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禅与文人

佛法丰富了文人的生命,开拓了文学的新面貌,

而文人学佛则助长了佛法的宣扬,两者相得益彰。

禅,虽然发源于印度,然而传到中国之后,和中国文化相互融合,因此开出了旷古的奇葩,获得文人学士的喜爱。在历代文人中,有许多位和佛教结下不解之缘,在此列举几位一般人比较熟悉的文人学士来作说明:

一、鸟窠禅师与白居易

杭州西湖喜鹊寺鸟窠禅师,本名道林,谥号圆修。9岁落发出家,21岁到荆州果愿寺受具足戒,后来人陕西投韬光禅师门下。多年后,道林座下收了一位侍者叫会通,会通虽出家日久,始终不能开悟。有一天,他向鸟窠道林禅师辞行,请求离去。禅师问他要去哪里?

会通回答:“往诸方学佛法去。”

道林禅师说:“若是佛法,吾此间亦有一些。”于是拈起身上的布毛吹了一吹,侍者会通就这样开悟了,因此世称会通为“布毛侍者”。

道不在遐,道就在自家心地上用功夫。根据《五灯会元》记载:道林禅师后来独自到秦望山,在一棵枝叶茂盛,盘曲如盖的松树上栖止修行,好像小鸟在树上结巢一样,所以当时的人称他为鸟窠禅师。由于禅师道行深厚,时常有人来请教佛法。

有一天,大文豪白居易来到树下拜访禅师,他看到禅师端坐在摇摇欲坠的鹊巢边上,说道:“禅师住在树上,太危险了!”

禅师回答:“太守,你的处境才非常危险,我坐在树上倒一点也不危险。”

白居易听了不以为然地说:“下官是当朝重要官员,有什么危险呢?”

禅师说:“薪火相交,纵性不停,怎能说不危险呢?”

意思是说,官场浮沉,钩心斗角,危险就在眼前。白居易似乎有些领悟,转个话题又问道:“如何是佛法大意?”

禅师回答:“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

白居易听了很失望,他以为禅师会开示什么深奥的道理,便说:“这是三岁孩儿也知道的道理。”

禅师道:“三岁孩儿虽道得,八十老翁行不得。”

白居易听了禅师的话,完全改变他那自高自大的傲慢态度。有一次白居易又以偈语请教禅师:

特入空门问苦空,敢将禅事问禅翁;

为当梦是浮生事?为复浮生是梦中?

禅师也以偈回答:

来时无迹去无踪,去与来时事一同;

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是梦中。

人生如幻如化,短暂如朝露,但是如果体悟到“无生”的道理,超越时间“去”、“来”的限制,生命就能在无尽的空间中不断地绵延扩展,不生亦不灭。白居易聆听禅师的开示之后,深感敬佩,于是皈依禅师,作礼而退。

我们从白居易与鸟窠禅师的对话中,了解禅机的洒脱生动,禅并不重视知识和口舌的争胜,而重在知行合一,甚至认为行比知更重要。禅师就是以这样的立场来参究佛法,所以说八十老翁虽然人生阅历丰富,如果不躬身去实践,即使熟读三藏十二部,仍然不能了解佛法的真谛。

白居易从佛法中找到安身立命的所在,成为佛教的信徒,遍访名山高僧,晚年更是尽遣姬妾,经年素食,并且舍自宅为香山寺,自号为香山居士,尤其醉心于念佛,时常行文表达他信佛有得的心境,譬如他的香山寺一诗:“爱风岩上攀松盖,恋月潭边坐石棱;且共云泉结缘境,他日当做此山僧。”诗中充满悠闲、飘游的意境,这种白云水月共来往的生活,能让人不再为世俗繁华所羁累,自由自在地生活在禅的世界中。

