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谢三宾两次降清
（一）乙酉初降
士大夫生当承平，流连诗酒，高谈孔颜，坐论尧舜，以为富贵如浮云，忠孝吾分内事耳。不幸生值板荡之时，往来死生之际，不得已
颜却步，屈身求容，世之论者，未尝不悲其遇，而谅其心。若谢三宾之两次降清，则有非可以常情论者。
《续甬上诗》十七：“贞愍先生李桐，字封若。甲申三月十九之变，先生于大临所抗言国恩不可不报，请发义旅勤王，监司卢公牧州是之，未能应也。先生乃日号
当事马前，并诘责诸乡老，遂遭瞋怒，且有欲除之者。尚书邺仙冯公曰：‘诸公即自谓力薄，不能报国仇，奈何更杀义士。’乃邀先生至其邸诃护之，牧州亦慰劳之，以是得免。浙东兵起，钱忠介遣使以告，先生病中霍然而起，稍稍进食。卒年四十九。呜呼！桑海之际，吾乡号称节义之区，顾如所称六狂生、五君子，多出自学校韦布之徒，其荐绅巨公出而同之者，钱、庄、沈、冯数人而已。而眈眈其旁，必杀之而后喜者，即与先生为难之荐绅也，卒之六狂生辈竟为此老奸所死。”
按此所谓老奸，即谢三宾也。三月十九之变，东南闻讯，将及五月。是时所欲勤王者，讨伐李闯耳，三宾已不乐闻。至南都倾覆之后，而望其支柱残统，与清师相周旋，安可得哉。既无意于故国，则委贽新朝，亦意中事耳。
《鲒埼亭集》八《董志宁神道碑》：“乙酉六月，大兵长驱入浙，公遍谒同里荐绅，劝以起兵，闻者皆笑以为狂，独刑部员外郎钱公是之，顾其事莫能集。闰六月初八日，余姚兵起，明日会稽亦应之，又明日鄞人始会议，然犹相顾莫敢主者。最后钱公力疾至，请独任之，而故太仆卿谢三宾家富耦国，新从江上迎降归，恶闻其事。”
此三宾第一次降清也。然所谓迎降者，不过西行至杭州见贝勒而已。谢山于《钱忠介神道碑》及他文所言均同，惟《续甬上诗·钱肃乐传》谓“三宾方束装拟见贝勒”，则似尚未赴杭。吾阅《明季南略》十：“乙酉，贝勒既驻杭，遂散发官吏至浙东招抚，且令薙发，召乡绅谒见。祁彪佳语夫人商氏曰：‘此非辞命所能却，若身至杭，辞以疾，或得归耳。’阳为治装，家人信之，不为意。闰六月六日丙戌，夜分，潜出寓园外放生碣下，自投池中。”《南略》所载时间地点，与三宾之见贝勒为一事。是时入浙贝勒为博洛，祁氏为被征聘之一人，同时乡绅多被檄召，惟有去有不去。彪佳自以故国遗臣，出处自重，一往投谒，名节堕地，遂以死殉，非必不往便有性命之忧也。既有宁死不往之人，则知欣然奉命者为迎降矣。
夫彪佳与三宾，往还甚密，时见于《忠敏公日记》。彪佳殉难前日，已闻有人迎谒清师，不知迎谒清师者，即其好友谢三宾也，本根相同，清浊终异，岂彪佳所及料哉！
《东山国语》云：“鄞之诸生董志宁闻武林不守，号哭文庙。时邑绅竞商所以迓北师者，课牛酒不等，会议演武场，惟钱肃乐独不署名。”据《国语》所言，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者，必以三宾为巨擘矣。然三宾亦何为亟亟出此。一言以蔽之曰，欲保家产耳。吾观三宾甲申以后行事，受尽人世耻辱，皆由于欲保家产之一念，将于下文论之。
