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赵毅衡

空间叙事研究,这个题目似乎似曾相识,似乎闻之久矣。的确,追溯起来,对这个题目的讨论,从约瑟夫·弗兰克1945年的著名论文《现代文学中的空间形式》开始,已经延续了近70年,至今却很少有实质性的进展。在近30年里,文化的空间研究已经成为热闹的大课题,从亨利·列斐伏尔1974年的《空间的生产》开始,重要著作迭出:米歇尔·福柯1975年的《训诫与惩罚》,生动地描写了空间中的权力运作;弗雷德里克·詹姆逊1991年的名作《后现代主义,或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写出了后现代主义的空间意识;尤其是爱德华·索贾在20世纪90年代的若干著作,掀起了文化空间理论的大波巨澜,至今仍令学界激荡不已。既然文化空间理论已经造成了如此之大的影响,既然空间问题在叙事学研究中已经有了传统,而所谓的“后经典叙事学”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也已经蔚为大观,对这个课题的研究应该可以大有作为,应该可以取得一些突破性的进展。但是很出人意料,正如龙迪勇在本书一开始就说明的:叙事的空间研究,在中外学界,至今尚没有系统的、足以说服人的著作问世。因此,龙迪勇的《空间叙事研究》一书是开创历史的。应该说,这本书的出版是叙事学界早就在期盼的事情,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它的出版必将引起研究者的高度关注,也必将成为学科发展史上一块坚硬的基石。

据我的了解,龙迪勇从事这项研究已经超过了10年的时间。这一方面当然是由于研究者治学的严谨,另一方面却也是因为问题本身的难度。事实上,仔细探究一下,这个题目的确不容易做。这可能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这个题目太自然了,它应当是顺理成章的,无须辩护。既然任何事件都必须发生在空间与时间之中,那么在记述事件的叙述中,时间与空间自然缺一不可。既然人生存在时间与空间之中,而叙述必须卷入人物(不关系人物命运变化的记述,是科学报告),那么不言自喻:叙事研究自然必须既讨论时间,又讨论空间。问题很可能就出在这个“自然而然”上:正因为本来如此,反而让人不知所措;正因为太正常,这个题目的问题性反而无法彰显。学界经常会遇到这样的情况:越是普遍的存在,就越是无法定义,因而无从捕捉其困难的核心。

其实,在“正常”处设问,于不疑处存疑,正是一个真正学者的必备素质。龙迪勇在这方面显示出了他高度的学术敏感。《空间叙事研究》一书层层剖析,一直深入到普遍问题的核心层面。龙迪勇再三提出:问题(topic)意识,也就是空间(topos)意识,二词同根,两个概念同源。我们作为人的存在,首先是空间性的,从空间潜入到时间之流中去;我们的认识靠想象,想象总是图像优先的,而图像本质上是一种空间存在;我们的再现靠记忆,而记忆首先是空间性的,只有依赖空间,才能把握时间;最后,我们的符号传达,依靠“人同此心”,依靠双方共有的认识“图式”,而图式首先是空间性的。笼统地说所有的事件不能脱离时间与空间,并不能说明为什么空间存在于问题的核心;而龙迪勇通过一系列具体的研究向我们表明:空间确实是存在的核心问题,也是叙事的核心问题。

第二个原因是叙事的多模态性与多媒介性。叙事的抽象研究之所以无法取得进展,相当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叙事学一直以小说为中心体裁,没有想到小说之外,叙事还有广阔的天地。小说固然是人类文化中最复杂的叙事体裁,但是小说的媒介是均质的文字,是一种回溯记录,它的时间、空间变化虽然多样,但对比小说之外人类文化中的大量叙事体裁之多样性,依然只是沧海一粟。大半个世纪以来关于空间叙事的讨论,由于没有能够跳出小说叙事的狭小圈子,因而难以进入广义叙事的领域,这是以往研究始终未能揭开问题的核心、未能取得系统论述的最重要的原因。

而龙迪勇的这本书在这个问题上有大胆的突破。他着意把叙述分成三类,三类叙述的空间形式非常不同:第一类是小说、历史、传记等偏重时间维度的体裁,其叙事文本需要从时间转化为空间;第二类是绘画、雕塑等偏重空间维度的体裁,其叙事文本需要从空间转化为时间;第三类是电影、电视、动画等既重时间维度又重空间维度的体裁,其叙事文本“需要在空间中获得新的阐释维度”。为了取得能处理这三种叙述的一个共同的方法论,龙迪勇从符号学找到了剖析的利器。这样一来,龙迪勇就给我们充分地展示出了空间叙事问题的复杂性与深邃性,而一旦在考察问题的广度上具有系统性、在探究问题的深度上具有突破性,全书也就有了基本的布局。《空间叙事研究》一书既全面研究了传统的以文字写成的文学文本的空间叙事问题,也深入考察了本身就被理论家们称之为“空间艺术”的图像的空间叙事问题(跨媒介),还把研究的触角伸向了历史叙事领域(跨学科),对历史叙事的空间问题提出了自己独特的看法。龙迪勇本人的学术修养(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收藏的书、读过的书是相当多的,而他的理论修养和文学史、艺术史方面的学识在同行中也经常被传为美谈),也是他能够在如此宽阔的锋面上游刃有余的条件:只有把这个似乎形而下的问题哲学化、抽象化,才有可能潜到别人未敢到达的根源涌发的大海深处。

也正是由于以上两个方面的原因,我从龙迪勇的书中获益良多。《空间叙事研究》一书显示出了一位青年学者的学术胆识,以及其阅读、思考的广度和深度,让我们看到了叙事学在中国学者手里,会大有文章可做:中国学者在这个学科中理应走在世界前列。毕竟,对空间形式的追寻,不只是一个“故事发生在哪里”的故事,而是我们作为文化存在的人,以何种方式生存于世的故事——而中华文化,无论是其广度还是深度,与其他文化相比都毫不逊色。

2013年11月于成都望江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