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欧·亨利短篇小说精选
- (美)欧·亨利
- 5461字
- 2024-11-01 20:42:25
我在一辆东行列车的吸烟室里碰见了杰弗森·皮特斯。整个沃巴什河以西,就数这人脑子最好使,大脑、小脑和延脑能同时转得飞快。
杰弗干的勾当并不违法,孤儿寡母也不畏惧他,然而他总能从别人盈余的账户里套出一笔钱来。最好骗的就是挥金如土的有钱人和鲁莽行事的投资者:他们花钱就跟拿石头砸鸟一样。只要杰弗有烟抽,他那张嘴就能噼里啪啦讲个没完。于是,我点了两支浓郁的粗环径比华士,从他那儿听来了奧托吕科斯的故事。
“干我这行啊,”杰弗说,“最难的就是找个正直可靠还受人尊敬的搭档,一道来骗人钱财。跟我合作过的人,哪怕伪装得再好,最后也总要耍几手鬼把戏。
“于是,在去年夏天,我找到一个小村庄。听说该地民风淳朴,所以我想在那儿找一位有犯罪天赋,而且没有入过行的好搭档。
“小村庄的格局正合我心意。村民们并未发现亚当已被驱逐,还瘪头瘪脑地在伊甸园里养畜杀蛇。他们管这儿叫‘尼波山’,位于肯塔基、西弗吉尼亚和南卡罗来纳的交界处。你说这三个州不搭界?呃,反正就在它们附近。
“我在村里住了一周,整整七天都在向大家解释我不是新来的税务官。其间,我走进一家商店,企图找到称我心意的小骗子。
“‘先生们,’跟大家打完招呼后,我站在风干苹果桶前说道,‘这儿可真是一片净土,连罪恶和欺诈怛然失色,它俩谁也不敢踏进这座小村庄。女人温润善良,男人踏实肯干,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生活。我突然想起戈德斯登的一首好诗《荒村》,有几句这样讲道:
土地衰亡,虐夺竟加快脚步;
何种艺术,有能力拯救生灵?
审判者在乡间踱步,母亲。
我即将成为五月的女王。
“‘噢,没错,皮特森先生,’商店老板说,‘咱这小地方确实安逸,风气也不错,大家都这样认为,但我猜,你还没见过鲁夫·泰特姆吧?’
“‘噢,当然没有,’村里的治安官说,‘鲁夫那小子就是一个地痞流氓,真该拿裤腰带把他给吊死。这么一说我正好想起来,该把他放了。他杀了扬斯·古德罗,被判了三十天,前天就到期了。不过,多关他一两天也无所谓。’
“‘啥?’我操着当地方言说,‘尼波山还有这样的坏坯子?’
“‘坏得不得了,’店主说,‘他偷猪。’
“我可不能错过这位泰特姆先生。又过了一两天,等他被放出来后,我便约他到村口,找了根木桩坐下,跟他谈了笔生意。
“我告诉他我在排一出‘独幕剧’,打算在西边各大乡镇的‘诱惑与金酒’连锁剧院‘上演’,但目前还缺一位演员,乡土气息浓厚的演员。这位泰特姆先生就非常合适,真是天赐良机。
“他的块头跟打棒球的一垒手差不多,眼睛泛蓝却略显浑浊,有点儿像壁炉台上的瓷狗——就是哈里雅特姑妈小时候爱玩的那只。他的卷发紧贴头皮,跟罗马假日的雕塑‘掷铁饼者’一模一样。土黄的发色无比粗犷,准能让你想起画廊火炉烟囱孔上挂的那幅《大峡谷的日落》——还是美国某位知名画家画的呢。可即便他双耳挂着稻草,双脚穿着裤袜,在杂耍舞台上尽情表演,你也只会觉得,他就是一乡巴佬。
“接着,我告知他我的需求,没想到他竟对这份活计跃跃欲试。
“‘除去杀人这等小事,你还有什么光荣事迹?只要不用武力强取豪夺,能坑能骗都是好样的,说吧,我看你够不够格。’