二、明教禅师与欧阳修

宋朝杭州佛日契嵩禅师,7岁出家,19岁遍参善知识,得法于洞山禅师,为青原禅师门下第10世弟子。禅师道心坚定,精进修行,每天夜晚,头上必顶戴着观音圣像,口中诵念观音圣号满10万声,才肯入室就寝。多年以来,从无间断,因此宿慧大开,经书章句无不通解。曾著《原教论》10万余言,反驳崇拜韩愈、主张废佛的文士之流。又撰写《辅教编》,深得仁宗赞叹,宠赐封号为“明教大师”。

当时理学兴盛,一代硕儒欧阳修以儒家的立场,著《本论》诽谤佛法,并且蔚为风气,获得多人响应。明教禅师于是针对时弊,倡导儒、释、道三教思想一贯,著《辅教编》加以辩正。欧阳修看到此书之后,完全改变以往错误的观念,说:“我连佛教经典中只有260字的《心经》,都未明其义理,还谈什么佛法?”并且赞叹大师道:“不意僧中有此龙象。”第二天一大早,欧阳修就整肃衣装去拜见明教禅师,请求开示,与禅师共语终日。

欧阳修在明教禅师处得到开示之后,从此对佛教有截然不同的体认,经常到名山宝刹去参访。有一次游庐山,礼拜祖印禅师,禅师引用百家之说来启迪欧阳修对佛法的认识,使欧阳修肃然起敬,大有省悟,对过去自己的狂妄谢罪道:“余旧著《本论》,孜孜以毁佛法为务,诚不知天地之广大,不知佛法之奥妙,更不知佛之为圣者,今胸中已释然矣!”于是信仰佛教,自称为六一居士,时常行文劝善,与佛门高僧来往甚欢,成为当时文坛的佳话。

又有一次,欧阳修到嵩山去游玩,看到一位老和尚独自在阅读经典,不喜欢与人交谈,他心中很好奇,上前请教:“禅师住在此山多久了?”

老僧回答:“非常久了。”

“平日都诵读什么经典?”

“《法华经》。”

“古代高僧,临命终时,能够预知时至,谈笑自若,生死自如,这是什么原因?”欧阳修紧握良机问道。

“这是定慧的力量。”

“现代的人寂寥无几,又是什么原因呢?”

“古德念念皆在定慧,临终哪会散乱?今人念念皆在散乱,临终哪会有定慧?”

欧阳修听了这话以后,恍然有悟,于是走近禅师座前,再三顶礼,感谢他的开示,解去了胸中的疑团。唐宋八大家之一的宿儒欧阳修能以当朝参知政事之尊,以学贯翰林之誉,笃信佛教,那是因为佛教使他了解生命的含义,解除他对人生的迷惑,让他在佛法里找到自己的安止处。

三、大颠禅师与韩愈

历代排佛最坚决的韩愈与佛教也有一段因缘——

唐朝是佛教最兴盛的时代,朝廷上下非常护持佛教。韩愈看到当时儒学衰微,为佛家所代替,于是以儒家道统自居,自比为孟子之拒杨墨,以尊儒排佛为己任。当时,唐宪宗非常崇信佛法,迎接佛舍利入宫殿供养。有一天,殿中夜放光明,早朝时群臣都向皇帝祝贺,只有韩愈不贺,还说:“此光是神龙护卫之光也,非佛之光。”并呈《谏迎佛骨表》,斥佛为夷狄,因此触怒了对佛教虔诚信仰的皇帝,被贬到潮州当刺史,在此遇到大颠禅师,留下禅门一段美谈。

潮州地处南荒,文化未开,大颠禅师道行超迈,深为大众所推崇。韩愈耳闻此地有一高僧,有一天,抱着问难的心情去拜访大颠禅师。此时,正当禅师入定坐禅,不好上前问话,因此,苦等了很久,侍者看出韩愈的不耐烦,遂上前用引磬在禅师的耳边敲了三下,轻声对禅师说道:“先以定动,后以智拔。”

侍者的意思是说,你的禅定已打动了韩愈傲慢的心,现在应该用智慧来拔除他的执着了。韩愈在旁边听了侍者的话后,立刻行礼告退,他说:“幸于侍者口边得个消息。”

这一次韩愈不请开示了。

时隔不久,韩愈仍觉得心中疑团不解,又拜访大颠禅师,问道:“请问和尚春秋多少?”

