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明的故事3:恺撒与基督
- (美)威尔·杜兰特
- 14880字
- 2021-03-30 12:21:42
第八章 革命期间的文学(公元前145—前30)
卢克莱修
在经济制度、政府形式和道德标准都在急剧转变的时期,文学并没有被忘却,它给人们带来的激励和狂热也无异于其他时代。瓦罗和内波斯(Nepos)两人在古典文学和历史研究上各得其所;萨路斯提乌斯已卸下戎装,以他显著的专论来为其友人辩护;恺撒则埋首于研习文法,继续写他的《纪事录》(Commentaries);卡图卢斯和卡尔维乌斯(Calvus)从政治舞台转到创作情诗;卢克莱修这般敏感和胆小的人则躲在象牙塔里研读哲学;而西塞罗也偶尔从激烈的演说辩论中抽空看书研究,这使他得以冷静思考和增广见闻。然而这些学者并没有找到一个幽静的环境来畅所欲言,因为战争和革命吵得他们不得安宁。只要看卢克莱修如下的描述,便可见纷扰不安情景之一斑:
人们心情沉重,大家心事重重。因为没有一个人知道为何而生存,只管改变身份地位,好像这样做就会解除重担似的。曾有一个在家里活得不耐烦的人,时时离家出走,但是在体会到“在家日日好,出外百事难”的滋味后,又决心返家。于是他骑着马,飞也似的赶回他在乡村的老家……当他才跨过门槛,就打了个大哈欠,然后又奔回都市去了。就这样,每一个人都在寻求自我解脱;结果事与愿违,反而更与他的意志冲突。于是他就自暴自弃,因为他患了“心病”,却不知道病因所在。懂得问题症结的人就会抛开一切事情,尽快了解宇宙事物的本性。
卢克莱修的诗文是我们可了解他的生平的唯一来源。作者本人绝少在诗文中出现,罗马文学很奇怪地隐没了罗马历史上的大伟人之一。根据传说,他出生于公元前99年或前95年,死于公元前55年或前51年。他的一生都在战火中度过——内战——马里安(Marian)大屠杀和苏拉的排斥异己大屠杀,也经历了喀提林的阴谋叛乱和恺撒的当选执政。他大概是贵族出身,但当时的贵族已腐败堕落不堪,他就这样活在生命和财产都没有安全保障的乱世里。所以他的诗主要追求精神和肉体上的静谧。
卢克莱修一生都以自然、哲学、诗词为其“避风港”。在情场上,或许他不太得意,因为他把女人描写得一文不值,公开斥责美色的不是,并忠告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以不太激烈的乱交去满足肉体的需要。山林或田野,植物或动物,高山、溪流和海洋等都能引发他无比的兴致和情趣。他善感如华兹华斯(Wordsworth),敏锐如济慈(Keats),和雪莱(Shelley)一样,在一石一叶上发现形而上学。自然的可爱或恐怖都在他笔触的范围内。声调的形式、物体的气味和味道都能引发他的思潮,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暮霭的来临和白昼的曙光。举凡自然的一草一木——潺潺之溪水、种子之萌芽、变幻莫测的气候和固定不变的恒星等,对他来说都是自然的奇象。他又以怜悯和好奇心来观察动物,喜爱其优雅温驯,同情其遭遇与苦痛。他是把宇宙万象描写得如此细腻且苍劲的第一位诗人,自然在文学中取得避难所。而诗人的那支劲笔唯有荷马和莎士比亚能望其项背。
年轻的一辈一定为宗教的那种神秘和盛观而感动不已。然而维系家庭伦常和社会秩序的古老信仰,对罗马的知识阶层已失去效用。一些僧侣所举行的宴会已成为罗马一群嗜美食者的狂欢假日。有一小撮人则是地道的无神论者。偶尔有些罗马渎神的人在夜里砸坏神明的雕像。由于许多人从官方的祭礼膜拜中得不到慰藉和灵感,纷纷跑到小亚细亚古国弗里吉亚的大圣母神像和由东方传过来的神明去顶礼膜拜。在希腊或亚洲信仰的影响之下,古罗马人对冥府(Orcus)的观念已被转变为恐怖的地狱——无止境的痛苦深渊之地。月亮和太阳都被视为神祇,遇有日月之食,乡村无知的人们都将其视为不祥之兆。预言家和占卜家以其对穷人或富家的占星而风靡全国,他们为信者预言将来,鼓其三寸不烂之舌来为人们的征兆和噩梦解疑。如果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就被认为是上帝的警告或预示。卢克莱修所了解的宗教就是这一连串的迷信、仪式和矫饰。
难怪卢克莱修要反对宗教,并以宗教改革者的热忱对宗教进行攻击批评了。从他对此事的深恶痛绝中,我们可体会出他当初的虔诚和失望后的痛苦情景。由于急于寻觅一个可靠的信仰,他精研恩尼乌斯的怀疑主义,不久又研究恩塔多克勒(Empedocles)阐明进化的伟大诗集。当他发现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的著作后,他好像找到了问题的解答。那种物质主义与自由意志的奇异掺和,像是给他怀疑和恐惧的最好答案。一种免于超自然恐惧的气息好像从伊壁鸠鲁的花园飘出,从而揭露了自然的自治独立和死亡的必然性。卢克莱修于是决定把伊壁鸠鲁散文里的这种哲学融进诗的形式,然后作为他那一代人的真理和道德标准。他自己感觉到一种奇罕和双重的力量——科学家的客观感受和诗人的主观情感。在自然的整个顺序中,他发现了鼓舞他那种哲学和诗结合的美感和宏壮。他的伟大目标令他兴致勃勃,精神充溢,但他的如醉如痴也使他筋疲力尽。然而,他不断的努力终给他带来短暂的幸福。