（二）六狂生起义
乙酉南都陷后，士大夫迎降者众矣，然使同郡有义士，则迎降之事，初未易言，出处稍异，指摘遂多，如谢三宾者，真不幸而生于四明者也。《鲒埼亭集》七《钱忠介神道第二碑》云：“大兵之下浙也，同知宁波府朱之葵、通判孔闻语迎降，贝勒即令之葵知府事，以闻语同知府事。鄞之贡生董公志宁首倡谋义，聚诸生于学宫，王公家勤、张公梦锡、华公夏、陆公宇
、毛公聚奎和之，遍谒诸乡老，而莫敢应，即所云六狂生也。闰六月初十日，之葵输粮贝勒，至姚江，孙公嘉绩、熊公汝霖已起兵，之葵以道断回鄞。公于是夜舆疾至城东观变。宇
闻公至，大喜，挽公入城。途遇志宁，遂定谋发使，以十二日集绅士于城隍庙，诸乡老相继集，之葵、闻语亦驰至。时诸人皆未有定意，离席降阶迎二人，而公遽碎其刺，拂衣而起，百姓聚观者数千人，欢声动地。有戴尔惠者，布衣也，大呼曰：何不竟奉钱公起事。举手互相招，拥公入巡按署中。俄顷，海防道二营兵暨城守兵皆不戒而至，遂其墨缞视师。之葵乞哀于百姓，百姓为之请，乃释之。”冯贞群《钱忠介年谱》云“斩闻语以徇”，盖据抄本《鲒埼亭集》也。抄本《鲒埼亭集》，传自蒋学镛，《香雪庵丛书丙集》据以入《群书斠识》者也，与今刻本颇有异同，《钱忠介神道碑》异同尤多，斩闻语以殉，其一事也。抄本盖初稿，刻本乃定本云。
夫朱之葵、孔闻语以四明官吏迎降者也。此辈见大势已去，欲求保身，不敢不降。及有人出而担当大事，则亦可与从事，非不降不可也。谢三宾则不然。《钱公神道碑》云：“故总兵王之仁在定海，已纳款，得贝勒令仍旧任。故太仆谢三宾，家富耦国，方西行见贝勒归，害公所为，乃贻书之仁，谓潝潝
，出自庸妄六狂生，而一稚绅和之，将军以所部来，斩此七人，事即定矣，某当以千金为寿。公时年未四十，故有稚绅之诮。会公亦遣客倪懋熹以书告之仁，劝其来归。之仁两答书，约以十五日至鄞，而密语懋熹令具燕犒。三宾不知也，方以为杀公在旦夕。届期，之仁至城东，请诸乡老大会于演武场。坐定，之仁出三宾书靴中，对众朗诵，三宾遽起欲夺其书，之仁变色，因问公曰：‘是当杀以祭纛旗否？’语未毕，长刀夹三宾下。三宾哀号，请输万金充饷，乃释之。”按所云长刀夹三宾下者，谓王之仁部下也。《明通鉴附编》四，是年冬追记此事，云“志宁等缚三宾夹长刀而下”，非是。
《荷牐丛谈》四“蠡城监国”条云：“时余遁迹深山，因入城，偕沈太史延嘉、葛太史世振、徐侍御殿臣聚议。谓谢太仆饶于资，向监军山左，曾身历戎行，宜奉之为主。同往恳之，坚持不允曰：‘势如压卵，若辈不畏死耶！’强之再三，峻拒如故。会钱员外肃乐自东湖至，枉顾余，词气慷慨，因以主盟推之。翌日，会议城隍祠，合城士民，树帜鸣锣，拥至察院行台，罗拜推戴，誓众约束，密语联络蛟关为第一策，钱颔之，夜遣贡生华夏、王家勤，告以起兵之由。时王之仁已赴省缴印，勅令仍镇定海矣，至是幡然改正，约郡绅会双司署，谢太仆亦至。之仁曰：‘军旅之事，吾任之，然师行需饷，诸公幸推一人为司计，无令匮缺。’数目属谢。余辈因以前劝主盟者改请理饷，而谢仍执前议，固辞，持久不决。王之仁忽瞋目攘臂推刃向谢云：‘汝昨令我统兵剿创议者，今复欲沮挠军机耶！’以书付众谛观。谢来手攫，王急纳诸袖，将甘心焉。余辈挽其手，始勉允理饷之议。”