禅师手拈着念珠回答说:“会么?”

韩愈不解其意说:“不会!”

“昼夜一百八。”

韩愈仍然不能明了其中的含意,第二天再来请教。当他走到门口时,看到一位小沙弥,上前问道:“和尚春秋有多少?”小沙弥闭口不答,却扣齿三下,韩愈如堕五里雾中,又进入谒见大颠禅师,请求开示,禅师也同样扣齿三下,韩愈方才若有所悟地说:“原来佛法无两般,都是一样的。”

这则公案是什么意思呢?韩愈问春秋有多少,是立足于常识经验,对时间想作一番计算。事实上,时间轮转不停,无始无终,哪里可以谈多少?在无限的时间、空间中,生命不断地轮回,叩齿三下,表示在无尽的生命中,我们不应只逞口舌之能,除了语言、文字之外,我们应该实际去体证佛法,认识自己无限的生命,见到自己本来的面目,寻找三千大千世界中的永恒性。

一向对佛教桀骜不友善的韩愈,受到大颠禅师的教化,从此对佛教一改过去的态度,对佛教能够站在“同情”的立场,给予客观的评断,并且和大颠禅师相交甚好,其往来问答的公案很多,临别潮州时,曾经赠送禅师诗句说:

吏部文章日月光,平生忠义着南荒;

肯因一转山僧话,换却从来铁心肠。

宋代的黄鲁直也曾说:“退之见大颠后,作文理胜,而排佛之辞为之沮。”佛法感人力量之深入,移情化性之真切,虽顽石也会点头,更何况是一代古文大家的韩昌黎!

四、药山禅师与李翱

药山禅师俗姓韩,唐澧州人,少年敏俊超群,素怀大志,曾说:“大丈夫当有圣贤志,焉能屑细行于布巾邪?”遂舍弃世俗,投石头禅师门下,因住在药山而闻名遐迩。

当时,名学者李翱久慕禅师德行高远,恭敬地邀请禅师到家中供养,但是屡次邀请,禅师都不去应供,于是李翱亲自入山拜访禅师。刚好遇见禅师坐在山边树下看经。侍者看见大名鼎鼎的李翱来了,赶快上前说:“师父,太守来了!”但是药山禅师听了,仍然纹丝不动,照常看经,并不理会李翱。

李翱慑于禅师的威仪,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等待了好久,禅师一直毫无动静,最后实在不能忍耐了,就愤愤地说:“见面不如闻名。”意思是说,我仰慕你药山禅师的名声,特地来拜访你,想不到也不过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虚有其名的禅师罢了,说完话怏怏不乐地举步就要离开。这时,药山禅师却开口说话了:“何必贵耳贱目?”意思是告诉李翱,为什么耳朵所听的就以为了不起,而自己眼睛所看的反而认为没有价值,兴起虚妄差别呢?

李翱毕竟是一位知书达礼的文人,听了禅师的话,马上拱手道歉,并虚心请教禅师:“如何是道?”

药山禅师以手往上一指,又往下一指说:“懂吗?”

“不懂!”

禅师再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于是李翱欣然有得,回去后,做了一首诗偈:

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

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赞叹药山禅师行解合一,心中坦荡荡,已见自性本源。

李翱闻法后,甚为欣喜,又问禅师:“什么是戒定慧?”禅师却泼了他一盆冷水说:“我这里没有这许多闲家具。”三学戒定慧本来是佛法的纲要,每个人都要奉行不违,但是禅宗的特色,是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对于烦琐的名相是不重视的。禅师为了破除李翱的执着,否定三学的名相,要他直接从本性上去着手。

