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清代:高峰辉煌期

清代词学艳称中兴,清代词话也达到了中国古典词话光辉的顶峰。涌现出许多诸如况周颐、王国维等成就卓著的词话名家,诞生了大量即使置诸整个中国古典文学批评园囿里也光彩夺目的词话名著。

清代词话所取得的辉煌成就,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作品数量的异常丰富。唐圭璋先生《词话丛编》所收清代词话达68种之多(含民国词话),占所收85种词话的80%,而实际数目则又远不止此,可谓夥矣![37]

如此众多的词话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存在着,有的单独成书,如冯金伯《词苑萃编》、吴衡照《莲子居词话》、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等;有的与诗话合刊,如毛先舒《诗辨坻》所附“词曲”中有13则词话,王士祯、郑方坤合编之《五代诗话》中也多涉五代词事。而更多的词话则是或与本集合刊,或与词集合刊,或作为评注见于各类选本中。

宋人在刊刻本集时,凡关涉词者多不入集,因词为难登大雅之堂的末道小技。在清代,尊体之说盛行,词人们把词的地位提得很高,词话因此也得以跻身于文集的殿堂,如李渔《窥词管见》见其《笠翁全集》,毛奇龄《西河词话》见其《西河全集》,沈谦《填词杂说》见其《东江集钞》,郭麐《灵芬馆词话》见其《灵芬馆全集》等。

清人在刊刻词集时,喜附刻词话,几成一时风尚,如刘体仁《七颂堂词绎》、邹祗谟《远志斋词衷》、彭孙遹《金粟词话》、王士祯《花草蒙拾》等附刻于《倚声初集》,蒋景祁《名家词话》附于《瑶华集》,徐喈凤《荫绿轩词证》附于《荫绿轩词选》,宋翔凤《乐府余论》附于《洞箫词》等。此外,清初词别集大都有名家参评,如汪懋麟《锦瑟词》前有《锦瑟词话》,毛际可《浣雪词钞》前有《浣雪词话》,郑景会《柳烟词》前有《柳烟词评》,梁清标《棠村词》前有《棠村词话》。此与明人诸词选前列一卷词话者体例差同。这些词话虽非词作者所撰,且一般卷帙无多,然与词集相表里,互相阐发,对了解词人创作及理论均有很大的帮助。

评点是中国文学批评的传统方式之一,唐宋以后,诗文评点即趋兴盛,明清以来的小说和戏曲评点更显繁荣。这种批评形式往往又和选本结合在一起,“为读者点明精彩,示以文章规矩”[38]。词学中的评点批评当可溯源至北宋末鲖阳居士的《复雅歌词》。从现存词话看,《复雅歌词》所选词后皆附有词作本事,间有点评之语,如评苏轼《卜算子》词云:“‘缺月’,刺明微也;‘漏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志也;‘独往来’,无助也;‘惊鸿’,贤人不安也;‘回头’,爱君不忘也;‘无人省’,君不察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吴江冷’,非所安也。此词与《考槃》诗极相似。”[39]即为典型的评点式批评。其后如南宋黄昇《花庵词选》亦间附评语,既可考见词人身世,亦可探究各家词风流派。评点在明代词选中逐渐增多,杨慎《百琲明珠》、茅映《词的》、陆云龙《词菁》、潘游龙《古今诗余醉》、卓人月《诗余广选》、吴从先《草堂诗余隽》、沈际飞《古香岑草堂诗余四集》等众多词选中都有点评之语。

清人于前人或自己的词选中,更喜畅发己见。这些评点虽繁简异趣,而望表知里,多关宏旨,理论性强,由后人辑录而成词话,如胡念贻从先著、程洪《词洁》中辑得《词洁辑评》,张载华从许昂霄所评之《词综》中辑得《词综偶评》(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的《山中白云词》中尚有其评词之语),唐圭璋先生从张惠言《词选》中辑得《张惠言论词》(《山中白云词》中亦有其论词之语)、从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中辑得《蒿庵论词》、从黄苏《蓼园词选》中辑得《蓼园词评》、从王闿运《湘绮楼词选》辑得《湘绮楼词评》、从《艺蘅馆词选》中辑得《饮冰室评词》(其中尚有可辑者),徐珂从谭献《复堂类集》、《箧中词》、《复堂日记》等书中所辑之《复堂词话》(其《箧中词》、《复堂日记》中尚有大量论词之语可资辑录),且皆被收入《词话丛编》中。此外,尚有许多词选中之点评可辑为词话,比较重要者如朱彝尊《词综》30卷[40],顾璟芳《兰皋明词汇选》、《兰皋诗余近选》,邹祗谟、王士祯《倚声初集》20卷,夏秉衡《清绮轩词选》13卷,张渊懿、田茂遇《词坛妙品》10卷,厉鹗《绝妙好词笺》,戈载《宋七家词选》,周之琦《心日斋16家词录》,赵式《古今别肠词选》四卷,许宝善《自怡轩词选》8卷,陶梁《词综补遗》20卷,杨希闵《词轨》,陈廷焯《云韶集》26卷、《词则》24卷等。

