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禅的运用
现代人常常把心灵和外界对立起来,生活因而变成一种负担与累赘,因此不能从生活上去掌握那充满趣味的禅机。但是禅师们非常幽默风趣,他们在简单的几句话中,就能把我们的烦忧净化,引导我们走入纯正喜乐的世界,仿佛一部大机器,只须用手轻轻一按,开关就可以发动,并不需要繁杂的知识程序,也不用重叠的思考架构,禅就是活泼、充满生机的生活境界。
禅对我们有什么用处呢?禅运用到生活上,不但可以提高生活的艺术,扩展胸襟,充实生命,并且可以使人格升华,道德完成,到达“于生死岸头得大自在”的境界。禅既是对人生有至深且巨的关系,但是禅师们所开出的究竟是什么妙方呢?透过语言文字又如何去了解禅的妙趣呢?
(一)有与无
在我们的观念中,对一切的存在总以为都可以用名词来分别,并且轻易地就落入二元对待的关系中。事实上,心灵的内容,往往无法断然地加以绝对二分。譬如“有”、“无”两者,一般人的理念就是截然相对立的两种意义,若有即非无,若无即非有,“有”、“无”不能并存。可是在思想心灵的状态中,亦有亦无,非有非无,仍然是一种存在。
而禅师的言行,是超越了平常概念的有、无,是包融了相对的有、无,是完成了另一“有”、“无”的世界,我们若用一般知见去把握它,仿佛雾里看花,无法了解它的真实意义。禅家的意境如果仅止于“有”这一层,终非上乘,经过了无心、无为,“无”的境界,才能与“空”的第一义相契合,才是究竟之道,这就是禅与一般见解不同的地方。也唯有超越了“有”和“无”才能到达最高的禅心,才能真正获得禅的妙谛。
有一次,慧嵬禅师在山洞内坐禅,来了一名无头鬼想要吓走禅师,慧嵬禅师见状,面不改色地对无头鬼说:“你没有头,不会头疼,真是舒服啊!”无头鬼听后,顿时消失无踪。有时,无体鬼、无口鬼、无眼鬼……出现,慧嵬禅师总是慈悲地称羡他们,不会为五脏六腑的疾病所苦;没有口,就不会恶口造业;没有眼,可免得乱看心烦……
禅师们的见解与常人迥然不同,他们能将残缺视为福,能够转迷为悟。
再举一件公案——有一天,有人问赵州禅师:“何谓赵州?”
禅师回答说:“东门、南门、西门、北门。”
禅师的回答乍看之下,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答非所问,事实上,这四门的回答是双关语,说明了赵州的禅是四通八达,任运无碍,并不局限于一门,禅的境界是不受空间所限制的。
《从容录》记载,有一位出家人问赵州禅师:“狗有没有佛性?”
赵州说:“有。”
另外一个人再问:“狗有无佛性?”
赵州却说:“无。”
赵州禅师对同一个问题,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回答,如果从世俗的概念、立场来衡量,岂不是前后矛盾而不通?其实禅师这种回答是一种活泼的教育方式。他说有,是指狗有成佛的可能性;他说无,是因为狗有业识,尚未成佛。对一个问题的回答,要看问者的来意、境界,而给予不同的点拨与启迪。
梁武帝是中国历史上护持佛教的君王中的楷模。他在位的时候,曾经广建寺庙及佛像,修造桥梁道路,福利百姓。当时,菩提达摩祖师从天竺到中国弘法,梁武帝礼请大师,并且问道:“我所做的这些佛教事业有无功德?”
达摩祖师说:“并无功德。”
梁武帝被泼了一盆冷水,心想我如此辛劳,怎么会毫无功德?所以,他对达摩祖师的回答,并不满意,也因不相应而无法契入。
在禅的立场看,达摩祖师所说,正是直心之言。事实上,梁武帝的善行,岂是毫无功德?禅师所说的并无功德,是说明在禅师的内心,并不存在一般经验界“有”、“无”对立的观念,我们唯有通过对“有”、“无”对立的妄执,才能透视诸法“是无是有,非无非有,是可有是可无,是本有是本无”的实相。这种超越向上,是禅必经的途径;这种境界,也才是禅的本来面目。平常我们对现象界的认识,总是止于一般感官分别的看法,譬如我们仰观一座山峦,俯瞰一条溪水,觉得它就是高高的山,潺潺的水,这时候“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是流于“心随境转”的纷逐。等到修禅有得,心境清清朗朗,一切假有,在心境上无所遁形,这个时候,“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观照到诸法虚妄不毕竟空。进而完全开悟之后,这“是”与“不是”、“心”与“物”等一切的对立,在禅师的心中,已经合而为一。
因此,真俗可以兼蓄,理事可以圆融,这时“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禅心与物境融摄无碍,大千世界充满无限美好的风光,涓涓的溪水是诸佛说法的妙音,青青的山岗是诸佛清净的法身。泯除了经验界“有”、“无”的对立之后,禅的世界是多么的辽阔啊!