药山禅师接着又告诉李翱:“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意思是说一个人要有清高的修持,也要有随和入世度众的方便,这样才不偏废一边,才能把握中道。然而李翱还是未能参透,他向禅师说:“闺阁(私心)中物舍不得。”心中仍然有挂碍,不能超然尘外。

唐朝名诗人李商隐因此作诗评李翱悟性不高:

云在青天水在瓶,眼光随指落深坑;

溪花不耐风霜苦,说甚山高海底行。

可见禅师的悟境,并不是常人所能轻易理会得到的。以李翱的聪明博学,都无法窥见药山禅师的功行,更何况一般凡夫俗子?禅悟原是脱胎换骨的境界,不是有限的语言所能说明,也不是有形的现象所能诠释的,如果以常识的妄执去知解禅境,彷佛雾里看花,无法参透禅的本来面貌,要了解禅的境界,必须具备实际禅定的功夫。

五、圆通秀禅师与黄庭坚

黄庭坚,字鲁直,宋代文学大家,自号山谷居士,擅于诗词文章,尤好作艳词,为时人所传诵。

有一天,黄庭坚来拜访圆通秀禅师,禅师正色对他说:“你的文章虽然辞藻华美,但难道你只甘于做这种惑人耳目的文章吗?”

当时有一位擅长画马的画家李伯时,每天念念于揣摩马态,禅师深怕他命终之后将投生马胎,因此特别给予告诫,从此李伯时收拾画笔,不再画马。圆通秀禅师也以这件事来劝诫黄庭坚,黄庭坚笑着说:“难道你也要告诉我,他日恐会投胎马腹之中吗?”

圆通秀禅师呵斥:“你以绮语拨动天下人的淫心,只怕将来要堕入地狱泥犁中,而不只是投生牛胎马腹而已呢!”

黄庭坚一听,幡然悔悟,立即忏悔谢罪。后来又经灵源清禅师等善知识的激励,终于尽摒旧习,锐志学佛,发愿戒绝酒、肉、淫欲。曾做一首诗:

我肉众生肉,名殊体不殊;

原同一种性,只是别形躯。

苦恼从他受,甘肥为我须;

莫教阎老断,自揣应如何。

这首诗中充满了护生的观念,意思是说,我与众生的地位、名称虽然不同,其实一样的,人人有个真如自性,只不过在转世投胎的时候,应机随报而各自成为人、羊、牛……躯壳不同而已。如果只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而不顾众生的痛苦,那么,不必等到阎罗王来审判,我们自己扪心自问:这样对待众生是不是公平呢?可见如是因,如是果,造什么业障,受什么果报,这是分毫不变的。

六、佛印禅师与苏东坡

佛印了元禅师,俗姓林,宋朝江西人,书香世家。诞生时,祥光通照,天资聪颖,3岁能诵读《论语》,5岁能诵诗3000首。长大后博览世典,精通五经,乡里称他为“神童”。后来志慕般若空宗,礼日用禅师学习《法华经》。更游方到庐山,访居讷禅师,承嗣其法,驻锡在云居山。

当时信仰佛教的文人雅士非常多,缁俗往来公案更是不胜枚举,其中最为人所乐道的,当推佛印禅师和苏东坡之间的故事。苏东坡为文坛巨匠,诗、书、琴、艺无不精通,学佛多年,悟性甚高,颇能领会佛法妙谛。苏东坡和佛门高僧多有往来,尤其和佛印禅师,过从更是密切。

有一天,佛印禅师将要登坛说法,苏东坡闻说赶来的时候,已经坐满人众,没有空位了。禅师看到苏东坡就说:“人都坐满了,此间已无学士坐处。”

苏东坡一向好禅,马上机锋相对回答禅师:“既然无坐处,我就以禅师四大五蕴之身为座。”禅师看到苏东坡和他论禅,便说:“学士,我有一个问题问你,如果你回答得出来,那么老和尚我的身体就当你的座位;如果你回答不出来,那么你身上的玉带就要留下来。”苏东坡一向自命不凡,以为定胜无疑,便答应了。