案林氏所记，与谢山微有不同，谢山谓往说王之仁者为倪懋熹，林氏则谓为华夏、王家勤。《鲒埼亭集》八《倪懋熹碑版文》云：“懋熹字仲晦，降臣谢三宾贻千金于之仁，令以兵来杀诸首事者。忠介亦欲贻书之仁而难其使，公请行，遂以忠介书往。甫至，定人汹汹，言昨有陈秀才者上笺大将军，诋其降，大将军杀之，闻者股栗。俄而三宾之使继至，公神色不动。有顷，之仁召公曰：‘君此来大有胆。’公曰：‘大将军世受国恩，贤兄常侍攀髯死国，天下所具瞻，志士皆知其养晦而动也。方今人心思汉，东海锁钥在大将军，次之则滃洲黄将军、石浦张将军，左提右挈，须有盟主，大将军之任也。’之仁遽摇手曰：‘好为之，且勿泄。’于是令其子鸣谦饭公于东阁，而别召谢使入见，所以待之略同，亦具报书，但曰以十五日至鄞共议之。谢使出，乃遣公归，之仁曰：‘语钱公，当具犒师之礼。’公出喜曰：‘吾事谐矣。’”此述懋熹说之仁经过，谢山必有所据。黄将军黄斌卿也，张将军张名振也。贤兄常侍，太监王之心，甲申殉难，姓名附见《明史》二六六《金铉传》。邵廷采《东南纪事》亦曰：“王之仁，太监王之心弟也。”
《续甬上诗》六三全吾骐《挽倪仲晦》诗云：“昨夜掉寸舌，力足抗千金。武俊终归国，元逵不贰心。沙场应作厉，马革竟何寻。八月秋涛壮，魂乎归故林。”原注：“仲晦当王之仁降后，只身往说之，李抱真、李回不是过矣。其时逆绅谢三宾，以千金馈之仁使拒仲晦，竟不能得，亦异事也。”吾骐亦参预起义之人，其所以挽仲晦者如是，则林说非也。
《续甬上诗》四九：“通介道人徐振奇，字可贞，与钱忠介善。忠介之贵也，先生未尝通一问，及起事江干，先生忻然从之，与倪仲晦入蛟门说王之仁而返之”云云。则同行者为徐振奇。林氏归之华夏、王家勤，王家勤未说王之仁，殆林氏误记耳。至华夏则谢山所言亦颇支离，《鲒埼亭集外编》十《华氏忠烈合状》，言其“奉钱忠介书入定海说王之仁，使反斾，几陷虎穴，夫己氏欲杀之而不克，详予所作《忠介神道碑》”。今神道碑明谓遣倪懋熹。抄本《鲒埼亭集》则作遣志宁等，诸碑志非撰自一时，故不免互相抵牾也。
至谢三宾之欲杀六狂生及钱肃乐，则诸书所记皆同，惟徐秉义《明末忠烈纪实》十四《钱肃乐传》言：“浙东议降，肃乐大会搢绅诸生，建立火旗。邑人有不利诸，阴致书定师王之仁，谓潝潝，起自一二庸妄书生，须以公之兵威胁之方可。”庸妄书生，指肃乐云云。此文既为三宾隐饰，又削稚绅之语，不知所谓庸妄书生者指六狂生，稚绅乃指钱肃乐也。
