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出“极乐城”二十英里,距离“日出城”还有十五英里,车夫比尔代德·罗斯此时却打算停下马车。鹅毛大雪飘了一整天,地面已经垒起八寸厚的积雪。

山脊狭窄局促,山路崎岖陡峭,即便在白天驾车也得格外小心。此刻,雪片与夜色正联手将危机隐藏起来。“务必打消赶路的念头。”比尔代德·罗斯如是说。于是,他勒住四匹壮马,向车上的五名乘客表述了自己的观点。

法官梅尼菲立刻跳下马车——大伙儿都把他当领导,仿佛他就是托着公文法令的银盘。同车的三名乘客听其号令,紧随其后,不知道该探究、追责、反抗、屈服,还是该继续上路——全看他们的头儿怎么说。第五名乘客是个年轻女子,她不动声色地坐在车厢里。

比尔代德将马车停在山肩的第一道隆起处,路边钉着两排高低不平的黑木栅栏。栅栏后方约五十码处,立着一栋小木屋,好似皑皑霜雪中晕开的墨影。法官和他的手下们顶着强风骤雪,像孩子一样嚷嚷着朝木屋奔去。他们高声呼喊,还不停地敲打门窗,屋内无声的反抗更是助长了这帮人的嚣张气焰。他们一举攻下“纸糊”的门栏,闯进了屋子。

破房子里的碰撞声和叫喊声传到了马车守望者的耳朵里。没过多久,屋内便闪起了火光,随后越烧越旺,欢快且明亮。接着,兴高采烈的探险者们冒着大雪赶回马车。法官梅尼菲高声宣布,天无绝人之路,他们有救了。他的音调比号角深沉,音量却堪比一整支管弦乐队。他说,屋里只有一间房,没人住也没配家具,但有个大壁炉,房尾的棚屋里还堆着足量砍好的木柴。这样一来,寝宿和取暖都有了保证。比尔代德·罗斯备感欣慰,因为房子附近还有一个马厩,虽然年久失修,但还能凑合着用,厩楼里还存着干草。

“先生们,”比尔代德·罗斯说着,裹紧了大衣和车毯,“麻烦帮我去栅栏那儿卸两块木板下来,我好把马儿拴上去。这就是老雷德鲁斯的小木屋了。就把它安在附近吧。今年八月份的时候,雷德鲁斯还被抓进了疯人院呢。”

四名乘客随即扑向积雪的栅栏。马车在吆喝声中被拖上斜坡,在“广厦”门前被卸下横辕。木屋的主人或曾在此沉醉于狂野的仲夏。一切就位后,车夫和两名乘客开始卸马。法官梅尼菲打开厢门,摘掉帽子。

“向您声明,加兰小姐,”他说,“我们将被迫中止行程。照车夫的经验,夜间走山路风险太大,不容置疑。天气条件恶劣,我们必须在此留宿一晚。除了暂时的不便外,您不必有多余的顾虑。我已亲自检查过这间屋子,虽说简陋,但至少可以抵御严寒。我们将尽可能让您感到舒适自在。请允许我扶您下车。”

这时,另一位乘客来到法官身边,他在“小歌利亚”风车坊工作。他姓邓伍迪,但这不重要,毕竟“极乐城”和“日出城”中间路程短,乘客并不需要知道彼此的姓名。不过,这邓伍迪竟然敢同大名鼎鼎的麦迪逊·朗·梅尼菲分庭抗礼,那我也好歹给他留个姓,为他戴上无畏的花环。这小作坊主嗓门大,说话还不过脑子:

“看样子,你得从方舟上下来了,麦克法兰夫人。这破茅屋肯定比不上帕尔玛大酒店,但它能抵挡霜雪啊。走的时候也不会有人查包,看你有没有捎走酒店的汤匙当纪念品。我们已经生了火,你先进去暖暖脚吧,我再去赶赶耗子。总之呢,没问题,没问题。”

其中一位正在卸马的乘客,被马匹、马具、风雪以及比尔代德·罗斯嘲讽的指令弄得晕头转向。突然,他停下了义务劳动,高声喊道:“喂!谁去把所罗门小姐送进屋里啊?你们谁去?喂!听到了吗?你们这帮该死的蠢货!”