佛印禅师就说:“四大本空,五蕴非有,请问学士要坐在哪里呢?”苏东坡为之语塞。因为我们的色身是四大假合,没有一样实在,不能安坐于此,玉带就因此输给佛印禅师。苏东坡当时还为这件公案写了一首诗偈:

百千灯作一灯光,尽是恒沙妙法王;

是故东坡不敢惜,借君四大作禅床。

病骨难堪玉带围,钝根仍落箭锋机;

会当乞食歌姬院,夺得云山旧衲衣。

佛印禅师更有谢偈一首:

石霜夺取裴休笏,三百年来众口夸;

争似苏公留玉带,长和明月共无瑕。

这件事情一时传为美谈,千百年来一直为人所传颂。

又有一次,苏东坡去见佛印禅师,并且事先写信给禅师,叫禅师如赵州禅师迎接赵王一般,不必出来迎接。这件有名的公案是这样——

赵州禅师德高望重,赵王非常尊敬禅师。有一天,赵王亲自上山参见禅师,赵州禅师不但没有出门迎接,还睡在床上不起来,禅师对赵王说:“对不起,出家人素食,力气不足,加之我年老了,所以才睡在床上见您。”

赵王听了不但毫无愠色,反而更加恭敬,觉得禅师是一位慈祥的长老,回去之后,为了表达内心的敬仰,马上派遣一位将军送礼给禅师。禅师听到将军送礼物来了,赶忙披袈裟到门口去迎接。徒弟们看到禅师的行径感到莫名其妙,就问道:“刚才赵王来,师父睡在床上不迎接,他的部下来了,反而到门口去迎接,这是什么道理呢?”

赵州禅师说:“你们不懂,我接待上等宾客是躺在床上,用本来面目和他相见;次一等的客人,我就坐起来接见;对待更次等的客人时,我就用世间俗套出门来迎接。”

苏东坡自以为了解禅的妙趣,佛印禅师应该以最上乘的礼来接他——不接而接。可是,却看到佛印禅师跑出寺门来迎接,终于抓住取笑禅师的机会,说道:“你的道行没有赵州禅师高远,你的境界没有赵州禅师洒脱,我叫你不要来接我,你却不免俗套跑了大老远的路来迎接我。”

苏东坡以为禅师这回必然甘拜下风无疑了,禅师却回答一首偈子说:

赵州当日少谦光,不出山门迎赵王;

怎知金山无量相,大千世界一禅床。

意思是说,赵州不起床迎接赵王,那是因为赵州不谦虚,而不是境界高;而我佛印出门来迎接你,你以为我真的起床了吗?大千世界都是我的禅床,虽然你看到我起床出来迎接你,事实上,我仍然躺在大千禅床上睡觉呢!你苏东坡所知道的只是肉眼所见的有形的床,而我佛印的床是尽虚空遍法界的大广床。苏东坡以为可以调侃禅师,想不到第二次又输了。

又有一次,苏东坡到金山寺和禅师打坐,苏东坡觉得身心舒悦,于是问禅师:“禅师,你看我坐的样子怎么样?”“好庄严,像一尊佛像。”苏东坡听了非常高兴。佛印禅师接着反问苏东坡:“学士,你看我坐的姿势怎么样?”苏东坡从来不放过嘲弄禅师的机会,马上回答说:“像一堆牛粪!”佛印禅师听了也很高兴。

苏东坡看到禅师被自己譬喻为牛粪,自己终于占上优势,欣喜得不得了,逢人就说:“我一向都输给佛印禅师,今天我可赢了!”消息传到苏小妹耳中,问道:“哥哥,你究竟怎么赢禅师的?”苏东坡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地如实叙述了一遍。传说苏小妹天资超人,才华出众,不让须眉,她听了苏东坡得意的报告之后,正色说:“哥哥,你输了!彻底地输了!佛印禅师的心如佛菩萨,所以他看你如佛菩萨;而你的心像牛粪,所以你看他也像一堆牛粪!”禅悟的境界是无法伪装的,必须自身去实证。