《句余土音》下有《稚绅行》，自注为钱忠介作，诗云：“神龙南下挥雕戈，老奸稽首朝江沱。稚绅乃思挽天河，妄以一线支太阿。老奸拍手唤奈何，急输兼金贿降帅，定能加刃靖海波，圣朝多方正未靖，策勋我辈必殊科。那知稚绅虽逆天，亦复惠邀天幸得无他。降帅翻然来受命，愿取老奸衅鼓未为苛。长刀夹耳反背接，哀鸣阶下如虫螺。三军欢声沸九鼎，詈口笑口交谯诃。稚绅今日竟如何，如何反自罹于罗。此事差足强人意，可惜其时当断不断失媕娿。吁嗟会稽之栖爝火耳，老奸复出成宰嚭，稚绅乘槎海上死。不杀六狂生，究戕五君子。圣朝亦自重臣节，岂借鸱鸮为驱使。老奸毕生眼穿不得沾恩祉，空将秽德享茂齿。”按此诗虽咏肃乐，实丑三宾，其深惜当时不杀三宾，则全氏祖孙一贯主张也。
浙东起事，以王之仁之向背为关键。《顺治实录》：“二年闰六月癸卯，多铎奏令贝勒博洛等率兵直趋杭州，潞王开门纳款，浙东绍兴、宁波、严州等府亦皆归顺，收王之仁所部二万五千人。”则是时之仁兵力之厚可知。三宾计划之失败，实鲁王监国之基础。独怪三宾事败，诸义士不扑杀之，而但令出饷赎罪，其间必有援之手者。黄宗羲《鲁纪年》云：“谢三宾阴致书之仁，之仁至宁，出书诵于坛上，三宾戟手欲夺之，之仁色变。有为三宾解者，使之任饷而止。”《南雷文约》三《钱忠介公传》云：“鄙夫戟手欲夺之，定帅色变，公令任饷而止。”则梨洲所谓有为三宾解者，钱肃乐也。林时对云，“余辈挽其手，始允理饷之议”，则解者之中，有林氏也。然谢山所记，又有与此异者。
《鲒埼亭集外编》三十一《题万履安续骚堂集后》云：“履安与谢氏婚，乙酉之役，诸公欲杀谢氏，履安救之。及戊子，诸公反为谢氏所杀，履安力不能止，遂以此大不理于口，履安亦甚自悔，故以悔名庵。其后同志始稍原之。林太常蠒庵贻书董隐君晓山，言‘《春秋》责备贤者固当，然不可没其补过之心’，可谓平情之论。适予选《甬上耆旧诗》，特为著此事，此固不必讳”云。
《续甬上诗》二二《万泰传》：“先生毕生悔恨，自以为合六州铁，不铸一错者，则别有所在，而世之人罕知之。先生与降臣夫己氏之子旧为婚。乙酉六月，钱忠介公起事，先生羽翼其间，夫己氏深恶之，贻书王之仁杀忠介以邀功，之仁不可。既与忠介会，叱夫己氏而缚之，令行刑，夫己氏自分死矣。时先生在座，夫己氏之家人求救于先生甚哀。先生稍心动，乃言于忠介曰：‘王大将军是举诚壮，但以镇帅而杀荐绅，公独不防其渐乎，曷少宽之。’忠介亦心动，遂与之仁议，令输饷自赎。不料其一脱不可制也，于是反复两朝之间，至戊子而尽杀诸义士。先生弹指出血，自愤援手之失，而遗民故老，亦不无为责备之词者。故先生自戊子以后，更字悔庵。先生身后，诸公所作状志，皆讳此事。予以为正不足讳，乃特著之，以见先生之心迹”云。
合此二文观之，则万履安为救三宾最重要之一人。钱肃乐、林时对当日皆在座，所云林太常蠒庵即时对也。徐芳烈《浙东纪事》言“乙酉闰六月十三日，钱肃乐率乡绅士民以起，迎浙镇王之仁于演武场，拜为大帅。之仁即于坛上迫谢三宾使捐万金为首倡”云云。似之仁勒索军饷，三宾初无罪过者，此文字简略之失也。