我再说一遍,从“极乐城”到“日出城”如此短暂的旅程中,知晓对方的姓名,完全是多此一举。先前,由于法官梅尼菲——岁数大,名气响,所以在向那位女乘客那样自我介绍时,倒也无可厚非。而她只是朱唇轻启,娇柔地吐出一个姓氏,作为回应。然而,这蜜语传到其他男乘客的耳朵时,却成了另一副样子。这伙人各执一词,摆明了要为这女子争风吃醋,而对女乘客来说,若是重新声明或更正他们,即便不显得斤斤计较,也势必留下多嘴长舌的印象。因此,无论是加兰小姐、麦克法兰夫人还是所罗门小姐,她都不露声色,全盘接收。从“极乐城”到“日出城”只有三十五公里,我以“永世流浪的犹太人”中世纪传说中的一个人物,他因在受难日嘲笑基督而被判永世流浪。的手提包起誓,路程如此之短,“旅伴”这个名称足矣。

进屋后,旅人们便在熊熊炉火前愉快地围成一道弧线。马车上的毯子、坐垫以及所有能派上用场的物件都被搬了进来。女乘客坐在弧线的一端,紧挨着壁炉。她身姿绰约,雍容尔雅,仿佛登上了臣民为其准备的宝座——身下铺着马车坐垫,背后放着空木箱和空木桶,上面还罩了层毯子,好挡住木缝里钻来的风。女人将玉腿伸向热忱的火炉,即便穿着雪靴也尽显娇媚。她摘掉手套,但脖子上仍裹着一条裘皮围巾。摇曳的火光照亮了她半掩在裘皮里的面庞——眉清目秀,碧鬓韶颜,女人味十足——她无可挑剔,浑身上下散发出美人无懈可击的从容和自信。炉火旁的男士们似乎跃跃欲试,骑士精神和男子气概使得他们争相为女人服务,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女乘客接受了男人们的殷勤,但不像广受追求的女人那样轻佻,也不像受宠若惊的女人那般扭捏,更不像野牛吃草那样无动于衷。她处之泰然,仿佛遵循着自然的轨迹,好似一朵被露水浸润的百合花。

屋外寒风呼啸,细雪不断从缝隙钻进来,六位乘客脊背发凉,一动不动,像极了六尊活祭品。即便如此,还是有人想尽办法替风雪开脱罪责。法官梅尼菲是这场暴风雪的辩护律师,而暴风雪则是他的委托人。他卖力地为风雪辩护,企图让瑟瑟发抖的陪审团相信,他们正隐匿于山水如画的世外桃源——此地玫瑰盛放,迎面清风徐来。随后,他找出许多逗乐的趣闻轶事,虽说荒谬至极,却也博得了大家的喜爱。他高兴的样子感染着屋里的每一个人。于是,大伙儿各显神通,小木屋里载满欢声笑语,连女乘客都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这可真有意思。”她说,声音柔缓而清脆。

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有一位新乘客站起来,兴趣盎然地打量这间屋子,却没人能找到老雷德鲁斯居住过的痕迹。

大伙儿都在兴头上,纷纷要求比尔代德·罗斯讲讲这老隐士的故事。此时,马匹已经安顿下来,乘客们规矩地坐在地上,车夫这才止住笑声,缓了口气儿。

“那只老鸟啊,”他趾高气扬地说,“把这间屋子糟蹋了整整二十年,还不准任何人靠近。只要有马车经过,他就立刻转身回屋,‘砰’地把门关上。毋庸置疑,这人脑子肯定有问题。他之前总在山姆·提利开的店子里买杂货和烟草,就在那条泥巴小路上。没想到,八月份的时候,他只披了条红被褥就冲进商店,对老山姆说他是所罗门王,还说示巴女王要来看他。雷德鲁斯把他攒下的积蓄——一小袋子银币——一股脑儿扔进了山姆的水井。‘要是她知道我有钱,’雷德鲁斯对老山姆说,‘肯定不会来找我。'”

“他竟然有一套如此荒谬的关于女人和金钱的理论。人们一听说他的故事,就知道他疯了,于是合力把他逮起来,送进了疯人院。”

“那他有过罗曼史吗?是不是感情上受过挫折,才变得如此孤僻?”一位年轻的乘客开口问道。这人开了一间代理行。

“没有,”比尔代德说,“我是没听说过,他只是碰到过些小麻烦。据说他年轻的时候,曾爱过一位年轻小姐,爱她爱到发狂——被这种人喜欢上可真不幸。之后呢,他便患上了‘红被褥病’,钱也没了。罗曼史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