他作品的题目是属于哲学而非诗情画意的。作品标题为《论事物的本性》(De Rerum Natura)——这是从苏格拉底之前的学者所常用的论文题目《论自然》(Peri Physeos)翻译过来的。他把此作品呈献给副执政的几个儿子,作为他们从恐惧到了解的道路指南。他把恩培多克勒的阐述史诗拿来作为他的模范,把恩尼乌斯的坦白无讳作为他行文的出发点,以流畅和易变的六音步的诗行作为媒介。然后,暂时忘却神祇的疏忽,他开始向维纳斯祈求说:
英雄埃涅阿斯之母,哦,圣哉维纳斯!你创造万事万物,风为你的莅临而逃避,云因你而分离。奇象万千的土地为你长出芬芳的花朵,海涛为你展露笑靥,平静的天空为你散发光芒。只要春季一到,肥沃的南风吹得万物新鲜而富有生机,鸟儿则啭出迎接你到来的乐曲。野禽在牧场嬉戏,在溪流里捉迷藏,都被你的风采吸引到天涯海角各地。你把慈爱广播宇宙万物,经历高山、大洋、湍流以及青翠的田野大地,使之能传递接替。所以你主宰万物之一切!没有你,辨别不出是非善恶,也长不出美好可爱的东西。因此我祈求你作为我写这首诗的伴侣……赐给我,哦,神祇,赐给我的诗篇以永恒的美丽,也祈求你将野蛮战争作品毁灭丢弃……
论事物的本性
如果要把卢克莱修的杂乱论点简化成逻辑形式,就先让我们看看他论文里的著名词句“宗教劝诱人们做了这么多坏事”。他接着述说了在奥利斯(Aulis)发生的故事,很多人在祭典中丧生。除人外,牛也成为祭祀的牺牲品。在埃特鲁斯坎古国的艺术和东方各国的神秘传说中,记载着一个年轻人迷失在住满有复仇心的神明的山林里,害怕闪电和打雷、死亡和地狱。他又斥责人类宁愿奉献祭祀仪式,而不善于发掘哲学的奥秘,他说:
哼,你们这群可怜的人竟把如此的行为归罪于神祇。你们信奉神明,向他献祭,但真正的虔诚并不在于戴面纱、拜石像,不在于亲近每个祭坛,也不在于顶礼膜拜和以兽血洒在祭坛……而是要以宁静的头脑观判事物。
卢克莱修认为神明是存在的,但是它们隐居在尘世以外的另一个世界,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在那里,它们听不到我们的祈祷,像伊壁鸠鲁的追随者一样,它们绝口不谈尘世事务,尽情享受美的沉思,仅此而已。它们并非造物者,也不是事物的造因者。把尘世的浪费、混乱、痛苦和不义归咎于它们,不是太不公平了吗?这个无垠的宇宙是完备自足的,除宇宙本身外没有律法。自然造万物是出于自愿,因为要不然“谁有那么大的权力来统治万物,来执万事之牛耳,来运转宇宙之星球,以雷声来震撼静谧的蓝天,以闪电来损毁祠庙,和雷击无辜者”?“法”(Law)才是唯一的神,好好学习“法”、爱护“法”,才是最虔诚的膜拜,也是寻求心境安宁的唯一方法。“心理的恐惧和阴影只有靠自然的律法来排除,太阳的光芒无能为力……”
因此,卢克莱修把德谟克利特的唯物论作为他那“除了原子和空无外,一切都不存在”定理的基石。他进一步阐明了近代科学的主要原理——宇宙能量不变,毁灭只是一种形式的改变而已。原子是无限的、无声的、无味的、无臭的、无色的、不变的、有弹性的、不可破坏的。原子不停地相互贯通、渗透,以致产生无数的联合,原子在停滞不动的东西上也不停地在运转:
在那小山上,群羊徜徉于镶满露珠的青草间,戏谑地以头相互轻碰玩耍。但自远处观之,它们只不过是青山上一团不动的朦胧灰白罢了。在那原野上,大军模拟战争演练奔驰,战士的闪亮盾牌照彻田野,且闪映在苍穹。而飞奔的步伐、疾驰的骏马,更震颤大地,其隆隆声浪击打高山,并直敲群星。但自绝顶高处观之,大军只不过是静止于原野上的一抹小光罢了。
原子有几个部分,每一部分都是实心的、根本的、不可再行分割的。或许由于这些部分的不同排列,原子的大小、形状以及性质,就因而有所差异。原子并不按照直线或固定的方向运动,在它们的运动过程中,会有各种不可预料的“偏差”或越出正轨的现象。此种“脱轨”正是穿梭于万物之间,使人类自由意志达于鼎盛的自发性。
混沌之初,万物皆无形,渐渐地,由于各具形状、大小的原子的运动与配合而产生了气、火、水和土,并因而形成太阳、月亮、行星和恒星。在无垠的太空中不断地产生新世界,来取代旧世界。恒星是环绕在每个行星系统的苍天中的火圈,这个火圈的宇宙墙构成了“世界的火焰堡垒”。一股从大气分裂出来的原初烟雾,独自旋转后冷却成大地。地震并非神明的吼叫所致,而是地下的气体扩张而成。雷声和闪电也不是神祇的声音和气息,而是云层凝缩和撞击的自然结果。下雨不是霍韦神的恩德,而是水受热蒸发成水蒸气再降到地上的必然过程。
