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伏瓦忽然觉得轻松愉快,自己也奇怪,为什么会轻松愉快呢?她惧怕什么?她不是给自己生造了一个圈套,套牢自己,现在发现轻易地摆脱了?他有女朋友,她不必抱幻想,确知她和他之间的天堑鸿沟,这一点似乎是轻松的原因。她有足够的理由和理性劝阻自己,还是有点伤心,这点伤心仿佛使她坚决,她快刀斩乱麻,完全割舍,像从前一样。慕伏瓦得意地在院子里走走停停,认为自己已经医好了迷茫症,不时用无畏的目光扫扫他屹立在门口的背影,还捋捋头发,摸摸衣扣。平落沙走出来,斜眼瞅瞅她。她忽然明白,自己在平眼中又在装腔作势了。她四顾望望,发现厂里的两个小聚会又开始了。
以平落沙、李明辉、陈林燕为主要人物,还有其他几个人,是经常在一起开小会的;以赵会计、常会计、高丽娜、尤梅为主要人物,是另一个小会。第一个小会里的平落沙和厂长关系好,第二个小会里的赵会计和书记关系好。厂长书记不大参与,却对每一个人的言行都心知肚明。慕伏瓦从不参加这小会,不是轻视,是不耐烦。她觉得听他们说话总不如看书有趣。还有一些人,不是坚定的抱团主义者,也就不是小会的忠诚会员,他们这儿串串,那儿遛遛,保持着高度的新闻敏感和机警的应变态度,了解同事们的情绪动态,观看风生云起。这样,他们才能像平落沙们一样吃得香睡得甜。虽然平落沙吃得不香睡得也不甜。按照印刷厂的原则,知道领导在干什么,也知道同事在干什么,就可以放心了。平落沙对此很清楚,她应该有这样的通俗情绪,只是,她有一个不幸的家庭。每当平落沙化着浓妆时,大家都知道她又在家哭过了。
张长征和杨四极就是这样的串子。慕伏瓦认为他们很高明,他们可以在任何时刻出现在任何聚会上而不会被戒备,被冷遇。她后来才慢慢发现原因:杨四极和厂长书记都亲近,张长征喜欢掉书袋,无论何时何地,他都能够任凭嘴巴信天游,这是他俩受欢迎的原因。没有多少工作要做,一天的活一小时就能干完,剩下的时间就是互相刺探,锐利的眼睛和耳朵就能抓住时机为自己谋福利,不那么精明的就只有怨自己糊涂。
这会儿慕伏瓦注意到业务室的门悄悄关上了。又有阴谋了,她想。竖起耳朵,听不到什么,进去听也不可能。那些特务间谍都是怎么活动的?如果有窃听器就好了。她特意从业务室门外经过时,听见陈林燕大叫:“那个马屁精,她凭什么?”众人嘘她,屋里安静了。
片刻,李明辉沉静地说:“凭什么?凭她和领导关系好,你和领导关系好吗?你要是像她那样,也照样会给你,凭什么?不凭什么。”
陈林燕仍然激动地说:“她有什么资格当三八红旗手,她有什么资格评上中级职称?”
张长征用鼻子笑着说:“资格,谁和你讲资格,领导说她有资格就有资格,你说她没资格,你是领导吗?你要是领导,来,我这就巴结巴结你,走,中午别回家了,跟我吃饭去,想吃啥就点啥,看能不能把你这个猴子精给吃胖一点。”
大家哄笑。笑声没有结尾,尾巴仿佛断掉了。似乎众人心里都存着一把刀。片刻,一个怨恨难平的声音响起:“不声不响,偷偷摸摸地想给谁就给谁,哪儿还有法制和民主,到局里告她去!”众人沉默。
慕伏瓦明白这沉默的意思,经常是有人到局里去告状的,也不大有人问。慕伏瓦觉得局长更多的还是相信厂长书记,难道要相信不名一文的小百姓?