“啊!”法官梅尼菲感叹道,“这是一桩单相思案,毫无疑问。”

“不,先生,”比尔代德继续说,“您猜错了。他俩虽然没有结婚,但还是在一起了。‘极乐城’的马默杜克·马利根有一次碰到了雷德鲁斯的老乡。那人说雷德鲁斯是位很不错的小伙子,但你要是踢他的口袋,可绝对听不到钱币声,只有袖扣和钥匙的‘叮当’声。他跟那位小姐订过婚——爱丽丝小姐——她好像叫这个名字,我记不清了。那人还说,这位小姐非常受欢迎,出趟门都有一堆人抢着替她付车钱。唉,后来镇子里来了位有钱又大方的小伙子,坐拥马车、矿山和股票,整天游手好闲的。爱丽丝小姐虽然已经名花有主,但还是跟这小伙子拉扯不清。他们互通电话,在邮局偶遇,反正发生了一系列足以让女方退还订婚戒指和聘礼的事情——正如诗人所说,‘礼物上裂了道小口子’该诗句原文为“It is the little rift within the lute, That by and by will make the music mute.”摘自诗人丁尼生的短诗《默林与薇薇安》,意为“琉特琴上的裂纹,终将使琴音失色”。作者借用诗句,稍做发挥,根据文义将同音词“Lute(琉特琴)”改为“Loot(礼物)”,保留原意。。”

“某天,有人见到雷德鲁斯和爱丽丝小姐站在门口谈话。接着,他提起帽子,行了个礼,转身离开了。后来,镇上再也没人见过他,反正雷德鲁斯的老乡是这么说的。”

“那位年轻小姐呢?”开代理行的年轻乘客问道。

“不知道,”比尔代德回答说,“我听到的故事到此为止。它就像匹瘸腿的老马,再怎么抽它,也动不起来了。”

“这也太惨——”法官梅尼菲话还没说完,就被更有权威的人给打断了。

“这故事可真有意思!”女乘客说,声调如长笛般悦耳。

随后,木屋陷入了沉默,只能听见窗外的风声和炉火的“噼啪”声。男人们坐在地上,身下垫了些碎木片和毯子,以便跟那不好客的地板熟络起来。在“小歌利亚”风车坊干活的男乘客直起身子,在屋里转着圈活动筋骨。

突然,他得意地喊了一声,高举着什么东西,从屋里一个满是灰尘的角落跑了回来。那是一只苹果——红润、扎实,还漂亮的大苹果。他在角落的架子上找到了它,而且它还被包在纸袋子里呢。这肯定不是“爱情疯子”雷德鲁斯的遗物,因为它既水灵又新鲜,绝不可能从八月份就一直搁在那生霉的架子上。准是某位露营客摸进了这间废弃的小屋,把苹果落这儿了。

邓伍迪——该男子立下此等丰功伟绩,再次为自己赢得了留名的权利——他在流亡的伙伴面前大肆夸耀这只苹果。“瞧我找到了什么,麦克法兰夫人!”他得意扬扬地喊道。他在壁炉前高举着苹果,温暖的火光使其色泽更为红润。女乘客露出一丝浅笑,她总是如此平静祥和。

“这苹果可真有意思!”她轻声喃喃道,吐字却十分清晰。

有那么一瞬间,法官梅尼菲认为自己被他人击败,受到了侮辱和贬低。低人一等的感觉使他羞愧不已。为何命运女神没有向他抛来橄榄枝,而把发现苹果这天大的机会,赏赐给了既聒噪又粗俗的小作坊主?要是被法官找到苹果,他准能借此展开一场精彩绝伦的即兴演讲,或演成一幕妙趣横生的歌舞喜剧。这只苹果可以充当道具、布景,甚至搭起一座舞台——让他始终耀眼,受人瞩目。而现在,女乘客正面带微笑,仰慕地望着这可笑的邓伍迪,还是什么伍邦迪,认为他干了件多了不起的事情呢!他就跟自己的风车一样,一边膨胀,一边旋转,仿佛从尘世飞升,正往星域奔去。