生命跟其他事物在根本上也没有两样,它是原子运动的产物。就像宇宙由事物的固有法则所形成一样,大地很自然地产生生命的种类和器官:
身体诸部分并不因我们的使用而生,而是源于它们自己的运行……原子并不以智巧去妥善地排列它们自己,它们的运动是机械性的、毫无目的的……在无垠的时空里,无数的原子以各种方式聚合离散,因而形成宇宙间的万千事物……以及世上的一切动物……在太古时代,世上居住着许多奇形怪状的生物:或残腿、或无手、或没嘴、或缺脸……这些怪物都想要维持自己的种类,但那是徒劳的,因为自然否定了它们的生长,使得它们既无法觅食,也不能繁殖……如此,便有多种动物由于不能熔铸“生殖之链”而绝种了……那些缺少自然所赋予的“保护”特质者,只好任他种生物宰割而迅速灭绝。
人的心智(animus)由最精微的原子组成,恰如双腿或两眼。心灵是一种器官,也是灵魂(anima)的工具。而灵魂布满全身,把生命力赋予身体的每一部分。组成心灵的一些高度灵敏的原子,构成来自物质表面的意象,这就是感觉的来源。味觉、嗅觉、听觉、视觉、触觉等都是由来自物体的微粒引起的,这些微粒和舌头、软腭、鼻腔、耳朵、眼睛、皮肤等相撞击。所有的感觉都属接触的形式。这些感觉皆是真理的最后试验,如果它们发生错误,那必定是由于误解所致,并且只有另一种感觉才能纠正它们。理性不会是真理的试金石,因为理性要依据经验,即感觉。
灵魂既非精神,也不能永垂不朽。除非它是物质的,否则它不能移动躯体。灵魂与躯体一同成长,一同衰老。它跟躯体一样会受病害、药或酒的影响。当躯体死亡时,灵魂的原子就会消散。没有躯体的灵魂就没有感觉。没有触觉、味觉、嗅觉、听觉和视觉器官的灵魂还有什么用呢?我们拥有的个人生命是短暂的,当我们用尽这些短暂的能量,就要像宴会完毕时客人满足地起身离席一样离开生命的桌子。死亡本身并不可怕,死亡之后的恐惧是我们怕死的原因,但是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来世”的存在。所谓地狱是由无知、好斗和贪婪的人所构想的地方,而天堂则是“智者的静谧祠堂”。
美德不在于恐惧上帝,更不在于逃避欢乐,而在于由理性所引导的各种感官的和谐运作。“有人为名誉和雕像而耗尽生命力”;但是,“人的真正财富在于有一个平静的心灵”,比住在局促的镀金屋子里爽快的是“三五成群躺在小溪附近或树荫底下的柔软草地上”,或欣赏轻快的音乐,或沉溺于细心照顾小孩。婚姻是件好事,但热恋则是疯狂的,会把心灵的理性和清静破坏殆尽。“倘使某人被维纳斯的箭(shafts of Venus)射伤——不管是哪位女孩似的男孩或哪位洋溢爱的气息的妇女所发射——那么他就会渴望结合。”在这种情欲的迷乱下,社会与婚姻便找不到一个健全的基石。
卢克莱修在结束他对哲学的热爱后,情场上不得意,因此他就丢弃了希腊卢梭式的浪漫人类学,这种人类学对原始生活很推崇。当然,原始生活要艰苦些,他们住在没有火的洞穴里,他们不经结婚手续就成亲,他们饿死就和文明时代人们的饱死一样平常。文明如何发展,卢克莱修在其古老人类学的摘要中有所交代。社会组织使人类在对野兽的斗争中胜利,从而获得生存。人类从木头的摩擦中发现火,从手势而发展成语言,从鸟啭而学会唱歌,驯服野兽供自己使用,以婚姻与法律驯服了自己。人类耕田、织布,并把金属铸成器具,观天文、测时间、学航海。人类也改进杀人的艺术,打败弱者,建立都市和国家。历史是国家与文明的起源、兴隆、式微、衰绝的一种进程,但每次总把习俗、道德及艺术等文明遗产轮替地传递下来,“就像接力赛跑的运动员,他们传下了生命的火把”。
所有会成长的事物,像器官、有机体、家庭、国家、行星、恒星等,都有衰绝的一天,只有原子才能不朽。创造和发展的力量与毁灭的力量相抵消。自然界有善有恶,生活总有折磨,死亡永远伴随着进化。我们地球本身正朝向死亡,地震使它衰弱、毁灭。土地渐渐磨损,雨水和河流蚀化土地,终会有把高山化成沧海的一天。有一天我们的行星系统会遭到同样毁灭的命运。“天空的四周都会遭到袭击,然后轰然巨响,塌陷崩溃,混乱一片。”但是就在死亡的当儿,世界的无敌活力便接踵而来。“新生婴儿的哭声与为死者唱的歌混成一片。”于是构成新体系、新行星、新地球和新的生活。于是进化再度开始了。
倘若我们回顾这个“古老文学中最奇异的景象”,我们不难发现它有很多缺点:内容很混乱,诗人英年早逝后没人修订整理;词句、诗行甚至整个段落常有重复现象;其对太阳、月亮或星星的观念跟我们现在迥然不同;他的体系无法解释具有意识原子的沦亡现象;他对洞察力、慰藉、灵感及宗教道德、社会功能等的感觉太迟钝、太不灵光。但是这些错误与其对宇宙、历史、宗教及疾病所作的合理解释的勇敢企图相比,就不算什么了。他把自然当作一个有法则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的事物和运动既不会减少,也不会增加。而诗文里持续不变的想象力把恩培多克勒的想象、德谟克利特的科学及伊壁鸠鲁的伦理道德提升到最高尚的诗境里。写此诗时的语言还很粗俗不雅,也不够成熟,几乎没有什么哲学或科学方面可资运用的名词。卢克莱修不仅创造了一些新词,也把古旧的语言融合了新韵律和光彩。六音步的诗行气势雄伟,有着维吉尔的成熟柔美和流畅。卢克莱修充满活力的诗显示他虽然饱受痛苦和失望,却也享尽了他短暂的一生。