“‘嗨,’他用南方人特有的拖音答道,‘难道没人跟你说吗?老子偷猪的本事在蓝岭一带无人能及,黑人白人都是我的手下败将。别说抓我了,他们连我的人影都瞧不着。只要我盯上一头猪崽,它就算插着翅膀也逃不出我的掌心。猪圈里睡觉的、料槽边吃食的、树林里瞎逛的,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我都能手到擒来,保准失主连猪哼哼都听不见。重点就在于你抓它们的指法和搂它们的姿势。希望有朝一日,’偷猪大王云淡风轻地说,‘我能成为世界偷猪大奖赛的冠军。’
“‘好一个有志气的小伙子,’我说,‘在尼波山,偷猪崽也算门手艺,但到了外面,泰特姆先生,就别再拿偷猪说事儿了。不过,我也看到了你的潜力。从今天开始,咱俩就是搭档了。我有一千美元启动资金,你有一张老实巴交的脸,咱俩联手准能在金钱市场狠捞一笔。’
“于是,我带鲁夫离开了尼波山区,一路上都在指导他的‘戏份’。我在佛罗里达教了他两个月,没想到他进步竟如此之快;我简直比庞塞·德·莱昂发现新陆地还要兴奋。我在衣袖里备满了锦囊妙计,估计得穿和服才能装下它们。
“巡演路线初步定为漏斗形,从中西部的农业区开始向下收割,宽度约为九英里。准备就绪后,我俩便踏上了征程,然而才走到列克星顿就碰上了‘宾克利兄弟’马戏团。他们哼着蓝草音乐,用粗制的手造木鞋敲击比利时石块打着节拍。一帮农民在镇上群魔乱舞,既粗俗又缺乏观赏性。每当我碰见马戏团都得捞上一笔,于是我在附近租了两间房,跟鲁夫一道住下。房东是个寡妇,姓皮维。随后,我领鲁夫进了一家服装店,给他买了身新衣裳。我和店主老米斯福特斯基合力给他穿上了宝蓝色格纹外套,轻浅的线条呈淡尼罗绿,还配上了棕褐色马甲、红色领带,以及全镇最黄的皮鞋。果然,人还是得靠衣装,鲁夫换上新衣后,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之前只穿过纯条纹布衣和村里的胡桃白背心,这还是头一回穿上如此正式的服装,高兴得就像一个戴了新鼻环的伊戈洛特人。
“当天晚上,我走进他们的圆形马戏帐篷,开了几局猜贝壳,并让鲁夫给我当托儿。我给了他一沓假钞做赌本,还留了些假票子在布袋里当奖金。不,我不是不相信他,只是怕操作环节出了问题,把真钱给输掉。再说,哪怕我想用真钱,我的手指头也不答应呀。
“我摆好小桌后给他们示范,让他们知道猜中贝壳并非难事。这帮没文化的乡巴佬一下聚拢过来,围成个半圆,你推我搡的,但就是没人下注。这时,鲁夫就该首先示范,掏出假钱来骗他们开局。可是,鲁夫没来。有两三次我见他在附近瞎逛,一边吃花生糖,一边看马戏团的助兴表演,但就是不过来。
“其实人来得不少,但骗局不找托儿,就跟钓鱼不挂饵一样。我花了一整个晚上,才挣了四十二美元,之前骗小地主的时候,轻轻松松就能套出两百美元。十一点到家,我打算上床就寝,却没听见鲁夫的动静。准是马戏团把鲁夫的魂儿给勾走了,看来他已经拜倒在喜剧演员脚下。明早我可得训他一顿,让他严格遵守我们的职业操守。
“墨菲斯刚把我的肩膀拽到床垫上,我便听见一阵刺耳的叫声,像是小孩突发疝气时的哭号。我打开房门,对着走廊呼喊房东。等寡妇探出头来,我才接着说:‘皮维太太,夫人,你能叫你的小孩消停一点吗?还让不让我们这些老实人睡觉啦?’
“‘先生,’她答道,‘不是我的孩子,是你的朋友泰特姆先生,他几小时前带回来的猪在叫。你要是这头猪的叔叔、二侄子或亲哥哥,先生,就麻烦你亲自把它的嘴堵上,感激不尽。’
“于是,我披上件外套,走进了鲁夫的房间。他还没睡,正点着灯往地上的锡盘里倒牛奶,准备喂那只惊叫的小白猪。
“‘这是怎么一回事,鲁夫?’我问,‘你今晚擅自离岗也就算了,怎么现在又多出头猪来?你的老毛病是不是又犯了?’