(二)动与静
佛教最根本的教义是三法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学佛最终的目的,就是要到达“寂静”的涅槃境地。
这个“涅槃寂静”有别于一般的动静。平常我们说这件东西是动的,那件东西是静的,那是因为我们的意识起一种活动,对万法起一种追逐,于是才使现象纷扰现前,才使万事错综显现。事实上,事物本身并没有动静的差别,我们说它是“动的”、“静的”,那是我们起心动念所起的一种妄执,如果我们能够除去自我的执着,此心寂静,不再造作,则一切将显得极其和谐。下面的公案可以说明这个道理:
六祖惠能大师得到衣钵之后,在广州隐居了十几年。后来因为机缘成熟,开始行化于世间。有一天,途经法性寺,看到两位出家人对着一面旗子,面红耳赤争论不休。六祖上前一听,才知道两人在争论旗幡飘动的原因。一位说:“如果没有风,幡怎么会动呢?所以是风在动。”另一位则说:“没有幡动,又怎么知道风在动呢?所以应该是幡在动。”
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惠能大师听了,就对他们说:“二位请别吵!其实不是风在动,也不是幡在动,而是两位仁者的心在动啊!”
从这则公案可以看出禅师们对外境的观点,完全是返求自心,而不是滞留在事物的表象上面,现象的存在是片面的,其所以有分别,是因为我们的起心动念。心静则万物莫不自得,心动则事象差别现前,因此要达到动静一如的境界,其关键就在吾人的心是否已经去除差别妄逐,证得寂静。
唐宪宗是个信佛很虔诚的君主,派人到凤翔迎请佛骨(舍利),韩愈上表谏言阻止,宪宗大怒,把他贬至潮州为刺史。
当时潮州地处南荒,文教不盛,想要参学问道非常困难,但是这里却隐居着一位学养、功行非常高妙的大颠禅师,深为当地人所敬仰。
韩愈以大唐儒者自居,哪里看得起大颠禅师。但是这里除了禅师之外,很难找到学士文人可以论道,韩愈于是抱着无奈、挑战的心情去拜访禅师。韩愈到的时候,大颠禅师正在闭目静坐,韩愈慑于禅师的威德,不自觉地,恭敬地站立在一旁等待,过了很久,禅师却仍然一无动静,韩愈心中渐感不耐。这时,站立在禅师身旁的弟子,开口对师父说:“先以定动,后以智拔。”
这句话表面上像是对禅师说的,其实是在启示韩愈:禅师此刻的静坐是无言之教,也是在考验你的定力,然后再用言语智慧来拔除你的贡高我慢。
这时韩愈才恍然大悟,敬佩大颠禅师的学养,认为禅师的道行确实高妙。后来他和大颠禅师成为至交道友,而留下许多千古美谈。
由上述的公案,我们可以了解动与静在禅师的心境是合一的,实践在教化上则是圆融无碍的。禅师教化人有时不发一语,有时做狮子吼。禅师一言半语的提携,一棒一喝的进逼,一进一退的表扬,一问一答的发明,一颦一笑的美妙,一茶一饭的启导,甚至一扬眉一瞬目,一竖指一垂足,在一动一静之中,无不充满了禅机,无不焕发着禅味。在我们的常识经验里,“动”、“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状况,但是透过禅定所证得的动与静,是合一的,是自如的。
(三)行与解
有人说:佛学是哲学。这是从知识的立场而说。不错,佛学的确有非常严密的哲学理论,但是佛学真正的特质却是“实践”,从修行上去体证真理。
如果只在纯粹理论上来建立佛学的体系,那么佛学将失去它的真精神,与哲学又有什么差别?佛学不仅具有哲学的内容,更有宗教上的体证,佛学高妙的教理,无非是为了契入真理,方便实践。若只是知识上的谈玄说妙,佛学认为是戏论,应该扬弃。所以佛学不可当作哲学来看待,把佛学当作哲学,永远把握不到佛学的精妙。佛学提倡解行并重,尤其是禅,更注重实践的功夫。
禅门中,修证是各人自己的事,修得一分,就真正体验一分。如果只是在理论上说食数宝,或只是一味地人云亦云,是不会有效果的。唯有透过实践,才不失去佛教的真实意义,才能把握到禅的风光。譬如牵引一匹饥渴的马,到水源处喝水,如果这匹马不张嘴,只有饥渴而死。同样地,三藏十二部经典只是指引我们通往真理的罗盘,我们“如是知”之后,就要“如是行”,才能喝到甘露法水。所以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要了解什么是佛法,什么是禅,唯有亲自去参证,实际去修行,别人绝对无法如实地告诉你。