他是怎么死的?圣哲罗姆(Saint Jerome)记载说:“卢克莱修因吃了魔药而发狂……44岁时自杀身亡。”这个记载没有被证实,很多人都怀疑它的真实性。有些评论家则认为颇有可能,因为其诗篇节奏紧张、内容散乱、结尾突然,这都是明证。
跟欧里庇得斯一样,卢克莱修很先进:他的思想、感受与耶稣前的时代不合,却与我们现代的意气相投。贺拉斯和维吉尔年轻时深受他的影响,并极力地赞赏他,但是奥古斯都恢复旧信仰的试图,使他们两人不能太公开地表达赞叹之词。
伊壁鸠鲁派哲学不适于罗马人,而享乐主义适合卢克莱修时期罗马人的胃口。罗马需要一种能颂扬神秘力量的形而上学而非自然法,希望一种能培养刚强、尚武民族的伦理道德,而不需要那爱好静谧和平的人文主义,更需要一种能替罗马帝国霸权辩护的政治哲学。
在塞涅卡以后的信仰复兴时代,卢克莱修几乎被人遗忘。直到1418年波吉奥(Poggio)重新发现他后,他又开始影响欧洲的思想。维罗纳的一个医生弗拉卡斯特罗(Girolamo Fracastoro)采信卢克莱修的理论,认为疾病是由于有毒的“种子”在空中飘浮所致。1647年,法国哲学家伽桑狄(Gassendi)重振他的原子哲学。伏尔泰很专心地研读卢克莱修的这篇《论事物的本性》,看过后他同意奥维德的说法:这些诗集必将与大地同寿。
在东方和西方精神信仰与物质科学两大壁垒的争夺战中,卢克莱修在他那个时代独自进行了一场壮烈无比的战斗。当然他是一个最伟大的哲学诗人。由于他,拉丁文学才算“成年”。至少,文艺领导权才由希腊转移到罗马。
“莱斯比娅”的情人
公元前57年,曾接受卢克莱修献诗的盖乌斯·美米乌斯(Caius Memmius)离开罗马,到比提尼亚任执政。按例他可以随带一个作家,出人意料地,他没带卢克莱修,而是带上另一个叫卡图卢斯的诗人。卡图卢斯从他的家乡维罗纳来罗马已经五年了。他是个富家子弟,他父亲在家乡与恺撒时有交往。他在台布尔附近和加尔达湖旁都有别墅,在罗马还有一座富丽堂皇的房子。尽管这么富有,卡图卢斯还声称其财产是抵押品,说他一文不名。但是我们从他的诗里面,发现他是一个不必为生活愁苦的文雅士绅,终日在罗马与一些大亨为伍。这个圈子里的人包括一些大演说家和政客:马库斯·凯利乌斯(Marcus Caelius)是一个贫穷的贵族,后来成为共有主义者;李锡尼通晓诗文和法律;赫尔维乌斯·辛纳(Helvius Cinna)是一个诗人。这些人以讽刺短诗来反对恺撒,没察觉他们的文艺反动反映了当时的革命。他们看厌了文学的旧形式以及纳维乌斯的粗俗和恩尼乌斯的夸张。他们希望以新的抒情诗韵律唱出青年的感情。他们也讨厌古老道德和兄长谆谆教诲的古训。他们宣告本能的神圣、欲望的无辜和放荡的堂皇。虽然如此,他们和卡图卢斯比起另一派的年轻纨绔子弟来,则要好得多。贺拉斯、奥维德、提布卢斯、普罗佩提乌斯(Propertius),甚至连维吉尔,这一小撮人作诗和生活总离不开女人。
这个小团体里最活泼的一个女人是克洛狄娅。罗马哲学家、讽刺家阿普列乌斯(Apuleius)告诉我们,为了纪念女诗人萨福——卡图卢斯常常模仿、翻译她的诗,卡图卢斯把克洛狄娅命名为“莱斯比娅”(Lesbia)。卡图卢斯22岁来罗马时就与她结为朋友,当时她的丈夫在南高卢(Cisalpine Gaul)当总督。当他第一次见到她那“摇曳身姿”时就意乱情迷了,他把她叫作他的“纤美脚步之女神”。诚然,一个女人的步伐和其声音一样很可能是一种诱惑。她于是把他列为崇拜她的追求者之一。这个着了迷的诗人除了能写诗外,根本不是其他情敌的对手。于是他就以最美丽的抒情诗来赞美她,歌颂她。他又为她翻译了萨福描写情人痴狂的爱情诗。有一阵子,他每天陪伴着她,沐浴在爱情的幸福中,把他写的诗念给她听:
我的莱斯比娅,我的爱
让我们永远厮守在一块;
那些粗鄙老人的咕哝,
尽可把它当作耳边风;
太阳东升西落,
对我们,它一旦西沉,
永恒的酣睡黑夜就跟着……
给我一千个吻,多加一百个,
再给我一千个吻,再加一百个,
又再给我一千个吻,又再加一百个;
当我们狂吻了成千成万次后,
我们会弄不清到底总共有几次,哦,
这样也好,
不然,那一群下流卑鄙的人,
会羡慕我们这一对,
会知道我们接吻实际有几回。
我们不知道他们的感情维持了多久。或许他的“成千成万次的吻”吻得她生厌,她曾为他背弃她的丈夫,现在反过来背叛他又另结新欢了。这次她的交游范围更广阔了,卡图卢斯气愤地说她“两手拥抱300个奸夫”。卡图卢斯由爱生恨,并且以一种济慈式的意象唾弃她的贞洁抗辩:
妇女向她那渴求爱的情人
所灌的迷汤,
铭记于心!
