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狼(世界文学名著名译典藏)
- (美)杰克·伦敦
- 7184字
- 2020-08-29 13:54:27
第三章
与开始时一样,海狼拉森突然停止了咒骂,又点着了雪茄,环顾了一下四周,眼光碰巧落在了厨工身上。
“哦,伙夫?”他平和地说,而那平和之中带有钢铁般的冷峻。
“是,先生。”厨工急切地应答道,带着恳求和歉意的语气。
“你老伸着脖子在那儿瞧,瞧不够吗?你知道,这样做是不健康的。大副已经死了,我可不能让你再死掉。你得非常非常注意你的健康,伙夫,明白?”
他那“明白”俩字是像鞭子一样抽出来的,跟开头平和的语气截然不同,厨工立马就服了。
他怯怯地答了一声“是,先生”,惹祸的脑袋缩回厨房去了。
眼见厨工遭到了一顿斥责,围观的人也都失去了兴趣,各人各干自己的活去了。不过,有一伙人的举止似乎不像水手,他们还在厨房与舱口之间的平台上闲荡着,彼此间继续低声交谈。后来才知道他们是猎手,捕获海豹的,地位可比普通水手高多了。
“约翰森!”海狼拉森大声喊道。一个水手顺从地站了出来。“将你的掌皮和针线拿来,把这个叫花子缝上。帆柜里有旧帆布,凑合着用吧。”
那个水手循例回答了“是,是,先生”,然后问道:“给他脚上坠什么东西,先生?”
“总有办法的,”海狼拉森回答。他又升高了调门叫道:“伙夫!”
托马斯·马格里奇像玩偶匣中的玩偶一样从厨房里蹦了出来。
“下舱去装袋煤上来。”
“你们有谁带着《圣经》或是祈祷书了?”船长又对那些在舱口平台上闲逛的人问道。
那些人都摇了一下头,有人说了一句俏皮话,引起一阵嬉笑,但我没有听清。
海狼拉森又问了水手们同样的问题,看来《圣经》和祈祷书在船上是稀罕物。有个水手自告奋勇提出找舱下值班的人问问,过了一会回来也说没有。
船长耸耸肩。“看来我们只有省掉那些废话,直接将他扔进海里了,除非我们这位像牧师的难民能背诵海葬的祈祷文。”
此时他已完全转过身子,面对着我。
“你是个牧师,没错吧?”他问道。
猎手们一起转过身——一共六个人——打量着我,我痛苦地意识到自己那稻草人般的模样。见到我的这身装束,他们全都纵声大笑。死者还在我们面前,张着嘴直挺挺地躺在甲板上,可他们毫无顾忌,照笑不误,笑得像大海般放纵、粗暴和一览无余。它源自粗糙的情绪和感觉的迟钝,源自不懂得礼节和文明的天性。
海狼拉森没有笑,虽然他那灰色的眼中蕴含着一丝被逗乐的意味。此时我已离他很近,感受到了他本人给我的第一印象。这种印象与他的身材无关,也与他那不绝于耳的咒骂没有关系。他的五官棱角分明,线条有力,脸型方正且饱满,乍看上去给人以厚实饱满的感觉。但也跟他的身干一样,仔细观察之下,那厚实感似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种潜藏在肉体之内、生命之中的强大的心灵或精神张力。他那嘴唇、下巴、耸立在双目之上的高高额头,本身带劲,太有劲了,但在目力所不能及的后部和深处,还潜藏着巨大的生命活力或精神力量。这种活力或力量无声无息、漫无边际,无法将其与类似物明确地区分开来。
那双眼睛——研究透彻他那双眼睛是我的宿命——又大又漂亮,彼此间隔得很开,犹如真正的艺术家一般,其上是两道弯弯的浓眉和硕大的前额。眼镜的颜色呈现出那种变幻不定、使人困惑的灰色,有各种层次,不同色调,从来没有两次是相同的,犹如阳光下的丝绸变色,有本色灰、深灰、浅灰和带绿灰,甚至有时是那种深海洋面的纯天青色。这双眼睛可以用千重假面隐藏灵魂,而有时——在罕见的情况下——也可以瞪得浑圆,袒露自己的真实想法,在这个世界上作一次精彩的冒险;这双眼睛可以望着铅灰色的天空无助地苦思冥想,亦可以喷射出兴奋的火花,犹如挥动着的宝剑的道道闪光;这双眼睛可以闪出犹如北极冰川般的寒光,亦可以表现出柔情蜜意,且带着男性的阳刚之气,充盈着诱惑和逼迫之感,使女人为之神魂颠倒,心甘情愿地做出愉悦的牺牲。
还是回到场景中来吧。我告诉他,我为这场葬礼感到遗憾的是:我不是牧师。我厉声问道:
“那你以什么为生呢?”