其次,清词话的辉煌更体现在质量上。清词话不仅数量众多,从质量上看,也是“精言胜义,络绎纷呈,立宗立派,各具法度,其盛况或许并不亚于同时期的诗话”[41]。清代词话超越前人之处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是清词话类型完备。宋词话偏于纪事,品藻、议论、乐律似皆有不逮,元代几部词话的出现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此类词话的不足。至清代,这几种类型的词话均趋于完善,特别是品藻议论型词话明显增多,且质量甚高。清代纯粹的纪事型词话以叶申芗《本事词》、张宗《词林纪事》为代表。品藻类与议论类此时已不可截然分开,往往是品藻之语杂入议论型词话中,这类词话在清代较多,如王士祯《花草蒙拾》、贺裳《皱水轩词筌》、张惠言《张惠言论词》、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等都是。清代更多的词话是复合型词话,即融纪事、品藻、议论、辨证于一起而成书,如沈雄《古今词话》、王奕清《历代词话》、徐《词苑丛谈》、冯金伯《词苑萃编》等即以此为分卷标准而成书。如吴衡照《莲子居词话》、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等词话虽以品藻议论为主,但不时也涉及纪事及考证。

二在于立宗创派,标榜门户,立疆设限,高自位置。清代词派林立,词选之外,词话是用以阐发宗风的重要载体。清初朱彝尊以清空骚雅论词,力矫明人唯“花”、“草”是从的鄙陋芜杂词风。嘉庆间张惠言推尊词体,追踪诗骚比兴,开创了常州词派的理论,清词又为之一变。后经周济“词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陈廷焯“沉郁顿挫”、谭献“作者之心未必然,读者之心何必不然”、况周颐“重、拙、大”等创论而更趋完善,一直影响到近现代词坛。浙常二派在清代一直绵延不绝,代有传人,至今犹有延响。

三是全面贯通词学。较之于前代词话而言,清词话所涉内容更加丰富多样,他们对发展了千余年的词进行了总结性的研究,举凡词的起源、词与音乐的关系、词的本体特征、词的风格流派及沿革流变、词的社会功用、词法等都是他们考察的范围,正如朱东润先生所言:“宋人之词,千年独擅。然宋人论词,或造诗余之说,辞而辟之。翻在近日,至东坡之空灵,碧山之沈郁,推少游为词心,辟刘、蒋为外道,此论惟于后人得之。”[42]词学史上的许多问题,在清人手里才趋于明朗。同时,他们的研究又“不限于一时一事、一人一作的个案,常能从纵向、横向作中观、宏观的考察与把握”[43]。从而使词史的线索渐趋清晰。因此,按龙榆生先生所说,词学完成于清,所谓图谱之学、音律之学、词韵之学、词史之学以及词籍的校勘目录、版本之学,都在清代趋于完善。[44]可以说,词学完成于清代,现代词学亦大都胎息于此。宋元明词话中则没有如此多的词学门类与词学分支。

清词话之所以质量高,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多名家论词。清词话作者身份复杂,有的是著名的学者,如毛奇龄、焦循、张惠言、宋翔凤、谭献、刘熙载、沈曾植、王国维;有的以词创作著名,如沈谦、邹祗谟、彭孙遹、郭麐、张惠言、谭献、王国维;有的以诗歌闻名,如王士祯、沈曾植;有的以戏曲名家,如李渔、沈谦。以学者的身份言词,多了一份谨慎严密,少了一点孟浪人言词的颠倒黑白;以词人的身份言词,多了一份亲切深切感,少了一点不明就里的隔靴搔痒;以诗人曲人谈艺者的身份言词,多了一种局外人看局中事的明确,少了一点“只缘身在此山中”的迷茫。清词话作者身份的这种复杂性,反映了词的影响在进一步扩大,获得了与诸艺同等的地位;另外也使清词话较之于前代词话而言,更显精彩纷呈。

综上所述,从内容上区分,词话可分纪事、品藻、乐律、议论四类。杨绘《本事曲》重在纪事,有为词备史乘之意,对了解词人经历、词作背景均提供了可资考证的资料,踵之者有杨湜《古今词话》等。品藻类以晁补之《骫骳说》开其端,其后南宋朱弁《续骫骳说》继之,周密《浩然斋词话》则纪事与品藻并重。词在宋代为“声学”,因此,论述音乐词律也就成为词话一项关乎词体的特有内容。王灼《碧鸡漫志》卷一论古今乐曲之变,卷三至卷五论唐宋诸曲调源流。张炎《词源》卷上备述律吕、宫调、管色、犯声与歌法,都是有关词乐的专门之学。至于涉及词中平仄声律以及句法字面问题的,在宋人词话与有关笔记中屡见不鲜。议论型词话以《词源》、《乐府指迷》、《词旨》为代表,倡清空与雅正之说,且多言词法,对后世影响深远。这四种类型的词话在宋元两代大体已发展成熟,明代踵此而继续发展,至清代则达到高峰。