吾述六狂生事，苦史料不备，幸得谢山为之记载。章学诚《乙卯札记》云：“全谢山文集，近始阅其详。谢山文辞，不免复沓，不解文章互相详略之法。如鲁王起事，六狂生举义始末，见其传志诸作，凡三四处。又所撰神道墓碑，多是拟作，刻石见用者十居其五，是又狃于八家选集之古文义例，以碑志为古文中之大著述也”云云。夫神道碑之是否刻石，无足重轻。谢山意在表扬忠义，岂必以刻石而始作碑。实斋平日立论，谓得天下之正，未有如我朝者，其识未足以知此，乃以古文家视谢山，浅之乎视谢山矣。且详略互见者，为专著一书言之也，碑志在文集中，本各篇独立，岂可绳以一例乎。吾正幸谢山所记，时有异同，可以考见当时情况，故凡实斋所病者，转觉其津津有味也。然实斋仅见谢山集已作此语，使得见《续甬上诗》，则叠床架屋之叹，又岂能已乎。
（三）谢三宾入阁
昔孔子论互乡童子曰：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此圣人与人为善之诚，亦有教无类之义也。吾考谢三宾事，见诸书所载，莫不痛贬之。然为三宾计，苟欲改心迁善，未必无机缘，机缘维何，即助饷以后，终始不渝，以成忠义之名，则虽前愆未泯，人亦有以谅之矣。
《续甬上诗》八《庄元辰传》：“初，降臣夫己氏欲梗师，为王之仁所胁，不得已，以饷自赎。及忠介与之仁将赴江上，夫己氏潜招兵于翠山，众人疑之。王明经家勤谓忠介曰：‘公等竟欲西行乎，何其疏也。’忠介惊曰：‘计将安出？’家勤曰：‘浙东沿海，皆可以舟师直达盐官，倘彼乘风而渡，引兵北来，列城且立溃矣，非分兵留守不可。’忠介曰：‘是无以易吾庄公者。’于是共推公任城守事，分兵千人以属公，忠介乃西行。公日耀兵巡诸牒，甬人呼为城门之军。是役也，危城人心岌岌，赖公镇之，而夫己氏不敢动，不得已以翠山之众迎鲁王于天台。”
观谢山所记，三宾之迎鲁王，盖迫于势，非欲忠于明也。然此特诛心之论，若三宾果能修臣节，未尝不可以晚节自盖，惟吾所得史料鲜有及此，为可惜耳。
《钱忠介公集》九《举义情繇疏》言：“臣以闰六月十二日登坛誓师，共邀太仆寺臣谢三宾总理饷务。臣又念饷务殷繁，转运不继，时则有原任刑部奉差江南恤刑臣庄元辰，举人臣万泰，力任转输，三军待济。独念臣庸陋，天下共知，首义者生员之议，非臣有谋；奋往者镇臣之忠，非臣有勇；料理者饷臣之才，非臣有术。乞主上将镇臣王之仁、饷臣谢三宾等非常宠拔，奉旨，谢三宾、庄元辰已经超擢，该衙门知道。”
此谢三宾光荣历史也，然此光荣历史为时几何。钱忠介集有《臣兵四十日无饷疏》，谓“臣六月起义，至今六阅月，所食钱粮，皆动支义饷，并不丝毫以烦官帑，前此则督臣谢三宾主之，后此则饷部主事吴元德继之，源源相继，以至于今”云云。夫以六月之内，两易饷臣，则三宾司饷时期甚暂可知。而《鲒埼亭集》八《董志宁神道碑》谓：“三宾以赂戚畹张氏由散寮骤跻东阁，且假劝输义饷之名，乾没里中军需，公恶之，弃官归。”《外编》六《宗征君谊墓幢铭》谓：“鄞之义饷，以故太仆富，推之为主，其人已迎降江上，为诸公胁之以从，则日辇兼金赂贵戚得入阁，反乾没里中所输，而出纳于军中甚吝。先生慨然发其家，得十万金，径送钱督师营。”