我得承认以前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我也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一直转不过弯来,傻乎乎地结巴道:“我……我是一个绅士。”
他撇了撇嘴,鼻孔里哼了一声。
“我干过工作,我有工作。”我激动地喊叫着,仿佛他是一个法官,我必须为自己辩护似的,同时强烈地意识到我与他讨论这个问题真是蠢到家了。
“为了生活?”
他的语气中有一种主人般的威逼气派,我在他面前手足无措了——用弗斯特的话来说就是“惊慌失措”了,像个在威严校长面前的一个小学生。
“谁给你饭吃?”这是他的第二个问题。
“我有收入,”我理直气壮地答道,可随时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对不起,我必须说明,这些与我要找你谈的问题毫无关系。”
但是他全然没有理会我的抗议。
“那么,是谁挣的呢?嗯?我早想到了,是你父亲。你是靠死人的腿站着的,你自己从来就没有腿。靠你自己走不了一天的路,混不到一日三餐饭。让我瞧瞧你的手。”
他的潜能一定是被激发了,而且来的迅速且准确,否则一定是我打了一下瞌睡,因为还没等我意识过来,他已两步抢到我的面前,抓起我的右手举到眼前看看。我想将手抽回,但他的手指握紧了,未见他使劲,而我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快要断掉了。在这种景况下人是很难保持尊严的,我不可能像小学生那样扭动挣扎,也不可能对像他这样的家伙发起攻击,他只稍微一拧,我的手臂就会断掉。我没有其他的招儿,只能站在原地不动,忍受着他的羞辱。这是我注意到死者口袋里的物品已经掏空,放在了甲板上,而他的身子和龇着牙的脸已经用帆布包裹起来,看不见了。水手约翰森手掌上戴着一种皮制的玩意儿顶着针,用白色的粗麻绳缝着帆布包的折叠处。
海狼拉森带着鄙夷的神情甩下了我的手。
“是死人的手让它保持得软绵绵的,除了在厨房干一些洗盘子之类的粗活外,没什么其他用处。”
“我希望您能将我送上岸,”我坚定地要求道,因为此时我已经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如果你认为因为送我上岸耽误了时间,惹来不必要的麻烦,那么您认为该付多少钱,我就付给你多少钱。”
他带着一种奇怪的神态注视着我,眼睛里露出了嘲笑的表情。
“我有一个相反的建议,而且有益于你的灵魂。我的大副死翘翘了,必须提拔许多人。我需要一个水手到后舱顶替大副的职务,而那个水手的岗位又需要船舱小厮到前舱去顶上,而你就得补上船舱小厮的位置。在航行合约上签字吧,月薪二十美金,吃住免费。你认为怎么样?提醒你一句,这对你的灵魂有好处,能够教你学会自立,以后就会懂得靠自己的双腿站住,说不定还能迈出两三步呢。”
我没有理睬他。我在西南方看见的那条船的船帆已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可以看出那帆是三桅帆船的帆,与“幽灵”号上的帆一样,虽然我能看出船身要小一些。那条船挺漂亮,起伏着朝我们飞驰而来,显然会和我们擦身而过。前一会儿风力曾短暂的增强,太阳愤怒地眨巴了几下眼睛便不见了踪影。海面变成了沉闷的铅灰色,显得不安分起来,将排排白浪抛向天空。我们船的航速加快了,船也倾斜得更厉害了。有一次在疾风的吹袭下,船的一边护栏扎进了海里,海水冲刷着那边的甲板,几个猎手慌忙抬起了脚。
“那条船马上就会从我们身边经过,”我停了一会儿,又说道:“既然它与我们航向相反,十有八九是开往旧金山的。”
“十有八九是的,”海狼拉森答道,同时从我身边半转开身子,叫道:“伙夫!喂,伙夫!”