邓伍迪捧着阿拉丁的苹果该意象来自短语“Aladdin's Cave(阿拉丁的山洞)”,意指“藏有大量宝藏处,或产生物质财富的地方”。作者根据文义将“Cave(山洞)”改为“Apple(苹果)”,替换意象,但继承原意。,喜不自禁,沉醉在众人的赞赏声中,而足智多谋的大法官此刻已想到一条夺回桂冠的妙计。

他臃肿的脸上堆起笑容,看上去依然是那副高贵儒雅的做派。法官梅尼菲缓步上前,从邓伍迪手里拿过苹果,像要审查它似的。在他手中,苹果摇身一变,仿佛成了一号证物。

“好一颗漂亮的苹果,”他赞许道,“很好,我亲爱的邓文迪先生,你搜刮食物的本领可真让我们望尘莫及。不过,我有一个主意,这颗苹果应当成为一个符号、象征、标志,或是奖品。谁的心灵最美,谁才配得上它。”

乘客们纷纷鼓掌喝彩,只有一人除外。“他可真是名天生的演说家,不是吗?”唱反调的乘客,跟那位开代理行的年轻人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只有小作坊主愣在原地,一言不发。他发觉自己被莫名其妙地降了一级,而且他压根没想过将这只苹果充公。作坊主本打算把苹果切开吃掉,然后来个余兴节目——把苹果籽贴到脑门上,每粒籽都代表一位他结识的年轻小姐,他还想让其中一颗代表麦克法兰夫人。哪粒苹果籽先掉下来就表示——唉,现在说这些都晚了。

“苹果,”法官梅尼菲继续对陪审团说道,“在近代受到了不公正对待,因此在人们心中地位不高。确实,它经常同烹饪和商业沾边,以至于很难被归类为高档水果。古代时期则恰恰相反。根据《圣经》、史书和神话中的记载,苹果是水果中的贵族。我们至今仍会用‘眼中的苹果’来形容一件珍贵的事物。谚语中也能找到‘银苹果’这个比喻。其他的果实,无论是树上长的,还是藤上结的,只要涉及修辞手法,都没有苹果用得广。敢问谁没听过,或是向往过‘赫斯贝丽狄斯赫斯贝丽狄斯(Hesperides):守护金苹果树的仙女。的金苹果’?至于由苹果引发的重大历史事件,我想不用多说诸位也已知晓。人类的始祖偷尝禁果,才从至真至善的完美世界坠落到凡间。”

“像这样的苹果,”小作坊主绞尽脑汁也跳不出俗世的框架,“要是去芝加哥买,一桶只要3.5美元。”

“现在,我有个提议,”法官梅尼菲对打断他讲话的人宽容地笑了笑,接着往下说,“既然我们得在这里待到天亮,而且取暖的木柴管够,那我们只须尽可能寻些消遣来打发时间。我建议把这只苹果交给加兰小姐保管。它不再是一个水果,而正如我刚才所说,它是一个奖品,是人类伟大构想的结晶。加兰小姐也不再代表个人——当然只是暂时的,请允许我补充一句,(他说这句话时深深鞠了一躬,尽显古时的绅士风度)她将代表女性这个群体,传承女性的理智与情感,成为世界女性的化身。可以说,以上两点都是上帝的杰作。她将以这一身份来判断和决定以下问题:

“几分钟前,我们的朋友罗斯先生,分享了一则有趣但不完整的爱情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就是这座房子的前任所有者。在我看来,残缺的事实反倒可以开启通往新世界的大门,任由我们施展想象的魅力,揣摩人类的心理过程——简言之,就是讲故事。我们可以利用这次机会,按照自己的想法,续写‘隐士’雷德鲁斯和他心上人的爱情故事。从罗斯先生结束的地方接下去——也就是讲述这对情人在门口分别后发生的事情,但有一点必须提前说明——雷德鲁斯变成厌世的疯子,可绝不能怪那位年轻小姐。故事讲完后,再请加兰小姐做出判断。她将从女性视角出发,借由女人的精神和直觉,来决定哪个故事最真实地描绘出人性和爱情的本质,并最准确地推断出雷德鲁斯与其未婚妻的性格和行为特点。她认为谁的故事最精彩,这个苹果就归谁。假如大家同意,那我们就有请丁威迪先生来讲述第一个故事。”