《钱忠介公神道碑》谓：“张国俊外信方、王，内与客、李二阉比，马、阮在方军，遥相呼应，见公疏，皆恨甚。国俊遂饱兼金，引三宾以礼部尚书直东阁，相与共挤公。”《小腆纪传》八《鲁监国前妃张氏传》：“父国俊，揽权纳贿，尝受鄞降人谢三宾金万两，胁监国必致三宾于枢要而后已。妃闻之，脱簪待罪，监国慰之。”《鲒埼亭集》二十七《庄太常传》：“公累有封驳，夫己氏皆结内侍力阻之。”
按诸文所载，三宾乾没军饷，夤缘入阁，仍是金钱作祟耳。《鲁纪年》、《海东逸史》等均谓乙酉十二月以故太仆卿谢三宾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惟查伊璜《鲁春秋》系之丙戌二月，又谓以东阁大学士兼刑部尚书，其说稍异。但云三宾居乡颇不协众望，则众说皆同。三宾初与起义诸人多方为难，既至会稽，又谋阁学，而与田仰、马士英、阮大铖相周旋。《续甬上诗》四六《李文纯传》，载全吾骐语，至以周延儒、温体仁等为北都之青蝇，马士英、阮大铖等为南都之青蝇，田仰、谢三宾为越都之青蝇，可叹也。
《钱忠介公集》十有《上唐王陈越中十弊疏》：“一曰阁臣之怪气招之也。忆臣初起义时，老成持重者，多腹诽心谤，甚有对妻子号泣者。及鲁王在越，则又借举义为终南，侏儒厮役，莫不得官。夫鬼见于庭，犬言于灶，则人皆怪之。今此辈举动，何异鬼而昼见，犬而人言哉。”按此疏之上，已在丙戌江上师溃之后，此中所指，不止一人。然以三宾前后行径观之，无一言不合。则钱氏此语，诚有为而发也。
（四）丙戌再降
当义师之初起也，列郡响应，划江而守，势若连城。然敌势方张，人心未固，分地争饷，水火时闻。三宾入阁，甫及半载，卒有丙戌六月江上之败，义师瓦解，监国入海。三宾见大势已去，率众投降，此三宾第二次降清也。
三宾之降清，《明史·奸臣·阮大铖传》，谓“大铖偕谢三宾、宋之晋、苏壮赴江干乞降”，此据《顺治实录》也。《实录》三年八月丁亥，“浙闽总督张存仁疏报，伪阁臣谢三宾、阁部宋之普、兵部尚书阮大铖、刑部尚书苏壮等八十四人投诚，疏下兵部”。《实录》以三宾居首席，殆据投诚时列名次序，以官阶论，亦当以三宾居前。六月间事而书于八月，则据报到之日耳。《明史》以阮大铖居首，则以事载大铖传，大铖恶名较三宾为著也。
《小腆纪年》十二，“丙戌六月，明方逢年、方国安、马士英、阮大铖降于大清”，不列三宾。徐氏此文，根据梨洲《鲁纪年》，《纪年》简略，偶遗之耳。《海东逸史》谓“方逢年、谢三宾、宋之普、方国安及马士英、阮大铖等并降”。诸书所载有马士英，此实传闻之讹。马、阮并称，惟不降一节可取，《明史·马士英传》所载甚明。《枣林杂俎·仁集》，亦言“黄端伯于金陵见洪承畴，问：‘马士英何如？’曰：‘贤。’问：‘安得贤？’曰：‘不事二姓。’承畴色沮”云。若当时降人果有士英，《实录》岂能不书，《明史》岂肯为之讳。《明通鉴附编》三，列投降人名，仅云“时方国安之父方逢年俱降于大清，而阮大铖在国安军，亦偕故太仆卿谢三宾等赴江干降”，削去马士英名，殊为有识。惟称三宾曰故太仆寺卿，此受谢山文字影响，遂忘三宾此时已为东阁大学士矣。