伦敦佬从厨房里钻了出来。
“那个小厮在哪?去把他给我叫来。”
“是,先生,”托马斯·马格里奇匆忙离去,消失在船舵另一端的舱口,不一会功夫又冒了出来,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年纪十八九岁的壮实小伙子,锁着眉头,一副惹人心烦的模样。
“他来了,先生。”伙夫说。
海狼拉森视他如空气,将身子直接转向小伙子。
“你叫什么名字,小子?”
“乔治·利奇,先生。”小伙子绷着脸答道,那神态明显表露出他知道自己被叫上来的原因。
“听上去就不像个爱尔兰的名字,”船长尖酸地说道,“就你那副模样叫奥图尔或麦卡锡要好得多,除非你老妈在柴禾堆里藏了个爱尔兰男人,我想这倒是很有可能的。”
我看见那小伙子听到这侮辱性的语言后,攥紧了拳头,身上的血往上涌,脖子都红了。
“好了,咱们不谈这些,”海狼拉森继续说道,“你可能有理由忘记了自己的姓名,不过,只要你遵守船上的规矩,我同样喜欢你。你肯定是在电报山港登记下海的,嘴脸都带着电报山味。那儿出来的人能吃苦,但也双倍地让人不省心。我与你们这类人打过交道。好了,你可以下决心在我的船上将臭毛病改掉,听明白了吗?是谁安排你上船的?”
“麦克里迪和斯旺森公司。”
“叫‘先生’!”海狼拉森大声吼道。
“麦克里迪和斯旺森公司,先生。”小伙子纠正了自己的称呼,双目带着怨恨的光芒。
“预支的钱谁拿去了?”
“公司拿去了,先生。”
“我早猜到了。很高兴你把预支款给他们了,动作可真够快的。好几位绅士正四处找了你,你大概已经听说了吧?”
小伙子瞬间变了模样,迹近野蛮人。他身子一弓,似乎要扑将上去,那张脸扭曲的像发怒的野兽,咆哮着:“那是……”
“那是什么?”海狼拉森问道,语气却显得特别温柔,好像急切地想知道没有说出来的那个词。
小伙子却犹豫了一下,忍住了怒气。“没什么,先生。我收回说的话。”
“你刚才的举动证明我没有看错人。”海狼拉森说这话时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你多大了?”
“刚满十六岁,先生。”
“胡说。你肯定不止十八岁。就算只有十八岁你体格也够大的,看你身上像马一样的膘肉。把你的行李收拾好,搬到水手舱去。你现在是个划桨手了,被提升了,明白吗?”
船长未等小伙子同意,便转向那位刚完成可恶的缝尸袋工作的水手。“约翰森,你懂航行吗?”
“不懂,先生。”
“哦,没关系,你现在照样是大副。把你的行李拿到后舱大副床位去。”
“是,是,先生。”约翰森高兴地应道,迈步朝前走去。
这时原来的舱房小厮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你还在等什么?”海狼拉森问道。
“我签的合同不是做桨手,先生。”小伙子答道,“我签的是做小厮,再说我也不愿意划桨。”
“将东西收拾好立即到前舱去。”
这一次海狼拉森的命令口吻令人不寒而栗。那个小伙子愠怒地盯视着他,脚步仍然未动。
这时海狼拉森又一次展示了他的惊人的力量,且完全出人意料,前后不过两秒钟。他在甲板上蹦起足有六英尺高,然后一拳揍在小伙子的肚皮上。此时我自己也好像挨了一拳似的,胃部一阵痉挛。这充分说明我的神经系统有多么敏感,多么不习惯见到暴力场面。那个小厮——他的体重至少有一百六十五磅——身体一蜷,软绵的身子被拳头抵住,犹如裹在铁棍上的一块湿布,随着拳头的挥动飞了出去,在空中画出一道短短的弧线,脑袋和肩膀撞到甲板上,和尸首滚在了一处,躺在那里身子痛苦地扭动着。
“怎么样?”拉森问我,“你下定决心没有?”
我刚刚还时不时地瞟一眼那不断靠近的三桅帆船。那条船差不多和我们的船齐头并进了,最多相距二百码。那是一条很漂亮敏捷的小船,我已能看见船帆上的黑色大数目字,还看见了领港船的标志图案。
“是条什么船?”我问道。
“‘贵妇人’号领港船,”海狼拉森冷冷地答道,“送走了领港员,正赶回旧金山。像目前这风速五六个小时就可以到港。”
“您能不能给它发个信号,让它送我上岸去?”