小作坊主被将了一军,可他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这可真是个一流的想法,法官,”他痛快地说,“在这儿开一场故事会,没错吧?我之前在斯普林菲尔德的一家报社里当记者,要是没人给我爆料,我就编假新闻,这对我来说可不算什么。”

“这想法可真有意思,”女乘客明快地说,“像是一场游戏。”

法官梅尼菲走上前去,庄重地把苹果放到她手上。

“从前,”他意味深长地说,“帕里斯帕里斯(Paris):希腊神话中,特洛伊的王子。他曾将刻有“属于最美之人”的金苹果判给爱与美之神阿芙罗黛缇(Aphrodite),从而使天后赫拉(Hera)和智慧女神雅典娜(Athena)怀恨在心,引发了为期十年的特洛伊战争。帕里斯(Paris)的发音与法国首都巴黎相同,因而产生了下文的误会。将金苹果交给了最美丽的人。”

“我去过巴黎的展会。”作坊主说着,语调再次高昂起来,“我只要一出机械馆,就往博览会的娱乐场里钻,但我可没听过这码子事。”

“那现在,”法官撇开这句话接着说,“这只苹果将带我们一览女性的智慧与奥秘。请拿上苹果,加兰小姐。听听我们心中的爱情故事,再根据您的判断,把它奖励给应得之人。”

女乘客甜甜地笑了笑。她把苹果搁在双腿中间,上面盖了张毯子。女人轻轻地靠在她的堡垒上,慵懒又惬意。若是没有人声和风声,说不准还能听见她满足的低吟。有人往壁炉里添了几根柴火。法官梅尼菲和蔼地点点头,“那就请你为我们带来第一个故事?”他问道。

作坊主为了挡风,把帽子推到后脑勺上,还像土耳其人那样盘腿而坐。

“那好,”他镇定自若地说,“我对题面的理解如下:毫无疑问,雷德鲁斯就是被这富家公子给惹急了,这家伙有钱有势还企图夺走他的女人,搁谁谁不疯?他自然要跑去,询问这姑娘的意见,看她之前说的话还算不算数。呃,谁挑中一位姑娘后,能忍受一个有马车、金矿和股票的第三者插足呢?呃,是他去找的她。呃,或许他脾气大了些,语气重了点,忘记了订婚并不代表要相守一生一世。呃,我猜爱丽丝也被他惹火了。呃,她就顶了几句嘴。呃,他又——”

“喂!”那位无足轻重的乘客开口打断道,“你要是说一个‘呃’,就能卖一架风车,早就退休发大财了吧?”

作坊主露出牙齿,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噢,我又不是莫泊桑,”他越说越起劲,“我讲的可是地道的美国话。呃,她大概说了这些话,‘金股先生跟我不过是普通朋友,’她说,‘他开车带我兜风,请我去剧院看戏,你却从未这样做过。快活摆在我眼前,难道我不该享受吗?'‘别废话了,’雷德鲁斯说,‘——你必须跟他一刀两断,否则再也别想把你的拖鞋塞进我的衣橱里。'”

“瞧他这颐指气使的模样,任谁都接受不来,更何况她还是位有个性的姑娘。我敢打赌,那姑娘始终爱着她的未婚夫。女孩儿们都一样,想在结婚前寻寻开心,耍耍性子,婚后再过上缝缝补补,安定闲适的生活,可他却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让她下不来台。呃,她把戒指还给了他,从此两不相欠,雷德鲁斯则染上了酒瘾。没错,他就是喝酒喝成了这样。我敢打赌,不出两天,姑娘就离开了那穿着小马甲的纨绔子弟。雷德鲁斯背上行囊,乘着马车,去了个不知名的地方。几年过去了,他一直酒不离手,于是药物和酒精替他做了选择。‘我要去隐居了,’雷德鲁斯说,‘我还要蓄胡子,守护地下那只消失的钱罐子。'”

“至于爱丽丝嘛,要我说,顶多过个普通人的日子。她没有结婚,脸上开始长皱纹后便去做了打字员,还养了一只猫,只要你喊‘咪咪——咪咪——咪咪’,它就会跑过来。我对乖女孩有信心,她们绝不会为了金钱而抛弃爱人。”作坊主讲完了他的故事。

“我认为,”女乘客在她简陋的宝座上挪了下身子,“这个故事可真有意——”