恰似风中絮,
更如海底月。
当卡图卢斯他的怀疑被证实后,他更是醋劲大发,伺机报复。他斥责她成为酒店常客,公开指责她的新情人。于是他写了一首很动人的婚礼歌送给他的朋友曼利乌斯,羡慕他的结婚和有一个甜蜜安定的家庭。为了怕触景生情,他陪美米乌斯到比提尼亚去,希望换个环境来弥补心灵的创伤,但是他失望了。他绕道去探望一个死在特罗阿德(Troad)的弟弟的坟墓,之后他写了几行流传很久的诗:
亲爱的弟弟,
我跋山涉水来到这里,
向你献祭,
带给你最后的祭礼……
望你的灵魂来把它显现,
啊!这一别就是永远,
哦,永远,
弟弟,你安息吧,再见。
寄居在亚洲的数年,终于使他改变,使他柔弱。那把死亡描写成“永恒夜晚的酣睡”的怀疑论者,已被东方的宗教和仪式影响而改变了。在其最富丽、最伟大的诗《阿提斯》(Atys)中,他栩栩如生地描写人们对小亚细亚大神母的崇拜。在《珀琉斯和忒提斯》(Peleus and Thetis)中,他以维吉尔都难望其项背的六音步诗行的精致韵律,来重述珀琉斯和阿里亚德涅(Ariadne)的故事。他从阿马斯特里斯(Amastris)买来一艘小游艇,独自驾艇渡过黑海、爱琴海、亚得里亚海到加尔达湖,然后抵达他在西尔米奥(Sirmio)的别墅。他自问自答地说:“哦,要逃避尘世忧虑,还有比回老家安枕床上更快乐、更惬意的方法吗?”人类就是这样,开始总是拼命追求幸福,最后还是满足于平静安逸的生活。
在罗马那么多诗人里,我们比较了解卡图卢斯的原因是他的主题很少超出他个人以外。这些爱与恨的抒情诗写出了敏感和亲切的心境,但是有点太偏激,过分淫秽和残酷。对卡图卢斯来讲,爱与恨、善与恶之间只隔一层薄纸。
然而他那正直完美的诗弥补了这些过错。他的十一音步诗行很自然地跃然纸上,与贺拉斯的技巧迥然不同,有时还比维吉尔的诗更优雅。他的用字尤属上乘:他把俗语粗字磨炼成诗行,并把文学方面的拉丁用语掺杂着一些酒馆俚语;他避免倒装句和隐晦不清的词句,使行文明白流畅;他熟读了古希腊亚历山大的诗和古伊奥尼亚诗人的诗集;他精通卡利马科斯(Callimachus)的变化韵律和流畅技巧、阿尔基洛科斯(Archilochus)的活泼轻快、阿那克里翁(Anacreon)的丰盛充溢及萨福的狂热多情。事实上,是他告诉我们这些诗人的格式和作风的。他很专心地跟他们学习、观摩,以至于由他们的学徒变成跟他们并驾齐驱的人。西塞罗对拉丁散文功不可没,卡图卢斯对拉丁诗贡献巨大。
学者们
拉丁图书是如何书写、作插图、装订和出版的?自古以来,罗马人一直用尖笔把信笺和商业记录写在蜡板上,如有错误则用拇指擦去。我们所知道的最古老的拉丁文学是用羽毛和墨水写在由埃及运来的纸上的。公元1世纪,从动物身上剥下的兽皮所制成的羊皮纸已取代埃及的草纸而被用于书写文学和重要文件了。通常,文学作品都写在一卷卷的羊皮纸上,要看时只好一卷卷地展读。文章通常有两三小栏到一页之长,没有标点,甚至字和字之间也没有分开。有些原稿用墨水画画,瓦罗的《意象》(Imagines)里画了700个有名的人,每一个人的画像后面都附了简短的传记。人们可以雇用奴隶来抄写原稿,而后出售。有钱人家要什么书,可雇办事员来抄写。由于抄写员大都是奴隶,而不是花钱雇人抄,所以书都非常便宜。通常“第一版”都有1000本左右。书店向发行人整批购买,然后在小摊子上零售。书店和发行人不付给作者报酬,偶尔会送些礼物。私人图书馆此时已经很多。公元前40年,波利奥(Asinius Pollio)用他的藏书建了罗马第一个公立图书馆。恺撒还计划建一个更大的图书馆,由瓦罗任馆长,但是跟他很多其他的计划一样,这个构想到奥古斯都时才实现。
由于这些设备、场所的激励、刺激,罗马文学与学术渐渐和亚历山大人的工业并驾齐驱了。诗集、小册子、历史书、教科书等与台伯河的河水相争长。每个贵族都懂得用诗文装饰自己,每个贵妇都学会填词作曲,每位将军都在写他们的回忆录。这是一个写“大纲”的时代,由于时代已进入竞争的商业社会,摘要大纲广被采用。尽管瓦罗忙着东征西讨,在其89载的一生中,他仍然忙里偷闲,几乎把各部门的知识都摘略下来。他的620“卷”书(大约74本)在那时算是只手独创的百科全书。由于对字源产生浓厚的兴趣,他写了一篇《论拉丁语言》(“On the Latin Language”)的短文。或许要呼应奥古斯都对人们的要求,他在《论乡村生活》(“On Country Life”)的文章里,鼓励大家说乡村是逃避争斗和混乱的最好去处。他的序文说:“我的第80年生涯,警告我必须脱离这种生活。”他的最后遗嘱里详细述说乡村的静谧和幸福,他很钦佩乡村的妇人——生产不久,就回到田间工作了。他很为罗马的低生育率担忧:“以前有子万事足,现代的妇女则说她宁愿上三次战场,也不要生一个孩子。”在《神圣的古代》(Divine Antiquities)一书中,他下了一个结论说:“一个国家的丰饶、秩序和勇气需要有由宗教信仰支撑的道德戒律才行。”他同意法学家穆齐乌斯·斯凯沃拉对两种宗教——一种是哲学家的宗教,一种是庶民的宗教——截然不同的划分方法,但是他主张庶民的宗教虽然缺乏知识背景,也应该受到支持和保护。虽然他本人信奉含混的泛神主义(pantheism),却力促恢复对古罗马神祇的崇拜。他受加图和波利比奥斯的影响很大,而他自己对奥古斯都的宗教政策和维吉尔虔诚的田园风味也有决定性的影响力。
