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星辰忽隐忽现。
睁开眼,烟云缭绕的天空,群峰耸峙的山顶。左边裸露黑色岩石,像冲破苍天的利剑;右边宛如森森白骨,老天爷的鬼斧神工。黑白两座山峰间,挂着一道结冰的瀑布。太阳从云海升起。仿佛无穷无尽的棉花田,长出一朵金色的咸蛋黄。
有颗小石头砸到头顶心……
他打了个滚儿,抽出背后唐刀,方觉满地奇花异草,仿佛绿地毯上缀着五彩斑斓的丝线。
有个女孩,十二三岁,那身衣衫在古墓壁画中常见。头顶扎两个发髻,像一对猫耳朵,两绺丝线垂落,晃悠在鬓发旁,俨然神仙世界的童子。就是她用小石头砸了秦北洋。
“欢迎来到天国!”
“天……国?”
“不要害怕。”汉服女孩说着一口京片子,目光里有贵胄之气,瘦长脸形,细细眉眼,苍白皮肤,像北京城里的旗人孩子。她蹦蹦跳跳地走到山顶边缘,底下是壁立万仞的悬崖,“你的所有感觉都是假的……因为,你是一个死人。”
“我是死人?那么你呢?活人还是鬼魅?”
“人耶鬼耶,是耶非耶,不过镜花水月,不如共赏云海,同观日出。”
女孩走起路来仙气盈盈,衣袂飘飘,每踩一步都让人揪心,稍有差池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小心啊!”
他忍不住提醒一句,女孩回头嘻嘻一笑:“死亡只存在于人间,这里是天国,没有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的世界。”
“这是什么年代?唐、宋、元、明、清?”
“无所谓年代,这里与天地同寿!”
女孩盘腿坐在悬空的石梁上,犹如古代山间修行的道人,只是两团发髻有些可爱。
倏忽间,后头响起个少年的声音:“芳子!”
十三四岁的男孩,嗓音像小公鸭子,身材瘦长,容貌俊美,一身汉服,头顶扎了发髻,长发从脖子两边垂到胸前,在这云雾高山之巅,宛如从吴道子的画里出来。
秦北洋看着小女孩说:“原来你叫芳子?”
芳子并不多话,带着他来到一片碧蓝的湖畔,泪滴形状的高山深潭,蓝得让人心悸,那么冷的高山上,居然没有结冰。
倏忽间,水中除了自己的倒影,还多了一张面孔。
一个老婆婆。
她的皮肤苍白,布满刀刻般的皱纹。看不到满头白发,而是黑色绸缎裹头。她穿一件圆领长袍,领口很小,收紧腰身。她的衣襟开在左边。汉人习俗,人死后穿寿衣,才会把衣襟开在左边。盗墓贼打开棺材看到的尸体都是“左衽”。
“你是……”
“孟婆。”
呜呼哀哉!孟婆不就是传说中守在奈何桥头的老婆婆吗?人死以后,务必喝下一碗孟婆汤,就能彻底遗忘前世记忆,放下爱恨情仇,赤条条去往下一世轮回了。
“我不是死人!”
秦北洋一把推倒孟婆,冲着山坡狂奔而去。他想念九色了,心想必须逃下山去,回到北京圆明园。
当他穿过一条开遍山茱萸的小径,怪石嶙峋之中,惊现一组华美无比的亭台楼阁。
流光溢彩的仙境。树上长满闻所未闻的仙果,装饰着黄金、和田玉、红宝石。墙上有一排水龙头,拧开第一个,流出醇香的美酒;第二个是甘甜的鲜牛奶;第三个则是黏稠的蜂蜜……
宫殿响起叮叮咚咚的音乐声,层层纱幔之中,坐着一支完全由仙女组成的乐队,穿着古墓壁画里的衣衫,袒胸露乳,春光大泄。
琵琶、五弦、阮咸、箜篌、古琴、古筝、陶埙七种乐器,掌控在七位美少女手中,咿咿呀呀地歌唱——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秦北洋不可自控走近,端详每一位少女的脸庞,惊觉她们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身体重要部位在披帛中忽隐忽现,小荷才露尖尖角,羞得他满面通红。
一曲终了,她们放下乐器,笑脸盈盈,毫不害臊,端出奇异的水果,就往少年的嘴里塞。他都来不及吐皮、吐核,囫囵吞枣地吃下,也无从评价什么味道。
“你们是什么人?这又是什么地方?”
