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个雨天。
张慕已经能下床活动,她把医院的饭桌当成书桌,正在做练习作业。
每次一到雨天,她的心情就会变得不太好。尤其是听外面雨滴打在树叶上的声音,她觉得很吵。那或凌乱或有节奏的声音,像变成了许多只无形的手,在试图扯乱她的思绪。
刚做完手术的前两天,张慕的母亲还在医院陪着她。但现在公司那边忙,她一天都过来不了一趟,却嘱咐张慕一定要在医院住满七天才能出院。
除了有时家里阿姨送汤过来,平常更多的时间她都是一个人待着。这种感觉有点像她跟霍思原离婚之后那半年的状态,生活被归零之后变得一片空白,每天从早到晚都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忙些什么。
张慕在试图将数学作业和英语单词填进那片空白里,可显然她的大脑在抗拒接受。
“不想学习!”这是一颗二十八岁的大脑在维护自己的尊严。
张慕摆出目前身不由己的现状,好不容易说服她的大脑重新进入学习模式,这时病房的门就被敲响了。
她闻声回过头,外面的人正好把门推开。
田野先探进来一颗头,见里面只有张慕一个人在,这才将自己整个人从门缝里挤进来。
“嘿,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田野说着,把自己从东嫂家借来的保温罐放在张慕面前。
然而张慕却是先看向他:“下次你敲门,能不能等我说了‘请进’再进来?”
毕竟是女孩子的房间,张慕这两次都被田野突然进来给吓一跳。
“这么讲究的吗?行吧,下次照你说的办。”
田野一口答应着,又提着保温罐在张慕面前晃了晃,献宝似的打开给她看:“今天来我是给你送汤的,知道这什么汤吗?”
张慕摇头,保温盒里除了乳白色的汤汁,她什么也看不见。
“鲈鱼汤,这个对你有好处。”
田野说到这里,才发现自己忘了带勺子来。
他在病房里左右望了一眼,问道:“你这儿有勺子吗?”
“……”
“那要不你干脆抱着喝?”
田野直接把保温罐怼到张慕嘴边,女孩条件反射往后躲了一下,摇头道:“不用了……我中午吃了饭!”
“饭是饭,汤是汤,这个又不占肚子。你快喝吧,别一会儿凉了。”
鲈鱼汤是田野熬了两个小时的,刚熬好就骑快车送到医院来。他在路上一点不敢耽搁,就因为东嫂说鱼汤凉了不好喝,有腥味儿。
所以现在看着面前的女孩不肯喝,他心里急得跟蚂蚁挠似的。
“是不是因为上次生蚝那事儿,让你对我不放心了?我跟你保证,这个汤经历过的制作环境绝对安全,没有细菌。中间用到的碗和锅我都洗了好几遍,我还戴着手套做的。真的,开车都没带过那丢人玩意儿,全他妈是为了你!”
“……”
“哎,我这人没你矜贵,就算先喝一口给你验毒也没用。你们这儿医院有没有那种检查食物成分的科室啊?要不我先把汤拿去检查,找医生证明老子做的这个汤里绝对没有不干净的东西!”
田野说着还真要去找人,张慕连忙叫住他。
“给我喝吧。”
张慕一松口,仿佛一剂镇定剂,立刻将田野从抓狂的边缘拉回来。
男孩的脸色也由雷雨转晴,双手奉上保温罐。
把汤接到手上,张慕看了一眼里面乳白色的液体,其实心理还是有点犹豫的。
但她不好让人家失望,便凑过去先试探性地喝了一口。
喝完一口之后,张慕抬起头对上田野期待的目光,评价道:“挺好喝的。”
是真的挺好喝!
本来就刚做了阑尾手术,张慕心里还是有点阴影的,她很怕田野再给自己吃黑暗料理。
但是这个汤的味道,超出了她的意料。
“是你做的吗?”张慕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当然我做的,专门为你熬两个小时的爱心鲈鱼汤,鲈鱼都是我今天一早去抓的。”田野被她一夸就膨胀起来,“不是我跟你吹,我家开饭店的。要不是修车行业缺了我这个人才不行,我早把田记鲈鱼汤开到你们学校门口去了。”
听他又开始不着调的吹牛,张慕就不说话了。
她低下头专心喝汤,最后差不多喝了三分之一吧,张慕就将保温罐放下,对田野道:“我喝饱了。”
田野检查了一下保温罐里剩下的鱼汤,皱眉道:“你才喝那么一点点啊?怎么跟个小猫似的?”
