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精校评注古文观止
- (清)吴楚材 (清)吴调侯 王文濡校勘
- 4字
- 2021-03-29 18:16:09
卷一 周文
郑伯克段于鄢 隐公元年 左传
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初者,叙其始也。郑,姬姓国,武公名掘突。申,姜姓国,武姜者,姓姜而谥武也。生庄公及共恭叔段。共,国名,段奔共国,故名共叔。庄公寤生,寤,犹苏也;寤生,言生之难,绝而复苏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命名奇。遂恶乌故切。之。一遂字,写尽妇人任性情况。爱共叔段,欲立之。亟器请于武公,公弗许。恶庄公,而因爱段,欲立为太子;亟请者,不一请也;庄公蓄怨,非一日矣。〇以上叙武姜爱恶之偏,以基骨肉相残之祸。
及庄公即位,为去声之请制。制邑最险,姜请封段。公曰:“制,岩邑也,虢叔死焉。他邑唯命。”言制乃岩险之邑,昔虢叔居此,恃险灭亡。他邑则唯命是听。〇庄公似为爱段之言,实恐段居制邑,太险难除。他邑虽极大,谅不若制邑之险,适可以养其骄而灭除之。他邑唯命,四字毒甚。请京,京邑最大,姜请封段。使居之,谓之京城大泰叔。邑大可以养骄,而不除亦必易制,故使居之。大叔者,张大其名,所以张大其心也。〇庄公处心积虑,主于杀弟,封邑之始,已早计之矣。祭债仲郑大夫。曰:“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邑有先君之庙,曰都;城方丈,曰堵;三堵曰雉;雉长三丈,高一丈,言都城不可过三百丈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同三国之一,侯伯之国,其城长三百雉。大都,三分其国之一,不过百雉也。中省都字。五省国字。之一,中都,五分其国之一,不过六十雉也。小九之一。小都,九分其国之一,不过三十三雉也。今京不度,非制也。京城过于百雉,不合法度,非先王之制。君将不堪!”叔段据有大邑,将为郑害,庄公必不堪也。〇祭仲一梦中人。公曰:“姜氏欲之,焉烟辟同避害?”直称母姜氏,而故作无可奈何语。毒声。对曰:“姜氏何厌平声之有?厌,足也。不如早为之所,或裁抑,或变置。无使滋蔓!万〇滋蔓,滋长而蔓延。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先出蔓字,后出草字,顿挫。况君之宠弟乎?”言向后即欲为之所而不能。〇梦中。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备子姑待之。”毙,败也。滋蔓自多行不义,则必自败。待之云者,唯恐其不行不义,而欲待其行也。庄公之心愈毒矣,而祭仲终未之知也。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鄙,边邑。贰,两属也;段命西北二边之邑,两属于己,果行不义也。公子吕郑大夫,字子封。曰:“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国不堪使人有携贰两属之心,君将何以处段?欲与大叔,臣请事之;先拗一笔。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无使郑国之民,生他心也。〇子封又一梦中人。公曰:“无庸,将自及。”言无用除之,将自及于祸。〇庄公实欲杀弟,而曰自毙,曰自及,故为段自作自受之语。毒甚。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廪延,郑邑,前两属者,今皆取以为己邑。直至廪延,所侵愈多也。子封曰:“可矣!可正段罪。厚将得众。”厚,地广也。前犹贰己,故云生心;今直收贰,故云得众。〇梦中。公曰:“不义不昵,银入声厚将崩。”昵,亲近也。不义于君,不亲于兄,非众所附,虽厚必崩。崩者,势如土崩,民逃身窜,直至灭亡,较自毙自及,更加惨毒矣,而子封终未之知也。
大叔完聚,完城郭,聚人民。缮甲兵,缮,治也。具卒乘,去声〇步曰卒,车曰乘。将袭郑,掩其不备曰袭。〇段至此,不义甚矣。然庄公平日处段,能小惩而大戒之,段必不至此。段之将袭郑,庄公养之也。夫人武姜将启之。启,开也。言欲为内应。〇妇人姑息之爱,不晓大义,故欲启段。使庄公平日在母前,能开陈大义,动之以至情,惕之以利害,夫人必不至此。夫人之启段,庄公陷之也。公闻其期,闻其袭郑之期也。〇祭仲不闻,子封不闻,何独公闻?盖公含毒已久,刻刻留心,时时侦探,故独闻之也。曰:“可矣!”三字写庄公得计声口,与上可矣句紧照;言这遭才好伐了。郑庄公蓄怨已久,到此尽情发露,不觉一句说出来。命子封帅率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烟〇鄢,郑邑名。公伐诸鄢。既命子封伐诸京,公又自伐诸鄢,两路夹攻,期在必杀。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叙段事止此。
书曰:“郑伯克段于鄢。”经文。下释经也。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庄公养成弟恶,故曰失教。郑志者,郑伯之志,在于杀弟也。〇郑志二字,是一篇断案。不言出奔,难之也。段实出奔,而以克为文,明郑伯志在杀段,难言其奔也。〇释经止此,下遥接前文再叙。
遂寘同置姜氏于城颍,寘,弃也。城颍,郑地。而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黄泉,地中之泉也。立誓永不见母,将前日恶己爱段之忿,一总发泄,忍哉!既而悔之。悔誓之过,是天性萌动。〇无相见也以上,纯是杀机;颍考叔以下,纯是太和元气。既而悔之一句,是转杀机为太和的紧关。颍考叔郑人。为颍谷封人,时为颍谷典封疆之官。闻之,闻公之悔也。有献于公。或献谋,或献物。公赐之食,食舍捨肉。食而舍肉,挑其问也。公问之,公问何故舍肉不食。对曰:“小人有母,只四字,妙甚!直刺入心。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去声之。”善于诱君,使之自然心动情发。公曰:“尔有母遗,繄衣我独无!”繄,语助也。〇哀哀之音,宛然孺子失乳而啼,非复前日含毒恶声。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佯为不知,妙。公语去声之故,公语以誓母之故。且告之悔。且告之追悔无及之意。对曰:“君何患焉?黄泉之誓,何足患焉!若阙掘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隧,地道也。掘地使及黄泉,为地道以见母,便是相见于黄泉。谁以此说为背誓也?〇天大难事,轻轻便解。公从之。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洛也融融。”赋,赋诗也。大隧二句,公所赋诗辞。融融,和乐也,则知其前之阴毒矣。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异〇大隧二句,姜所赋诗辞。泄泄,舒散也,则知其前之隐忍矣。〇从前一路刻毒惨伤之心,俱于融融泄泄四字中消尽,摹写生色。遂为母子如初。叙姜氏止此。〇初字起,初字结。
君子曰:左氏设君子之言,以为论断也。“颖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去声及庄公。拈爱字妙!亲之偏爱,足以召祸;子之真爱,可以回天。《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其是之谓乎!”《诗·大雅·既醉篇》:言孝子之心无穷,又能以己孝感君之孝,而锡及其畴类也。其颍考叔纯孝之谓乎!〇引《诗》咏叹作结,意致冷然。
郑庄志欲杀弟,祭仲、子封诸臣皆不得而知。“姜氏欲之”, “焉辟害”, “必自毙”, “子姑待之”, “将自及”, “厚将崩”等语,分明是逆料其必至于此,故虽婉言直谏,一切不听。迨后乘时迅发,并及于母,是以兵机施于骨肉,真残忍之尤。幸良心忽现,又被考叔一番救正,得母子如初。左氏以纯孝赞考叔作结,寓慨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