有一声动静,她赶紧走开,刚至树下站住,门开了,平落沙第一个走出来。慕伏瓦望着她走进排版室,忽然感觉谐趣无比。要知道,关着门说的每一个字都会清晰无比地传达到厂长书记那里。这里面有着她不能理解的奥妙,猛一眼望去,似乎懂了,细细琢磨,又不懂。
她猜出刚才这场谈话的起因,肯定是领导又悄悄地把什么好处给了某人。这种事所引起的怨气可以持续多少年都不消失,这简直就是一个毒气弹,不仅毒死了动植物,还毒化了土壤水源,影响力的巨大让人想不出。梅诗韵二十年前受到的不公正待遇,直到二十年后还念念不忘。赵会计不大唠叨,然而讲起某件事时,听者仍然能够强烈地感觉到那种冰冷的待遇在她心里扎了多么深的根,使一个毫不相关的听者也仿佛看到它执拗地在她的神经血管里盘踞,时时提醒着她,敦促她去做戏。
这不是心胸狭隘,这是对人类天真和本性的挑战,人们就是要在不公正中被塑造出来。
她感觉院子里的空气从四面八方向自己周围聚集,密度很大。她用力呼吸,求救似的四处望着。她没有朋友,需要时也没人靠近她。她很清楚,这种郁闷感不过是早晨四五点钟时做的不愉快的梦,真实感很强。它是浅睡时的梦境,一声轻轻的呼唤就能唤醒她,使她瞬间摆脱梦的麻醉和无力。可是,没人向她指出这一点。
只需几句话,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用友好的态度说出。她望着陈林燕匆匆忙忙地走进传达室,希望陈能和自己说几句,她一向很感激陈林燕的没大没小和不知高低,和对她的一视同仁。看到陈林燕拿起电话,她有点失望地收回目光,知道这个电话会持续到所有的人都不耐烦地提出抗议才会结束。只要听听那五花八门的内容,你就会惊叹人们的生活可真丰富复杂,全然不同于她的生活,为什么她不羡慕也不理解呢?
理性解释说,她还没有跨过一个阶段,一个总是觉得苍白的阶段。将来有一天,她会认为这个阶段是最浓墨重彩的。在这时,树叶的落地是富有意韵的,风吹动一片被丢弃的纸片都仿佛在讲述着什么,抬头望去,树枝刺破蓝天,淋漓下大片的宝蓝染就她冷淡的心情。凝望他的背影时,那凝滞的后背,像一个人终于张嘴要说什么,又犹豫着闭上了嘴巴,紧抿的嘴角的线条纹在下巴上。这一时期的生活就像水滴,似乎寡淡,置于阳光下就会变换出色彩。等到度过了这个时期,等到她能够像别人一样生活。那种生活,不过是洗过调色盘的水,虽然丰富多彩,却是灰暗的。
现在,她只觉得自己被一层薄膜包着,需要一句来自他人的话,建立一个迥然不同的新世界。她又望了望他,对他不抱希望,他永远也不会对她有任何帮助。想到这一点,她对着模拟中的自己笑笑,嘲笑自己的异想天开,嘲笑自己的深以为苦的处境。没有注意到,她的笑打动了一个人。她朝她走过来时,她还有点惊奇,她是应该跟在高丽娜后面的。
尤梅欲言又止地站在她面前。她疑惑地注视着尤,搞不清她单独出现的意义。尤梅告诉她是谁评上了三八红旗手,不用考试、不用写文章直接享有了中级职称,这消息还是一个到省里出差的人偶然听说的,去年的事,一直没人知道,直到现在印刷厂的人才听说。慕伏瓦想,尤梅心里是很难受的,她条件都够,却迟迟没有评上中级职称,也没有编制、没有名额什么的。两人沉默地互相瞅着,像一条鱼与一个人互相看着。一个在鱼缸里,一个在屋子里,互相不懂。自己就是那个生活在清水里依靠饭粒苟延残喘的生物。她听见自己的沉默弥漫开来,为了打破这沉默,她笑笑,仿佛在说:“有什么办法呢,现在不都是这样?”
尤梅有点郁闷,又仿佛有点后悔,低着头走开了。慕伏瓦舒了一口气,感到自己能够呼吸了,她不经意地一笑,与世界建立了正常的联系。她望着尤梅颓然地走进办公室,在桌旁坐下沉思。从业务室走出的人似乎都有点情绪,一向嘻嘻哈哈的张长征也沉默地两手握着拳头。张长征看了她一眼,没有表情,没有惯常的嗤笑。她知道他惯于把她看作无知觉的人物。她望着他们走进各自的房间又传出刚才听到的信息。吞下一根针,需要胃酸来消化,幸而都有强大的胃酸。她不需要消化什么,她周身都在分泌酸,把自己周围腐蚀成岩溶地貌,现在就只有望着这稀奇古怪的景象发呆了。她又望了他一眼,疑心他和自己有共同的熵。
也许他和她应该相爱。这一句话刚在心里出现她就吃惊地截断了电流,望着空白大骇。她做了一个挥刀砍下的姿势,昂头走进办公室。她思忖,自己在乎什么呢?除此之外,人生还有什么好在乎的呢?她既感到空荡荡,又觉得填满了。一个有毛病的胃,一口饭没吃却感到饱胀难受。她又走了出来,来到树下,想放下什么。片刻,想从树下走开,却仿佛被什么牵住了脚。无论她想做什么,都没有理由,也没有动力。她做了,然后加倍地排斥、推翻、否定。她又对想象中的自己笑笑。没有路,不需要路,只要打转,原地打转就行了。她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拎着杯子,一只腿直立,一只腿弯着,斜斜地站着,保持这个姿势很久,直到下班,背着包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