“噢,加兰小姐!”法官梅尼菲举起手,打断了她的话,“请你暂时不要发表意见!这对其他参赛者不公平。这位——呃,先生——请你开始,好吗?”法官对开代理行的年轻人说。

“我幻想的爱情故事,”年轻人腼腆地握紧双手,“是这样的:他们分别时没有争吵。雷德鲁斯先生向她告别,并打算外出闯荡,寻求财富。他相信有情人终成眷属,别的男人都无法打动她纯真又善良的心。要我说,雷德鲁斯先生肯定去怀俄明的落基山脉挖金矿了。某天,一帮海盗上了岸,在他干活时把他抓了起来,然后——”

“喂!你说什么?”那位无足轻重的乘客发现了故事的漏洞,“一帮海盗在落基山脉上岸!那你告诉我们,他们是怎样乘船——”

“他们是坐火车去的。”讲述者镇定自若,敏捷轻快地接了下去,“海盗们把他抓进山洞里,关了几个月,然后把他带到几百英里外阿拉斯加的森林里。在那儿,一位美丽的印第安姑娘对他一见钟情,但他却不为所动,仍保持着对爱丽丝的忠诚。他在森林里流浪了一年,之后带着钻石继续启程——”

“什么钻石?”无足轻重的乘客再次打断他,语气尖酸刻薄。

“马鞍匠在秘鲁庙给他看的钻石,”讲述人随口一提,“他一回到家乡,爱丽丝的母亲便哭哭啼啼地领他到柳树边。那里新立了一块墓碑。‘你走了之后,她的心就碎了。’她母亲说。‘那我的情敌——切斯特·麦金托什——他去哪儿了?’雷德鲁斯悲伤地跪在爱丽丝的坟前问道。‘当他发现,’母亲答道,‘她的心被你夺走之后,也一天天憔悴了下去,最后在大急流城大急流城:美国密歇根州西南部城市。开了间家具店。后来我听说,他为了忘却这段惨痛经历,跑到了南本德南本德:美国印第安纳州北部城市。,结果在那儿被一头发狂的麋鹿给咬死了。’后来,雷德鲁斯先生不再跟人接触,就像我们看到的那样,成了位隐士。”

“我的故事,”开代理行的年轻人说,“或许没什么文学内涵,但我想强调的是,那位年轻小姐对爱情忠贞不渝。在她看来,金钱永远比不过真爱。我信任并且景仰女性,因此不可能有别的想法。”

话毕,讲述人朝女乘客坐着的角落瞟了一眼。

接下来,法官梅尼菲请比尔代德·罗斯讲出他的故事,参加苹果争夺赛。车夫的故事很短。

“我可不是一匹没良心的野狼,”他说,“把自己的不幸归咎到女人身上算什么好汉。至于你想听的故事,法官,我会这么讲:雷德鲁斯的毛病,就是他太懒了。既然这位花哨的珀西瓦尔·德·莱斯有意与他竞争,还给爱丽丝蒙上黑眼罩,把她捧得晕头转向,那雷德鲁斯就该直面挑战。喜欢一个女人理应为她花点心思。”

“‘需要我时,再来找我。’雷德鲁斯说着,抬了抬他的斯泰森毡帽,头也不回地走开了。他管这叫自尊,但在我看来,不过是懒惰的代名词。没有女人会主动追求男人。‘等他自己回来吧。’姑娘撂下这句话。我敢说,她保准同那有钱的家伙断绝了往来,然后整天守在窗前,等着那空口袋、灰胡子的男人。”

“我猜雷德鲁斯等了九年,成天盼着下人送来那封信,信中的她将乞求他的原谅,实际上却没有收到任何消息。‘这样耗下去可不是办法,’雷德鲁斯说,‘那我索性也不等了。’于是,他开始隐居,还蓄起了胡子。没错,问题就出在懒惰和胡子上,这俩问题总是一起出现。你见过哪个赚大钱的人留着长头发和大胡子?没有。你瞧瞧马尔博罗公爵和美孚石油公司那帮杀千刀的,他们蓄胡子吗?”