“对不起,我的信号簿掉到海里去了。”他说,那群猎手怪异地笑了。
我盯住他的眼睛,脑海里却与自己激烈争辩了一小会儿。我见识过他如何残暴地对付那个舱房小厮,我想那厄运也可能落到我的头上,如果不是更糟的话,正如我所说,我与自己争辩了一番,然后做出了我自认为平生最勇敢的举动。我跑到船边,挥舞着双手大叫起来:
“啊嗬,‘贵妇人’号!送我上岸去!只要将我送上岸,给你们一千美元!”
我等待着,看见舵轮边站着两个人,一个人掌着舵,另外一个人将麦克风举到了嘴边。我没有回头,却时刻等待着背后那人面兽拳头的致命一击。最后,时间好像过去了几个世纪,我再也忍受不了那紧张的刺激,将头扭了过去。他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随着船的颠簸晃动着身体,点着一支新的雪茄。
“怎么回事?有什么问题吗?”
呼喊声来自“贵妇人”号。
“有!”我扯着嗓子大叫道,“是事关生死的问题!你们将我送上岸,我给你们一千美元!”
“我的船员在旧金山喝多了,正发酒疯呢。”海狼拉森随后在我后面大声喊道。“这一位,”他用大拇指指了指我,“刚才还说他看见了海蛇和猴子呢!”
“贵妇人”号上的人透过麦克风哈哈大笑,作为回应。领港船瞬间与我们擦身而过。
“代我送他下地狱!”“贵妇人”号上传来最后的呼喊声,那两人与我们挥手告别。
我绝望地倚靠在栏杆上,望着那条漂亮的三桅船在波浪翻滚的海面上与我们不断拉开距离。那条船可是只要六七个小时就可以回到旧金山了!我头痛欲裂,喉咙发紧,心也似乎提到了嗓子眼上。一个飞卷的浪头打上船舷,带咸味的浪花落到我的嘴唇上。风强劲地吹着,“幽灵号”倾斜得十分厉害,海狼吞没了船背风面的栏杆,我听见了海水冲上甲板的声音。
过了一会我转过身子,看见那个舱房小厮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脸色惨白,身体因强忍痛苦而抽搐着,看来伤得不轻。
“喂,利奇,到水手舱去吗?”海狼拉森问道。
“我去,先生。”利奇垂头丧气地答道。
“那么你呢?”船长又问我道。
“我给你一千美金……”我开始回答,却被他打断了。
“别废话,船舱小厮的活你干不干?或者是你也想领教一下我的手段?”
我该怎么办?被他狠狠地揍一顿,甚至给揍死,也于事无补。我紧盯着他那冷酷的灰眼睛。如果它们也蕴含着人性和温暖的话,那折射出来的也只有冷酷无情。我们可以从某些人的眼睛中看到灵魂的悸动,而这双眼睛流露出来的只有苍凉、冷酷,灰蒙蒙的,就像眼前的大海。
“怎么样?”
“好吧,”我应道。
“说‘好吧,先生’。”
“好吧,先生。”我改了口。
“你姓什么?”
“范·魏登,先生。”
“名字呢?”
“汉弗莱,先生,叫汉弗莱·范·魏登。”
“年龄?”