老加图没有完成其《发源论》就去世了,未完成的部分由瓦罗在其《罗马人民的生活》(Life of the Roman People)——又名《罗马文明的历史》——一书中有详尽的叙述。很可惜,这本书和他所有的著作都被时间湮没了。在罗马,历史是一种艺术,而不是科学。然而历史像修辞学一样,在这一时期,我们发现了一个很伟大的历史从业者——萨路斯提乌斯。他是恺撒手下的武士和政客,曾统治过努米底亚,也曾花一大笔财产在女人身上。他退休后住在罗马的一幢别墅里,过着豪华的生活。这幢别墅以其花园闻名,后来成为皇帝的住宅。他的几本书如《史丛》(Histories)、《朱古达战争》(Jugurthine War)和《喀提林》(Catiline)等是用另一种方法继续战斗,而为庶民辩护。他揭露罗马的道德衰落,控诉元老院和法庭把财产置于人权之上,还声称马略主张阶级平等和适才适所。他用他的哲学评论和对人物的心理分析来作深入的叙述,继而开创一种警句的简洁风格。塔西佗受这种风格的影响很大。
像萨路斯提乌斯时期的罗马散文一样,这种风格的色彩和语调取自城市广场的演讲术和法庭的辩论。法律业和民主政治的发展,使公共演讲的需要越来越迫切。尽管政府充满敌意,教授修辞学的学校仍如雨后春笋般增设。西塞罗说:“修辞学专家有如过江之鲫。”公元前50年,修辞学大师有安东尼、克拉苏、苏尔皮西乌斯·鲁富斯及霍滕西乌斯。从听众挤满城市广场(有的甚至被挤到邻近的庙宇和阳台上)的事实,我们可以想见演说者的嗓门之大了。霍滕西乌斯的演讲词活泼生动,以至于连罗西乌斯(Roscius)和伊索普斯等杰出的演员都来聆听,来学他的讲话姿势和手势,从而使得他们的演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霍滕西乌斯效法老加图,也把他的演讲词修订后出版。演讲术使拉丁语言日臻华丽多彩,雄壮有力,且富有东方的优雅之美。在霍滕西乌斯和西塞罗之后,年轻一辈的演说家抨击所谓“亚洲派”风格的矫饰做作和骚动狂乱,恺撒、布鲁图、波利奥等人联合保证采用较平静、简洁的“雅典”语风后,形成了两大流派——“浪漫主义”和“古典主义”。年轻一辈的古典主义者甚至抱怨说,东方的演讲术正在征服罗马。
西塞罗的文笔
西塞罗知道他的演讲词将在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所以他对雅典学派的评语非常重视,并在其论演讲术的很多篇文章中为自己辩护。他用活泼生动的对话描绘出罗马雄辩的历史,并规定一些作文、散文、韵律的规则。他没有承认自己的风格是属于“亚洲派”的,他说他曾模仿希腊演说家狄摩西尼的风格,他提醒那些雅典学派,说他们冷酷和无情的演说只能使听众昏昏欲睡或逃之夭夭了。
西塞罗留给我们的57篇演讲词,对演讲的技巧都有明确的解说。这些技巧包括:(1)热情地提出问题;(2)以幽默和逸事来取悦听众;(3)无情地揭露对手的隐私或夸大对手的过错;(4)对自己不利之处,则要巧妙地转移听众的注意力;(5)布下修辞学方面的问题,使对方无招架之力;(6)以掉尾句来加重语气和吸引听众注意力。这些演说算不上什么雄辩,都是有意中伤对方,滥用自由,大放厥词。这种情形在舞台上不允许,但是在城市广场和法庭上却屡见不鲜。西塞罗毫不犹疑地选择了像“猪猡”、“毒虫”、“刽子手”和“卑鄙”等字眼来谩骂他的对手。安东尼在公共场合跟他太太表现得过分亲热即遭西塞罗的议论与责骂。听众和陪审团对这种辱骂、诋毁觉得很有趣,大家都没有认真地把它当作一回事。众所周知,西塞罗的演说表现自我和咬文嚼字的色彩比道德的真诚、哲学的智慧和合法的聪明与深度要来得更浓。然而他的雄辩的确举世无双,甚至连狄摩西尼都没有他来得生动、活泼、机智。诚然,西塞罗拉丁文的流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是拉丁散文的全盛时期。恺撒在把他的《论类推》(On Analogy)题献给西塞罗时说:
阁下发现了演讲术的宝藏,也是使用这些宝藏的第一个人。您施惠给罗马市民,罗马因您而荣耀。您的胜利比最伟大的将军们的联合功绩更伟大、更辉煌。因为增长人类的见识要比开拓罗马的疆域来得崇高和有意义。
西塞罗的演讲词和书信大都由他口授给秘书,他本人很少修改。当初根本没有要出版的念头,因此他的一切就赤裸裸地被记载下来。尼波斯说:“读过这些书信的人,就不必看这一时期的历史书了。”书信的风格质朴无饰,间或夹以幽默和机智,优雅的文言和粗俗的白话交相使用。在现存的拉丁散文中,这要算最引人入胜的了。在所难免,在这864封信中(有90封是别人写给他的),偶尔有矛盾和不诚实之事。这里面缺乏像在散文里常发现的宗教虔诚和信仰。他对各种不同人的意见(尤其对恺撒)与他对公众的声明并不完全一致,书信措辞没有他的演讲词那么浮夸和自负。他向我们保证说:“本人是世界上最不懂虚荣的人。”在这些书信里,有很多讨论涉及金钱和住宅。西塞罗除了在阿尔皮鲁姆、阿斯图瑞(Asturae)、普特奥利和庞贝等地有别墅外,在福米埃(Formiae)还有一处价值25万塞斯特斯的房产。另一处房产位于图斯库隆,价值50万塞斯特斯。此外在帕拉蒂尼的一座宫殿价值350万塞斯特斯。这种享受对一个哲学家来说实在太过分,也太不可思议了。
虽然如此,我们之中有谁的书信出版后,会像西塞罗这样永垂不朽呢?诚然,只要我们继续展读这些书信,就会渐渐地对这个人产生好感。他一生的过错没我们多,或许他还没我们骄傲自负呢!他的过错就是以完美的散文来使虚荣和错失不朽。在他最得意的时候,他工作认真,还是一个体贴的父亲,大家的好朋友。此时,他待在家里含饴弄孙,读书作乐,对待他那患有风湿病而脾气暴躁的太太泰伦蒂娅还不坏呢!只是他们实在太富有,富有而不快乐,终日争吵、忧虑,弄得家无宁日。结果为了一点财务上的争执,两人在年迈之时离了婚。不久,他又跟非常有钱的普布利莉娅(Publilia)结婚。但是婚后普布利莉娅与西塞罗的女儿图莉娅不合,西塞罗一气之下又把她离弃了。他非常溺爱图莉娅,所以当她不幸去世后,他几乎发狂,并决定为她修建一座庙宇。西塞罗的信大部分都是写给阿提库斯的,此人为他投资,替他解决经济上的困难,把他的著作发表出版,还不时给他忠告。当阿提库斯在革命最高潮的时期到希腊时,西塞罗于怀念之余,给他写了一封诚挚的信:
这个世界上除您外,我再也找不到其他能和我共商大计的人了。您爱我,您做事谨慎,我们之间坦荡荡,没有谄媚、虚伪和做作。家兄虽也坦直友爱,却远离了我……而您时常以您的忠告解我之忧虑,除我之疑忌。往日公事有您代办,私事有您安排,如今您安在?
恺撒横跨卢比肯河打败庞培,而自封为独裁者的这段暴乱期间,西塞罗暂时退出政治舞台,从埋头研究哲学当中求得慰藉。他告诉阿提库斯说:“记住,不要把你的书籍送给任何人,你已答应要送给我。除书籍外,我现在对什么东西都提不起兴趣。”年轻时,西塞罗曾以最亲切和谨慎的口吻为诗人阿希阿斯辩护,他赞赏文学的研读可以“滋养年轻人,装饰中年人,娱乐老年人”。他自己把这句话当作座右铭,所以在不到两年的短短时间,西塞罗几乎写了一图书馆的哲学书。由于上流社会宗教信仰瓦解而形成的道德真空状况,几乎使罗马社会演变成分崩离析的局面。于是西塞罗就梦想用哲学代替神学来使这些人的信仰和生活走上轨道。他决定不再另创新体系,而将希腊古圣贤的教义归纳起来作为他呈现给人民最后的礼物。西塞罗很坦诚,说他大都是改写或翻译波塞多尼乌斯及其他希腊作家的作品。但是他把枯燥的散文格式改变成优雅而通俗的拉丁文,以对话来使演讲生动,然后快速地从逻辑和玄学的荒漠转到行为和政治的实际问题。和卢克莱修一样,他自创一些哲学术语。他终于成功地把哲学和语言融会贯通了。
最重要的是,他的观念大都源自柏拉图。他既不喜好伊壁鸠鲁学派的武断(好像直接来自诸神集会处,他们常用这样的信念,谈及神圣的事物),也不爱好斯多葛学派的论断(他们汲汲于辩说“万物皆因人类的使用而生,即使是神祇也一样”)。西塞罗的起点在于新学院派(The New Academy)——一种温和的怀疑主义,否认所有确定的事实,而寻求人类充分生活的可能性。他写道:“对多数事物,我的哲学便是怀疑……可以让我不去了解我所不了解的事物吗?”“那些想获悉我的个人意见的人们,显现出一种过分的好奇。”但是,他的表达天分,很快地就战胜了他的腼腆本性。他嘲笑祭祀、神谕及占卜,并热切地撰文以证明占卜的荒谬。对信仰占星术的善男信女,他一概嗤之以鼻,他责难说:死于坎尼城的人们,是否都生于同一片星空下?他非常自负地想以“一笑置之”的方式来迅速地破坏古老信仰:“当我们称谷类为锡里斯(罗马谷神),称酒为巴库斯(Bacchus,罗马酒神)时,我们所使用的仅是通常的辞藻,但人们会如此愚蠢以至于相信他们以神为食物吗?”