽,抽的是那种粗糙、廉价、味道极其难闻的烟叶,船舱里弥漫着烟雾,令人难以忍耐。如果我有晕船的毛病,这种烟雾和帆船穿越风暴时的颠簸准会令我呕吐。即便如此,我也感到十分恶心。当然,这种恶心的感觉也有可能是腿痛和劳累过度引起的。

我躺在那儿思考时,自然会从自己和自身目前的处境着眼。我,汉弗莱·范·魏登,一个堂堂的学者,也可以称作文学艺术的爱好者,竟然躺在一条到白令海捕海豹的三桅船的船舱里,这可真是一件闻所未闻、做梦也难以想象的事情。还是舱房小厮!我一辈子没有从事过体力劳动,更别提什么厨房杂活了。我的生活一向安稳、平静——是一种学者和隐士的生活,且有可靠和可观的收入作为保障。我一向对喧闹的生活环境和激烈的体育活动不感兴趣,是个书呆子,小时候爸爸和姐姐就是这么称呼我的。我生平只参加过一次野营活动,却在开营伊始就离开了同伴,逃回到舒适安逸的家中。可现在我流落到这条船上,浮现在眼前的只有无止境的摆桌子、削土豆和洗碗碟的凄惨前景。而且我的身体不够强壮。医生总说我空有一副好身坯,可惜没有通过锻炼予以培养。我身上的肌肉群既小且软,和女人一般——至少医生在屡次劝我参加一些时髦的体育运动时是这么认为的。但我仍然只喜欢用脑力,不喜欢用体力,后果是我来到这里,却没有充沛的体力去应付即将到来的艰苦生活。

以上所述只不过是我脑海中闪过念头的几个片断而已,提及于此只是为我命中注定要扮演的软弱无助角色提前做个铺垫。同时我也想起了母亲和姐妹,想象着她们悲伤欲绝的神情。我是“马丁内斯”号海难事故失踪的死难者之一,是一具还未找到的尸体。我能想见报刊上的大字标题,想见大学俱乐部和比比洛学会的同仁们摇着头叹息道:“可怜的家伙!”我也能够想见到查理·弗斯特如同那天早上与我告别时那样,穿着睡衣懒散地倚靠在窗前长沙发的靠垫上,口中冒出些神谕般的悲观警句。

与此同时,“幽灵”号三桅船正在泛着泡沫的波峰与浪底间向着太平洋深处起伏前行,渐行渐远——而我就在“幽灵”号上。我能够听见外面的风声,像野兽压抑的吼叫。有时头顶上还传来脚步声,四周则是持续不断的嘎吱声响,船上各种各样的木制构件和航行装备发出音调迥异的各种噪音。猎手们还在争论着,互相辱骂着,咒语和脏话不绝于耳,像一群半人半兽的两栖动物。我看见他们的面孔因愤怒而涨得通红,而在被随着帆船的颠簸而摇晃不定的防风灯光的映照下,扭曲成病态的蜡黄色,更凸显了其残忍的本色。供休息用的舱位在灰蒙的烟雾中像是动物园野兽的栖身之地。舱壁上挂着油布衣裤和高筒防水靴,长、短枪参差不齐地嵌牢在枪架上,那都是一些过往年代海盗和海上冒险家的装备。我难以控制想象的天马行空,无法入睡,那可真是一个沉闷和困乏的漫漫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