“三十五岁,先生。”
“行了,到厨工那儿学干活去吧。”
就这样,我被迫给海狼拉森打工了。他比我强壮,事情就这么简单。可是这件事当时看上去是那么不真实,就是现在回想起来也同样不真实。他是我心灵上一道迈不过去的坎,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站住,先别走。”
我正走向厨房,闻声乖乖地站住了。
“约翰森,把船上所有的人都叫出来。现在一切都备齐了,我们得举行葬礼,将没有用的垃圾从甲板上扔出去。”
约翰森去叫舱下的休班人员,两个水手按照船长的命令将帆布包裹着的尸体放在一个舱口盖上。甲板的两边靠着栏杆各绑着几只小艇,艇底朝上。几个人抬起那放着尸体的舱口盖,送到船背风的一面,双脚朝外放在小艇底上,脚上拴好了厨工拿来的那袋煤。
我一向认为海葬是非常庄严的,是令人肃穆的场合,但那场海葬让我大失所望。有一个被他的同伴叫做“黑人”的猎手,小个子,黑眼睛,讲起了下流故事,其中夹带着许多咒语和脏话,每隔一两分钟猎手们就会哄笑一次,在我听来就如狗吠狼嗥一般。水手们吵吵闹闹地聚集在甲板后部,舱下值过夜班的人还不停地揉着惺忪的睡眼,彼此之间小声地交谈着。他们脸上都露出一种不祥的、担心的表情,原因显而易见:摊上这么一个船长,又出师不利,他们对此次航行的前景看法不太乐观。他们时不时地偷瞟海狼拉森一眼,我能看得出来他们怕他。
他走到了舱口盖旁边,在场的所有人都脱下了帽子。我扫了他们一眼,一共是二十个人加上掌舵的水手和我一共二十二人。我对他们抱有好奇心,这是可以被原谅的,因为在接下来不知多少个星期、多少个月里,我将在这个漂浮着的迷你世界,禁锢般地与他们朝夕相处在一起。水手们主要源自英国和斯堪的纳维亚血统,面部大多呈沉闷冷漠的表情,而猎手们的面部表情则强烈和丰富得多,皱纹明显,带有纵欲的明显迹象。奇怪的地方是,我即刻注意到,海狼拉森的五官上没有这种邪恶的印记,看上去毫无凶恶之感。是的,他脸上也有皱纹,但那皱纹只显露出他的决心和毅力。他的脸看上去直白坦率,而这种直白或坦率因为他将胡子刮得很干净而尤为显著。直到发生下一次事故之前,我都不太相信有着这样一张脸的人竟然会那样对待那个船舱小厮。
他张嘴说话时,一阵阵排浪打到三桅船上,不时淹没着船舷,风吹打船帆索具发出尖啸。有的猎手焦急地朝上望去。搁着尸体的背风处栏杆淹没在海水中。当三桅船在海水中抬起身子右转舵时,海水冲刷过甲板,除鞋面外大伙被海水淋得透湿,急如骤雨的海水如冰雹般砸在身上生疼。海浪间歇时,面对着一船脱帽致敬、身子随着船的颠簸而上下起伏的人,海狼拉森开口说话了。
“我只记得一句祈祷词,”他说道,“那就是:‘那身子将被扔进海里。’那么扔吧。”
他住了嘴。抬起舱口盖的人满脸困惑,显然奇怪于仪式为何如此简短。海狼拉森冲着他们大发雷霆。
“将那头抬高些,娘的,你们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慌忙失措地抬起了舱口盖,死者脚朝外像狗一样被抛进海里,脚上的那袋煤坠着他消失在海面上。
“约翰森,”海狼拉森急促地对新任大副说道,“大伙既然都上了甲板,就别让他们散了。收下中桅帆和斜桅帆,好好收,看来我们是和东南风干上了。最好同时将三角帆和主帆缩进来。”
甲板上的水手立即手忙脚乱起来,约翰森吼叫着各种口令,水手们收回或放出各种各样的绳索——这一切当然使像我这样生活在陆地上的人感到困惑,但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却是他们感情上的麻木不仁。死者成了一只已然过去的插曲,一个用帆布包裹着、坠着煤袋抛弃了的意外事件,而船却依然前行,工作照常进行,没人受到死亡的影响。“黑人又讲了一个新故事,逗得猎手们哈哈大笑。水手们拉拽着、放松着帆绳,两个水手爬到了高处。海狼拉森站在迎风处研究着阴云密布的天空,死得可憎、葬得可怜的死者遗体正在向海底沉没、沉没……”
然后,向我扑面而来的便是大海的残酷无情和阴冷恐怖。在它面前,生命显得花哨且廉价,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兽性存在,成了一滩被搅起的、冒着气泡的海泥和泡沫。我双手抓住侧支索旁的栏杆,迎风站立,眼光穿越泛着泡沫的白浪凝视着那堵掩映着旧金山和加利福尼亚海岸的低垂雾障。风携带着雨扑面而来,我几乎都看不见那雾障了,而这条对于我来说显具陌生感的船,载着一群令人心生畏惧感的家伙,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时隐时现地穿行,朝着西南方向,奔向那空寂辽阔的太平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