“还有,我敢赌上一匹马,爱丽丝铁定没结婚。要是雷德鲁斯跟别人结了婚,她也许会嫁人,可他消失了,他俩再也没有见过面。女方将回忆视若珍宝,说不定还留着男人的一绺头发,或者是他弄断的胸衣里的钢丝,对某些女人来说,这些纪念品跟丈夫没什么两样。要我说,她肯定孤单地过了一辈子,但雷德鲁斯这老头不剪头发,还不换衣裳这事儿,可怪不着女人。”

现在,轮到了那位无足轻重的乘客。我们不知道他的姓名,只知道他要从“极乐城”去“日出城”。

要是火光再稍微亮些,你们或许能在他回应法官时,看清他的模样。

他身材瘦削,穿着锈棕色外衣,胳膊抱着腿盘坐,下巴抵在膝盖上,好似一只人形青蛙。他的头发油亮,颜色如同麻絮,鼻子细长,萨提尔般的嘴巴。他的嘴角微微上翘,旁侧还染着烟草的污印;双眼如鱼目般对半开;红领带上还别了只马蹄铁领针。他先是发出一阵磨刀般的干笑,而后把笑声斩断,一刀刀切成了话语。

“你们都错了。嘿!爱情故事里怎能没有白色橙花新娘结婚时会佩戴或手捧白色橙花。文中代指婚姻。呢!吼,吼!我跟你们不一样,我要把钱都押到那个——那个脖子系着领结,兜里揣着支票的小伙子身上。”

“从他俩在门口分手时说起?好。‘你从没爱过我,’雷德鲁斯狂躁地说,‘不然你绝不会跟一个帮你买冰激凌的男人说话。'‘我恨他,’她说,‘我厌恶他的四轮马车,瞧不起他送我缎带镀金盒里装的高级奶油糖;我一瞧见那条镶珍珠的绿松石盒式吊坠,就恨不得往他心脏捅一刀。别提他了!我只爱你一个人。'‘滚回你的温柔乡去吧!’雷德鲁斯驳斥道,‘难道我看着像东奥罗拉来的冤大头吗?咱俩还是当普通朋友吧,我可赢不起您这份大奖,接着恨你的朋友去吧。至于我呢,要去第二大道找我的尼克森姑娘了,嚼口香糖,乘观光车,好不快活。’

“当天晚上,约翰·万·克里萨斯来了。‘怎么了!你怎么哭了?’他说着,理了理珍珠别针。‘你把我的情人赶跑了,’小爱丽丝啜泣道,‘我不想见到你。'‘那么,跟我结婚吧,’约翰·万点了一支亨利·克莱雪茄。‘什么!’她拍案而起,‘跟你结婚?休想,’她接着说,‘除非等我消消气,再去逛逛街,你才能考虑办结婚证的事儿。隔壁有电话,你可以打给县书记官美国的民事法律规定,结婚需要到政府登记,然后由官吏或书记官发给结婚证,并在政府官吏和证人前举行婚礼。了。'”

讲述者停了下来,又干笑着嘲讽了一阵。

“他们结婚了吗?”他接着说,“这还用问?鸭子会不吃六月甲壳虫吗?我再来聊聊老男孩雷德鲁斯。若是按我的理论,你们又错了。他为什么要隐居?一个说是懒惰,一个说是悔恨,还有一个说是酗酒。要我说,这就得怪女人。这老头多大岁数了?”讲述人转向比尔代德·罗斯问道。

“大概六十五岁吧。”

“好。那他在这里隐居了二十年。假定他在门口分手时,是二十五岁,那还多出来二十年,否则凑不齐数。从二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他这二十年是怎么过的呢?我这就告诉你们我的想法。重婚和坐牢。雷德鲁斯到处乱搞——圣约翰的丰满金发女;煎锅山的瘦长黑发女;还有考谷的金牙姑娘,可没想到搞砸了,被关进了监狱。刑满释放后,他对自己说:‘只要别让我靠近女人的裙边,干啥都行。好像隐士这活儿没多少人干,也没有速记员来打扰他们,那我就当名快活的隐士吧。梳齿里不会再卡女人的长发,雪茄烟灰缸里也不会再有加莳萝的腌黄瓜。’你说他们把老雷德鲁斯抓进疯人院,就因为他自称是所罗门王?嘁!他就是所罗门。我的故事讲完了。我猜我是得不到苹果了。附上退稿邮票。这样的故事可得不了奖。”