(原载《南阳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第11期)


[1] 郭绍虞:《宋诗话辑佚序》,见《宋诗话辑佚》,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页。

[2] 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二,《词话丛编》本,第1403页。

[3] 沈曾植:《菌阁琐谈》附《护德瓶花斋涉笔》,《词话丛编》本,第3623页。

[4] 孙光宪:《北梦琐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卷六,第47页;卷四,第27页。

[5] 杨绘:《记时贤本事曲子集》,《词话丛编》本,第11页。

[6] 吴熊和:《唐宋词通论》,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2版,第285页。

[7] 陶宗仪等编:《说郛三种》卷二十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379页。

[8] 释文莹:《湘山野录》卷上,《宋元笔记小说大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395页。

[9] 曾慥:《乐府雅词序》,《四部丛刊》本。

[10] 魏泰:《东轩笔录》卷五,《宋元笔记小说大观》本,第2711页。

[11] 张舜民:《画墁录》,《宋元笔记小说大观》本,第1553页。

[12] 释惠洪:《冷斋夜话》卷十,《宋元笔记小说大观》本,第2223页。

[13] 欧阳修:《归田录》卷二,《宋元笔记小说大观》本,第620页。

[14] 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卷二十,《宋元笔记小说大观》本,第1958页。

[15] 彭乘:《墨客挥犀》卷四,《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6] 赵令畤:《侯鲭录》卷八,《宋元笔记小说大观》本,第2099页。

[17] 陈师道:《后山诗话》,《历代诗话》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09页。

[18] 赵令畤:《侯鲭录》卷八,《宋元笔记小说大观》本,第2099页。

[19] 释文莹:《湘山野录》卷上,《宋元笔记小说大观》本,第1395页。

[20] 赵令畤:《侯鲭录》卷七,《宋元笔记小说大观》本,第2091、2099页。

[21] 陶宗仪等编:《说郛三种》卷四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990页。

[22] 吴处厚:《青箱杂记》卷一,《宋元笔记小说大观》本,第1642页。

[23]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一著录朱弁《骫骳说》云:“《骫骳说》者,以续晁无咎词话,而晁书未见。”此“晁无咎词话”疑非书名。参见王兆鹏《晁无咎词话〈骫骳说〉与朱弁〈续骫骳说〉考》一文,《唐宋词史的还原与建构》,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82页。

[24] 郭绍虞:《宋诗话考》卷上,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06—107页。

[25] 参见刘荣平《辑录宋元方志词话》,《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0年第3期。两宋方志中尚有可采辑者。

[26] 徐度:《却扫编》卷下,《宋元笔记小说大观》本,第4518页。

[27] 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词话丛编》本,第84页。

[28] 同上书,第85页。

[29]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92—193页。

[30] 《滹南诗话》卷二,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17页。

[31] 同上书,第516页。

[32] 张炎:《词源》作于元大德中(1297—1307),距南宋灭亡,已经二十余年;陆辅之《词旨》则作于元大德三年后。参见吴熊和《唐宋词通论》第316页的考证。

[33] 阮元:《四库未收书目提要》,《四库全书总目》附录,中华书局1965年影印本。

[34] 何文焕辑:《历代诗话》,第794页。

[35] 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第1379页。

[36] 参见刘庆云《中国词话与诗话之由合而分及其意义》一文,《中国韵文学刊》2000年第1期。

[37] 谭新红:《清词话考述》,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著录“《词话丛编》所收清词话”69种,“《词话丛编》未收清词话经眼录”132种,“仅被征引之清代词话”52种,“清词话待访书目”103种,总计356种,是迄今为止著录清人词话最多的一部著作,可参阅。

[38] 张伯伟:《评点四论》,《中国学术》第六辑,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

[39] 鲖阳居士:《复雅歌词》,《词话丛编》本,第60页。

[40] 今人屈兴国从《词综》中辑得24则词话,合以《曝书亭集》、《明诗综》、《词苑萃编》等书中朱氏论词之语,共得67则词话,名之为《曝书亭词话》,附于《朱彝尊词集》后,浙江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41] 吴熊和:《〈词话丛编〉读后》,见《吴熊和词学论集》,杭州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版,第128页。

[42] 朱东润:《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页。

[43] 刘庆云:《中国词话与诗话之由合而分及其意义》,《中国韵文学刊》2000年第1期。

[44] 参见龙榆生《研究词学之商榷》,《龙榆生词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87—10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