苏东坡再一次输给禅师。

又有一次,苏东坡被派遣到江北瓜州任职,和金山寺只隔着一条江。有一天,苏东坡修持欣然有得,做了一首偈子,来表达他的境界,然后很得意地派书童过江把偈子送给禅师,并嘱咐书童看看禅师是否有什么赞语?偈子上说:

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

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

意思是说,我顶礼伟大的佛陀,蒙受佛光的普照,我的心已经不再受外在世界称、讥、毁、誉、利、衰、苦、乐八风所牵动了,好比佛陀端坐莲花座上一样。

禅师看了之后,一语不发,拿起笔来,只批了两个字,就叫书童带回去。苏东坡以为禅师一定会赞叹自己境界很高,看到书童拿回禅师的回语,急忙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放屁”两字,无名火不禁升起:岂有此理!禅师不但不称赞我,反而骂我“放屁”。于是乘船过江找禅师理论。

船快到金山寺时,佛印禅师早已站在江边等待苏东坡,苏东坡一见禅师就义愤填膺地说:“禅师!我们是至交道友,你怎么可以开口骂人呢?”

禅师若无其事说:“骂你什么呀?”

“我那首偈上面的‘放屁’两字呀!”

禅师听了哈哈大笑说:“你不是八风吹不动吗?怎么让我一屁就打过江来了?”禅的境界是超诸文字语言的,知识言说上的“八风吹不动”,如果没有真实的证悟,是经不起考验的。苏东坡虽然才华超群,但是对于“禅”终不免于知解分别的体会,最后仍然输给佛印禅师。由上述公案,可以知道“禅”是言语道断的。

苏东坡一向自视文学造诣很高,和高僧往来的公案更是众多。有一次到荆南,听说玉泉承皓禅师驻锡此地,机锋辩才很高,心中不服气,想去试试禅师的悟境,于是化装成达官贵人的模样去见禅师,禅师看到他,上前招呼说:“请问高官贵姓?”

苏东坡机锋回答说:“我姓秤,专门秤天下长老有多重的秤。”

玉泉禅师大喝一声,然后说:“请问我这一声有多少重?”

苏东坡哑口无言,内心大服。

有一天,苏东坡挂单在东林寺,与照觉禅师谈论有关“有情无情”的事,彻夜不眠,至黎明时颇有所悟,做了一首千古传颂的偈语,来表明他感悟的心境:

溪声尽是广长舌,山色无非清净身;

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

这首偈语主要告诉我们:对佛法有所证悟的时候,大自然到处都是佛陀的法身圆音,流水溪涧、青山翠竹,无一不在为我们诉说佛法妙谛,能够如此认识,就能契入禅境,不能如此,即使背熟八万四千偈子,即使佛菩萨站在你的面前,仍然不能与佛法相应。

苏东坡在佛法中得到法益之后,非常护持佛教。有一位范蜀公不信佛法,并且非议说:“平生事,非目所见者未尝信。”苏东坡听了说:“怎可如此?吾人患病,请医生把脉医疗。医生说:内太寒则服热药,内太热则服寒药。你何尝见过脉动,但是对体内的寒热则信之不疑,何以独对佛法讲求眼见才肯相信呢?”佛理之高妙,岂可用凡夫肉眼来窥睨。

以上所述为文人和佛门高僧之间有名的公案。为什么历代有那么多文人崇信佛教?本来文人学士对人生的体验较常人为切,对境遇的感悟较常人为深,而佛法的微妙教理,对宇宙人生的阐明,正可以满足他们追求真理的饥渴,安住他们的身心。文学本来就是发于中,形于外的性情之事,有佛教教理为内容,给予文学鲜活的生命,而不至流于无病呻吟、遣词造句的文字游戏。可以说,佛法丰富了文人的生命,开拓了文学的新面貌,而文人学佛则助长了佛法的宣扬,两者相得益彰。

1976年11月讲于新竹“清华大学”礼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