“小公子,奴家都是西王母的侍女。”
七个仙女儿,依次报上名来:董双成、王子登、郭蜜香、纪维容、许飞琼、贾陵华、段安香。
“西王母?想必是昆仑山?”
七个仙女又说,今夜,他是西王母的贵客,也是她们的主人,可以任意使用——无论心还是身子。
把持不住的关头,秦北洋脑中闪过一双琉璃色眼球,那是九色,也是安娜。
他腾身而起,用力推开七个仙女,红着脸说:“我要回人间去。”
听到“人间”两字,这七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仙女,纷纷皱起眉头,甚至倒地呕吐:“人间?那个恶心的烂地方?有什么好啊?”
“人间确实不好,龌龊透顶,尔虞我诈,血流成河……但亦有我所中意的女子与伙伴。”
西王母的大侍女董双成娇叱一声:“休要做言而无信的穆天子,始乱之,终弃之。西王母泪洒瑶池,等了那男人三千年呢。”
穆天子西游昆仑山遇西王母,秦北洋想起了这典故。
王子登牵着他的左手,郭蜜香抓着他的右手,纪维容抱住了他的左大腿,许飞琼搂紧了他的右大腿,贾陵华用手臂钩住了他的脖子,段安香将香腮紧贴着他的胸口。
“勿忘我!”
最后,大侍女董双成眼含泪珠,亲吻了他的嘴唇。
香气迷离,欲死欲仙……
脑中却浮起安娜的琉璃色双眼,秦北洋大喝一声,挣脱所有纠缠,抽出背后的唐刀。
董双成毫无畏惧地上来,把脖颈放在利刃上,含情脉脉,泪水涟涟:“小公子!你可忍心杀奴家吗?”
嘴唇还残留她的香吻,秦北洋却被这眼神一激灵,唐刀不知怎的打了个滚,霎时切断董双成的脖子,鲜血喷溅了一脸。
这一刀下去,秦北洋惊骇得魂飞天外。滚落在地的人头,依然重复银铃般的声音:“小公子!你可忍心杀奴家吗?”
一回头,华丽的宫殿变得破败,窗户上结着蜘蛛网,天花板和房梁坠落,地板和墙壁全是窟窿,爬满蟑螂和老鼠,蝙蝠从头顶飞过。刚才吃下的奇珍异果,竟是发馊的饭团和糟糠。秦北洋胃里翻江倒海,蹲下大口呕吐,几乎把胃液都吐出来了。
剩下的六位仙女,俱已变成老太婆般的黑臭僵尸。
秦北洋收起唐刀,踉跄地冲出宫殿,迎面却见着黑布裹头的孟婆。她的身边还有个男人,却戴着一张青面獠牙的鬼面具。
他俩异口同声道:“恭喜你!北洋,你突破了最后一道魔障!”
“魔障?”
秦北洋仰天长叹,暗暗庆幸自己保住了童子身。
回到俯瞰云海的悬崖边,孟婆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散发浓烈呛鼻的气味。
“喝下去,你会忘记前世的一切。”
“孟婆汤?”
孟婆嘴角嫣然一笑,仿佛不是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而是十八岁的大姑娘。
别无选择,秦北洋端起这碗汤,一饮而尽,几乎把喉管都烫破了,强撑着吞到胃里。
百般滋味,难以尽述。
“记着,你此生,必与古墓为伴。”
孟婆又在他的耳边关照一句,秦北洋点头:“这是我的宿命。”
十八岁少年,纵身向后翻腾,犹如跳海自杀的鱼、跳崖自尽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