那么禅师如何去参证?如何去修行呢?唯有从生活中去参证,在大众中去修行。古德说:搬柴运水,无非是禅。在每一个人的生活里面,穿衣吃饭可以参禅,走路睡觉可以参禅,甚至于上厕所都可以参禅。
譬如《金刚经》描写佛陀穿衣、持钵、乞食的般若生活风光,一样是穿衣吃饭,但是有了禅悟,一个觉者的生活,其意义与境界,和凡夫就截然不同。所以说:佛法不离世间法。
平时我们总有一种错觉,以为修禅一定要到深山老林里才能证悟,实际上,修禅并不需要离开团体,离开大众,独自到深山古寺去苦参,禅与世间并不脱节,“参禅何须山水地,灭却心头火自凉”,只要把心头的瞋恨怒火熄灭,何处不是清凉的山水地呢?热闹场中也可以做道场。
事实上,如果我们对佛教的道理,有了透彻的了解,依此教理去实践,更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譬如佛教的中心义理为“缘起”,天地间一切的存在,都是由因缘相依相辅而成,因缘和合则万法生成,因缘离散则万法消失。天地间没有一个创世主,任何事物都可以运用人为力量加以促成和防止。
由缘起的法则,让我们推论到众生平等,皆具佛性。人人都有成佛的可能,这种成佛的可能与过程,完全是一种自我磨炼与创造,由自我的行为来决定自己的未来;所以,能够把握到佛教的教理,则人生是奋发上进的。
由缘起的法则,让我们推论到宇宙是一个和谐的整体,一切差别的万事万象,是相即相入,互依互存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相互的,这种理论应用在日常生活中,以自我为中心的利己主义是不正确的,你我的分别是不对的,动静、是非等对立是可以泯除的。如果我们能够透过知解,体证到这种无尽缘起的道理,那么互助互爱都来不及,哪里还会有你我的争执呢?
因此我们对于“解”、“行”不可偏废一方,好比做事,如果能够运用双手,事情可以进行得更顺利。我们应该从“解”中去认识万法的事相,从“行”中去印证万法的实相。
(四)净与秽
自然的事物本来没有净秽、美丑之分,这种分别是我们主观的好恶所引发出来的。《维摩诘经》说:“随其心净,则国土净。”我们的心被五尘所染,迷惑于物象,不能见到万法的清净自性;而开悟的禅师,他们的心一片光明,毫无挂碍,所以静观万物莫不自得。在禅师的心中,善恶、美丑、是非、对错都消失了,他的心是佛心,佛心就是他的心,他们眼中的世界是清净的佛土,而凡夫眼中的世界是肮脏的粪土。譬如佛印禅师心中清净,所以他观苏东坡好比佛菩萨一般的庄严;而苏东坡心境迷糊,所以他看禅师好比一堆牛粪般的污秽。禅的境界是不能伪装的,也不是在口舌上逞强占便宜的。
我们常人通常喜欢清洁,讲究环境卫生,但是禅的世界,并不一定如此。所谓“净除其心如虚空,令其所向皆无碍”。禅师们的心扫荡了清净与垢秽的对待,无论清净也好,垢秽也好,一起超越,一起消除,并不是用一般常识来分别净秽。下面我举一件非常有趣的公案:
有一次,赵州禅师和弟子文偃禅师打赌,谁能够把自己比喻成最下贱的东西,谁就胜利。
赵州禅师说:“我是一只驴子。”
文偃禅师接着说:“我是驴子的屁股。”
赵州禅师又说:“我是屁股中的粪。”
文偃禅师不落后说:“我是粪里的蛆。”
赵州禅师无法再比喻下去,反问说:“你在粪中做什么?”
文偃禅师回答说:“我在避暑乘凉啊!”
我们认为最污秽的地方,禅师却能逍遥自在。因为他们的心洁净无比,纤尘不染,所以任何地方都是清净国土,住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解脱。
有一天,一休禅师带领徒弟拜访同道。途中经过一条大河,水势汹涌。岸旁有一女子裹足不敢前进,一休禅师很慈悲地把这位女子背负过河。事后,禅师就忘记了这件事情,但是徒弟始终挂碍在心中。有一天,徒弟实在忍耐不住,于是向师父请示说:“师父慈悲,弟子有一件事,几个月来无法释怀,请师父开示。”
一休禅师说:“什么事呢?”