法官梅尼菲事先声明,不得对故事发表评论。于是,当那位无足轻重的乘客讲完后,没有一个人敢说话。接下来,苹果争夺赛的发起人清了清嗓子——这最后一名参赛者也讲出了他的故事。法官梅尼菲在地板上如坐针毡,却找不到一丝有损尊严的迹象。柔和的火光照亮了他轮廓分明的脸庞,他满头银发却不失威严,仿佛古代铸币上的罗马君王。

“女人的心!”他开始了,语调平缓却饱含深情——“有谁能看穿?男人的欲望和手段各不相同,而女人跟男人一样,以相同的心跳演奏着相同的乐章——爱情。对女人来说,爱情意味着牺牲。为了不愧对女人这个称号,她将放弃金钱以及地位,只有最真挚的爱情才能打动她。”

“各位陪审——呃——我想说的是,我的朋友们,雷德鲁斯对‘儿女情长’一案,正在审理当中,但到底谁在受审?不是雷德鲁斯,因为他已经受到了惩罚。亦不是儿女情长,我们的生活之所以能满布天使般的喜悦,只因为这不朽的爱情。那究竟是谁?是我们。今晚我们每个人都站在道德的法庭上,从回答便可看出,心中是崇高,抑或是阴邪。女性的代表将在此做出最终判决,而她也是最公正、最俊俏的代表。她手中的奖品,从本质来说价值不大,但值得我们努力争取,因为它是女性判断和认可的最高奖赏。

“在我讲述雷德鲁斯和俏佳人的故事之前,必须在此声明:我强烈反对无谓的挖苦与讽刺,坚决捍卫女性的名望及声誉。雷德鲁斯之所以厌世,绝不该归因于女人的自私、不忠或虚荣。在我看来,没有女人会如此贪财且庸俗。身为男人,我们得从自身找原因,比如男人低级的欲望以及卑劣的天性。

“在那值得纪念的日子里,他们站在大门口,很可能像普通情侣那样拌起了嘴。年轻的雷德鲁斯深受嫉妒的折磨,于是打算离开这片是非之地。他为什么这么做?我们无从知晓,因为正反两方都缺乏证据。然而,有一样东西比证据更有说服力,那就是永恒的信念——我相信女人的良善,相信她们碰到诱惑将不为所动,相信她们面对金钱仍能保持忠诚。

“我能想象这位可怜又莽撞的有情人四处流浪时的情景。我能想象他日渐消沉,直到陷入绝望后才发现,他失去了上天赠予他最宝贵的礼物。于是,他远离了这个悲惨的世界,而后来他为什么精神错乱,也就不难理解了。

“我眼中另一半的结局,一个孤独的女人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不断憔悴。她依旧忠诚,依然在等待,永生期盼着那再也见不到的身影和再也听不见的脚步声。现在,她已经老了,发若银丝却梳得工整分明。她每天都守在门前,满怀企盼地望着尘土飞扬的马路。她等在大门口,等在他们分别的地方——在精神上,她永远属于他,只不过他们已经坠入不同的世界。没错,我就是这么相信女人。人间一别,终生守候!她希望在极乐世界与雷德鲁斯重逢,而他却已经陷入了绝望的泥潭。”

“我还以为他在疯人院里呢。”那位无足轻重的乘客插了一嘴。

法官梅尼菲不耐烦地晃了一下。男人们无精打采地坐在地上,姿态怪异。此刻,窗外风势渐弱,时停时续,但依旧刺骨。木柴已经烧成炭灰,吐息间透着微弱的红光。女乘客休息的角落一片漆黑。柔顺的头发披散开来,围巾中间只露出一小块雪白的前额。

法官梅尼菲僵硬地站了起来。

“现在,加兰小姐,”他宣布说,“比赛已经结束。以上几位讲述人,谁更贴近女性心理——谁更符合您个人的想法——您就把奖品颁给谁。”

女乘客没有应答。法官梅尼菲关切地弯下身子。那位无足轻重的乘客低声笑起来,四周静默无声,听上去格外刺耳。原来女乘客睡着了,还睡得挺香。法官准备拉她的手,叫醒她。他伸手过去时,在她大腿上碰到一个小型、冰凉且不规则的球状物。

“她把苹果吃掉了。”法官梅尼菲惊愕道,同时在大家面前举起了苹果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