“真的够了,医生说我最近不能吃得太饱。”张慕解释道。
田野见不得浪费,干脆捧起保温罐把女孩喝剩下的汤全给解决了。
张慕:“哎,那是……”
好吧,他好像并不介意自己喝过的。
田野一口气把汤喝完,抹了一把沾着油花的嘴角,自夸道:“确实挺好喝的哈,没想到我居然这么有做菜的天赋。”
张慕抽了一张桌上的纸巾,递给他:“擦擦吧。”
“那我明天再给你送汤过来?”
“不用了。你刚才说要自己去抓鲈鱼,太麻烦了。而且每天家里有阿姨给我送汤的……”
说阿姨,阿姨就到了。
张慕听到有从走廊走到自己病房门口的脚步声,紧接着保姆阿姨的声音就从外面传来。
“慕慕?”
张慕脸色微变,抿着唇给田野指了指卫生间。
男孩的反应也很快,在外面的人敲第二声门之前,已经连人带汤罐一起躲进了卫生间。
张慕家一向比较注重个人隐私,就连她母亲也要敲门得到孩子的允许才会进入她的房间。
“进来吧。”
听到她这句话,保姆阿姨才提着营养汤推门进来。
“慕慕,阿姨今天给你做了鲈鱼汤,对你伤口恢复很有好处的。”
又是鲈鱼汤?
奶白色的汤,熟悉的味道,张慕现在看着就有点想打嗝。
“阿姨……汤放着我一会儿再喝。”
“可这个鱼汤凉了就不好喝了。”保姆催促她。
“我正在做数学题呢,我现在思路不能断。”
张慕说着,把阿姨刚刚打开的保温饭盒又给盖上推到一边。转而把笔拿起来,假装很认真地在草稿纸上解题。
“那好吧,你看书我就不打扰你了,汤一会儿记得要喝啊!”保姆道,“对了,把你换下的内衣拿给我吧,我带回去洗。”
张慕从小学二年级以后,她的贴身衣物都是自己洗的。
但是因为这两天刚做完手术,暂时还不能沾水,没法洗。
连洗澡都不行!
但其实她自己受不了,有偷偷去卫生间用湿毛巾擦过身子。昨天晚上换下来的内衣,也就顺便放在卫生间了。
想到那里面刚刚进去了一个男生,张慕脑内顿生一场晴天霹雳。
“内衣是放在卫生间吧?那你继续做作业,我进去拿!”保姆说着就朝卫生间走去。
“别!阿姨,我自己去!”
张慕这句话,贡献了她自从重生以来最大的音量,和最起伏的情绪。
其实如果深究起来,这个范围甚至可以从重生以来,扩展到患抑郁症之后。
她已经好久没有过这么鲜明的情绪了……鲜明的尴尬!
她抢先走进卫生间,田野正靠在镜子前的洗手台旁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张慕对这个病房的隔音效果没有期待,她知道田野把外面的话全听见了。
女孩硬着头皮从他面前走过,往洗手台的这一边绕到另外一边,尽量无视田野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拎起挂在墙壁上的透明袋子就往外走。
她把内衣袋子交给阿姨的时候,还被后者逗了两句。
“怎么还脸红了?害羞什么?忘了你小时候的内裤,都是阿姨洗的。”
张慕:“……”阿姨,求您不要再说了!
请给二十八岁的自尊留一条活路!
直到听到保姆阿姨离开关门的声音,田野才从卫生间出来。
他见张慕正在低头奋笔疾书,用力往草稿纸上列什么公式之类的,都没分心看他一眼。
男孩走到书桌前,拿起那壶保姆给她带来的鲈鱼汤。
“这个你肯定也喝不下了是吧?”
说完没等到张慕回答,田野也十分不把自己当外人地帮她把那壶汤解决了。
喝完一整壶汤后,男孩禁不住打了个饱嗝,随即他‘啧’一声评价道:“没我做的好喝,你们家厨子不行啊!”
闻言,张慕终于抬眸看了他一眼,想要说话,但是刚才那股尴尬劲儿又还没过去。
田野明明看得出来她尴尬,还故意刺激她:“你们家厨子就是保姆吧?做饭跟洗衣服都是她包了?”
洗衣服……他在故意强调‘洗衣服’三个字!
这个人真的有点过分啊!
张慕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被他气到心态不稳了!
她的目光从田野调笑的表情上收回去,转头继续做题,不理他了。
“好了好了,不逗你,别生气!我得回去了,明天照样这个时候给你送汤过来啊。你记得留着肚子,千万别喝你家那个保姆送来的汤,太难喝了!”
田野说走就走,在张慕有机会说出拒绝的话之前,已经风一般地出了病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