徒弟说:“平时师父教诲我们要远离女色,但是几个月前,师父自己却亲自背负女子过河,这是什么道理呢?”
一休禅师一听,拍额惊叹说:“啊!好可怜呀!我只不过把那女子从河的这一边背到对岸,而你却在心中背负了好几个月,你太辛苦啦!”
从这则公案,我们知道禅师的心境是磊落坦荡的,是提得起、放得下的。古人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在禅师的心目中,没有净秽,没有男女的差别,甚至为了救拔众生的苦难,不计净秽,地狱中的粪汤尿池也要前往的;为了拯救众生的痴迷,不辞毁誉,如妓户般龌龊的地方,也要投入。因为在禅师们的心中,了解到心、佛、众生三无差别的平等道理,因此没有人我、净秽、男女的妄别,一切的清净、垢秽,都已经能够超然不染。
四、禅的实践
禅诗有云:“达摩西来一字无,全凭心地用功夫;若要纸上谈人我,笔影蘸干洞庭湖。”禅是需要去实践的,而不是在嘴上谈论的,古代禅师的棒喝,是在教禅;禅者的扬眉瞬目,是在论禅;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是在参禅;赵州八十行脚,是在修禅。这些典型,都留给后人很大启示,现分叙几点,让大家透过这些方法,真实去力行,与禅心相应。
(一)用疑探禅
世界上大部分宗教,重视的是信仰,而且不可以用怀疑的态度探究教义,但是修禅在入门时,首先需提起的便是疑情。尤其禅门,更是要有大疑,才能大悟,若是没有疑情,则无所用心,绝不会有开悟的时候。疑情不破,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毫厘失念,一切结果就不是那么一回事。故先提起疑情,再破疑情,就能彻悟禅的真谛了,“如何是祖师西来大意?”“什么是父母未生前的本来面目?”“万法归一,一归何处?”“念佛是谁?”……这些问题,并不是要学禅的人去找资料写论文,它只不过是要提起禅和子的疑情而已。
(二)用思参禅
疑情起了以后,要进一步用心去参,所谓迷者枯坐,智者用心。用心是随时随地,用全副精神去参,并不是在打坐时才用心参禅,这么追本溯源的怀疑下去,追问下去,一直到打破砂锅问到底,则豁然大悟。这种开悟的境界很难用语言文字加以描述,就如念佛法门不用思想,只要专心一念,念持佛号。而禅门所设的“公案”、“话头”,都是为了让参禅者提起疑情而设的,用疑来启悟,让修禅的人,努力去参究,等到机缘成熟,自然能发出悟道的火光!
(三)用问学禅
在参究话头中,最重要的就是要追问下去,好比擒贼穷追不放,自然能抓到头目,获得开悟。或者师徒之间的相互问答,也能够触发禅机,自己参禅时,也可一直追问下去。例如问念佛是谁?是心念吗?心又是谁呢?如果心是我,那念佛的口就不是我了?如果说口是我,则礼佛的身就不是我了?你说身也是我,则瞻望佛像的眼就不是我了?如果这样追问下去,眼也是我,口也是我,身也是我,心也是我,那究竟有几个我呢?……如此追“问”下去,必能入禅。
(四)用证悟禅
禅,虽然从“疑”、“思”、“问”入手,但是最后的一关,也是最重要的一关,仍然需要我们亲自去体证。禅,不是口上说,不是心里思,不是意中想,而是这一切的完全放下。那时候的境界是语言所无法表达的,好比我们饮水,自知冷暖。这“疑”、“思”、“问”所得到的禅意,好比初一微明的月牙,而实证所得到的禅意,好比十五皎洁无亏的月亮,通体光明。从这方面看,禅是“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的超越世界。
用疑心参禅,用体会参禅,用问道参禅,终不及用平常心参禅。我们在世间生活,其实均在矛盾妄想之中,所谓随生死之流而不息,如能明白洞水逆流,那即是平常显现,千疑万问,倒不如持有一颗平常心。
总之,流动的溪水,是禅的音声;青青的杨柳,是禅的颜色;莲花的心蕊,是禅的心。禅最直接的方式,就是从生活上去实践,衣食住行处寻个着落。可以说,一屈指,一拂袖,上座下座,无一不是禅。
1976年10月讲于高雄师范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