“‘别再逼问我了,杰弗。’他说,‘你也知道我有偷猪的习惯,一天不偷手就痒痒。今晚正巧被我逮到机会,没忍住就下手了。’
“‘唉,’我说,‘你估计是患了偷猪癖。恐怕得去见不着猪的地方,你才能干点像样的勾当。你说你,偷什么不好,非要偷个又丑又蠢还叫个不停的小畜生?真是服了你了。’
“‘嗨,杰弗,’他说,‘那是因为你对猪没感情。你没我了解它们。这小家伙可比一般的猪有灵性,聪明还有本事。他刚才还踮着后蹄,绕着屋子走了半圈呢。’
“‘好吧,我是得上床睡觉了,’我说,‘劝劝你的朋友,问它能否把声音压低些。它这么聪明,应该能听懂你说话吧?’
“‘它刚才饿了,’鲁夫说,‘等它睡着就不吵了。’
“无论油印纸还是手抄报,只要有报可读,早餐前我都会取一份瞧瞧。第二天我起得早,发现门口甩了张《列克星顿日报》,头版的双栏区登了条启事,十分醒目:
五千美元悬赏
宾克利兄弟马戏团于昨夜助兴表演期间,丢失了一头训练有素的欧洲名猪——碧波,不知为走失还是被盗。若有人归还,只要碧波毫发无伤,将不究其来路,交付上述款项。
马戏团业务经理
乔·本·塔普里
“我把报纸一折,塞进口袋,走进了鲁夫的房间。他刚穿好衣服,正用苹果皮和昨天剩下的牛奶喂猪。
“‘噢,噢,噢,早上好,’我满心欢喜地说,‘都起来啦?小猪猪都在吃早饭啦。你打算怎么处理这头猪啊,鲁夫?’
“‘我要把它装进箱子,’鲁夫说,‘然后寄到尼波山送给我妈。我不在家时,也好让她有个伴儿。’
“‘它可真是头好猪。’我说着,挠了挠猪背。
“‘你昨晚可说了它不少坏话。’鲁夫说。
“‘噢,它呀,’我说,‘今早好看多了。我从小在农场长大,特别喜欢猪。那时,太阳落山就得睡觉,所以没在晚上见过猪。你听我说,鲁夫,我愿意花十美元买这头猪。’
“‘我不卖,’他说,‘别的猪好商量,但这头不卖。’
“‘为啥就它不卖?’我小心翼翼地问,生怕走漏了风声。
“‘为啥?’他说,‘因为我从没干过如此漂亮的活儿。这世上除了我,没人能做到。等我成家有了小孩后,一定要坐在炉火旁告诉他们,爸爸当年是怎样当着一帐篷人的面,悄无声息地偷走了这头猪。以后还得告诉孙子。他们肯定佩服得五体投地。‘啊,’他接着说,‘马戏团有两顶帐篷,互相连通,猪就在台子上,用铁链锁着。隔壁帐篷有个大高个儿,还有个老女人,头发全白了。猪到手后我便从帐篷底下钻了出来。它也很配合,叫声比老鼠还小。我把它裹进大衣里,与上百个人擦肩而过,最终消失在漆黑的街道上。我不想卖这头猪,杰弗。我要让我妈养着,以后它还得给我当证人呢。’
“‘猪可活不了那么久,’我说,‘更别说当你年迈时炉边吹牛的证物了。你的子孙听你说就会相信了。我出一百美元,买这只小动物。’
“鲁夫惊讶地看着我。
“‘这头猪对你来说,可值不了这么多钱,’他说,‘你买去做什么?’