他不但怀疑神祇的存在,而且怀疑任何独断的说法。他摈弃德谟克利特与卢克莱修的原子论。所谓缺乏引导的原子,能够导致现有世界的秩序(就如同一个个字母能够自动自发地构成诗人恩尼乌斯的伟大作品《编年记》),对于这种论调,他大不以为然。然而,我们对诸神的一无所知,并非他们不存在的明证。事实上,人类大都同意建立一个赞成上帝的可能“平衡”。西塞罗归结说:就个人道德与公共秩序而言,宗教的确是不可或缺的,具有见识的人将不会攻击它。因此,在叱责占卜之时,他却不断地践履占卜官的职掌。这并不算十分矫饰,他认为是一种政治手腕。罗马的道德、社会及政府都系于古老的宗教,因而不能如此就让它枯萎了。当他所钟爱的女儿图莉娅去世后,西塞罗比往昔更希望个人的不朽。在《论共和国》的最后一章《西庇阿之梦》(Dream of Scipio)中,他从毕达哥拉斯、柏拉图及欧多克斯处,转借出一种复杂、动人且神秘的死后生活,在那里,具有大德的死者,享受永生的极乐。但在他的私人信件中——即使对丧失亲属的朋友的吊慰信——他却从未提及来世。
由于那时期怀疑的气氛太重,西塞罗以纯世俗的理由作为他道德和政治论文的基础,不谈怪、力、乱、神。在《论道德目的》这本书中,他开始探求幸福的途径,同时怀疑斯多葛派认为美德至上的学说。因此,在《论义务》这本书中,他寻求美德的途径。他说:“四海之内皆兄弟,整个世界就是神祇和人类的共同城市。”最完美的道德,即是每一组成分子应对整体忠诚。一人为自己和社会而生存,首先他自己应建立一个健全的经济基础,然后才履行作为市民应尽的义务。聪明的政治手腕比最微妙的哲学要来得崇高。
君主政体只有在当权者是贤明时才是最好的政府形式。贵族政治也只有在统治阶层是真正的领导人才时,才是好政体。但是出身于中产阶级的西塞罗不太相信古老的、根深蒂固的家庭制度是最好的。民主制度只有在百姓都是善良的时候才算好制度,但是西塞罗认为百姓不可能永远善良。最好的政府形式是混合政体,像格拉古兄弟以前的罗马政体:议会的民主权利,元老院的贵族权力,任期一年的执政的无上权力等。缺乏制衡,君主政体就会变成专制政体,贵族政治则变成寡头政治,而民主制度也就变成暴民政治——混乱且独裁的统治。在恺撒当选为执政之后,他抨击说:
柏拉图说暴君随自由的口号应运而生……最后,这所谓的自由就成为奴役。在这种制度下,某些人会被选为领导者。这个领导者以没收甲方财产来取悦乙方。像这种人在独处时因怕生命危险,总有卫士在旁保护。平常则以独裁者自居,统治曾帮他取得权势的人们。
无论如何,恺撒还是当选为执政。西塞罗知道大势已去,只得研习法律,重温友谊和荣耀以娱晚年了。他以“战时无律法”来自慰,他和斯多葛派一样,把法律解释为“顺乎自然的正当理由”,即法律是要把人类的关系弄得有条不紊。他说:“自然要我们爱人类,这就是法律的基石。”友谊不能以共同利害为基础,而要以由美德与正义联合和限制的彼此利益为准则。友谊之道,应该“既不央求不名誉的行为,即使对方有此央求,也不去从事不光彩的事情”。廉洁自守才是老年幸福的最好保证。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循规蹈矩地过一生,会使人延年益寿。埋首书堆会使人“不知老之将至”。老年会恐惧死亡,但若是人的心灵经过哲学的冶炼熏陶,就不会有此恐惧。死亡后的另一个世界的生活说不定会更幸福,至少也会得到静谧、平和。
总而言之,西塞罗的哲学短论枯燥乏味,这些短论和其政治手腕一样,太墨守传统和正统学说。他好奇如科学家,胆小如富有者。纵使在其哲学短文里,也还留有政治的味道,唯一可取之处就是这些短文格式的质朴美。他的拉丁文多么流畅,多么易读!其行文多么通俗、柔和!当他叙述一个事件时,他尽可能地活泼生动,使其演讲能吸引观众的注意力;当他描述一位人物时,他所运用的技巧,竟令他自己哀叹说:“我没有时间去成为罗马最伟大的历史学家。”他从伊索克拉底那里学来的平衡子句和掉尾句的修辞学技巧,使整个城市广场为之轰动。他的思想属上层社会的思想,但是他采用的形式是针对一般庶民的。他力求明白清楚,使他的道理令人感动,并用逸事和智慧来使抽象事物变得具体。
西塞罗再创拉丁语言。他增加拉丁语词汇,把词汇炼成有弹性的哲学用语,使它成为西欧1700年来学术和文学的工具。我们记忆里的他是一个作家,而不像是一个政治家。在我们几乎都忘了他曾任执政的当儿,还依稀记得他的雄辩和不朽的书信。由于形式和实质,艺术、知识和权力同样为人所重视,我们可以说西塞罗的成就仅次于恺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