“‘你这就看扁我了,’我说着,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想不到我也是个热爱艺术的人吧?嘿,我就是。我收集猪,满世界找稀有品种。我在沃巴什河谷建了个养猪场,从长毛猪到波中猪,应有尽有。这可是头纯种猪,鲁夫,纯种巴克夏猪。这就是我想买它的原因。’
“‘我当然想成全你,但我也有一份自己的艺术情怀。’他说,‘一个人能偷到其他任何人都偷不到的猪,这凭什么不叫艺术?猪对于我来说,就是才华和灵感的源泉。尤其是这一头猪。你出两百五十美元我也不卖。’
“‘好了,你听我说,’我擦了下额头的汗,‘这头猪对我来说可不是笔交易,它是艺术,是仁慈的象征。我既然作为一名收藏家和鉴赏家,就有责任把这头巴克夏猪纳入麾下,为世界收藏史贡献绵薄之力。我买它并非因为一己私欲,而是遵从了伦理学的基本原则——猪是人类的朋友和帮手。我出五百美元,买这小家伙。’
“‘杰弗,’这位猪崽美学家说,‘不是钱的问题,是我过不去心里这道坎儿。’
“‘七百美元。’我说。
“‘干脆八百得了,’鲁夫说,‘我也狠下这条心。’
“我找到腰包,给他数了四十张二十美元金券。
“‘我先把它带回房间,’我说,‘关起来,吃完早餐再说。’
“我才刚抓起猪的后腿,它就扯开嗓子嚎个不停,声音比马戏团的蒸汽笛风琴还要响。”
“‘我来帮你一把。’鲁夫说完,一手搂着猪腰,一手捂着猪嘴,把它抱进了我的房间。这头猪崽安静得就像个睡着的娃娃。
“鲁夫吃过早饭后,说要去找米斯福特斯基再买一双深紫色的袜子。自从买完一身衣服后,这家伙还就买上瘾了。鲁夫一走我就忙得不可开交,像是得了麻疹的独臂患者,搔不到痒只能赶紧往墙上蹭。我雇了一辆黑人老头驾的快运马车,把猪塞进布袋,直奔马戏团。
“我在一顶窗户大开的帐篷里找到了乔·本·塔普里。他体形偏胖,目光犀利,头戴深黑便帽,身披殷红套衫,胸前还别了颗四盎司的钻石。
“‘你就是乔·本·塔普里吗?’我问。
“‘正是。’他答。
“‘我找到它了。’我说。
“‘很好,’他说,‘是投喂亚洲巨蟒的豚鼠,还是祭献神牛的苜蓿花?’
“‘都不是,’我说,‘我找到了碧波,那头训练有素的猪,就在马车里,拿袋子装着。它今早在我前院的花坛里拱个不停呢。方便的话,请给我五千元大额现钞。’
“乔冲出帐篷,叫我跟着他。我们走进杂耍场,只见一头乌黑发亮的猪崽躺在干草上,脖子上系着粉丝带,还有人在一旁给它喂胡萝卜。
“‘嘿,麦克,’乔喊了声,‘咱们的大明星今早没出差错吧?’
“‘它?当然没有,’那人答道,‘胃口好得很,跟半夜一点的歌舞女郎似的。’
“‘你这是啥鬼把戏?’塔普里对我说,‘昨晚猪排吃多了?’
“我拿出报纸,给他看寻猪启事。
“‘假的,’他说,‘压根没这回事儿。你也亲眼见到了,举世闻名的猪界奇迹——四腿大王正吃着早餐呢。它连吃饭都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早上好啊,小家伙。’
“我终于明白了。坐上马车后,我叫老人把车赶到离我们最近的巷口。我下了马车,掏出猪抱在怀里,盯着小巷的尽头,然后举起猪瞄准,一脚把它踹了出去。猪还没开始叫唤,就飞出了二十码远。
“随后,我付给老车夫五十美分,徒步走到报社。我得问个明白,于是,我直奔广告部的窗口。
“‘请问,’我说,‘昨晚登这则启事的人是不是又矮又胖,留着黑八字胡,还有一条腿向外拐?’
“‘不是,’男人答道,‘那人大概有六英尺四五高,发色偏黄,像是玉米穗儿,穿得就像朵温室里的三色堇。’
“正餐时分,我回到了皮维太太家。
“‘我要不要把汤热着,等泰特姆先生回来?’她问。
“‘不必了,夫人,’我说,‘就算烧光地上所有的柴禾地下所有的煤,你也等不到他了。’
“所以,你看,”杰弗森·皮特斯总结道,“想找一位诚实可靠的合作伙伴有多难。”
“但是,”我仗着往日交情,直言道,“对他来说也一样啊。要是你主动提出对半儿分,就不会失去——”
我瞧他一脸嫌恶,立刻闭上了嘴。
“不是一码事,”他说,“我的活计合法,还讲道义。低买高卖,华尔街不都这么干吗?牛、熊,还有猪,有什么不一样?不还是牛卖角,熊卖皮,猪卖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