宋之普，《明史》作宋之晋，此自《明史稿·阮大铖传》已如此。《鹿樵纪闻》上亦言大铖偕谢三宾、宋之晋等率先归顺。然《荷
丛谈》四：“奉鲁藩传檄远近，以流寓户部侍郎宋之普为大学士。”《浙东纪略》：“鲁藩监国，张国维、宋之普居内阁。”《南疆逸史》六：“鲁王以张国维、朱大典、宋之溥为东阁大学士，国维督师江上，大典镇守金华，之溥司票拟。”《逸史》误普为溥，则其声之为普可知，自当从《实录》作普，《明史稿》及《明史》作晋者误也。
《鲒埼亭集外编》十《华氏忠烈合状》“夫己氏之欲杀六狂生以阻军也，自度不为清议所容，及再降于新朝，益决裂，刊揭自言其前此归命之早，而为王之仁所胁，今幸得反正，见天有日”云云。此乞怜之词，非君子之所忍闻，然在三宾则无一语不自肺腑中来也。盖三宾年届六十，欲得未已。使三宾不以家财为念，而以故国为重，则当如钱肃乐等扈从鲁王暂入舟山。使三宾稍知是非之别，识去就之分，亦当杜门却扫，饰巾待终。凡此均非可以语三宾者，彼方患得患失，安能不进退失据，以视同时诸公则何如者。
《续甬上诗》四十四《王涪州嗣奭传》：“丙戌，年八十矣，有司迫遣登舟朝见贝勒，先生至慈水，乘潮逃去，信宿而反。自言：‘人生不幸至此，但有祈死而已，予则反祈不死，或犹见中兴之日。’其倔强如此。”按谢山所选嗣奭诗，有《郡县奉文严催合郡乡绅赴武林，朝见贝勒，余不欲往，赋此拟投当道》一首云：“皮肉空悲衰朽人，愿将朽骨报君亲。儿曹勉奉周官法，老子甘为洛邑民。心血未枯凝作碧，鬓毛虽短保如珍。首阳倘许夷齐卧，王翰堪教罢卜邻。”又《檄使守催启行，舟次重怀》一首云：“富贵不如贫贱好，尚平岂独远人情。也知世乱言当验，直到身尝意始倾。何路还堪访岳去，此身那得朝王行。钱塘江底寻胥老，才说分明死胜生。”此一般遗民之心理，三宾不能有也。
顾与三宾同时得数百万金之朱大典则又何如，《雪交亭正气录》三《朱大典传》：“公善聚敛，多忮刻，以削籍归。弘光时为兵部侍郎，南都陷，逃归。鲁王监国，破家举义，尽其财不私。绍兴破，鲁王入海，公据金华自守，力竭不支，眷属十七口焚之，然后自尽。”《东南纪事·大典传》论曰：“张岱言，昔年在淮阳，亲见朱大典之贪横，真如乳虎苍鹰，后复见其婴城守婺，破家从忠，继之以死，又未尝不叹息其为人也。夫人固有性之一偏。彼其嗜名义与嗜财贿无以异，于大典曷怪焉。”
吾于前卷尝惜三宾不死于甲申以前，若大典则又幸其不卒于甲申以前也。使大典早死，则史籍所载，一贪吏而已，后之人谈其遗事，安从发悲壮之叹，起忠义之思。然则士大夫之晚节，不綦重哉。
《句余土音》下有《张仆詈降词》一首，曰：“可怜故阁学，反身如转圜，杀人已无算，岂知终不迁一官。王积翁，蒲寿庚，犹能赚取恩赏不耻丧令名，如何乃公百无成。嗟命穷，死后何以朝毅宗，不见我家主人布衣犹死忠。”注：“四岑山人张梿之仆，笃老，能言故国事，每语及降绅谢氏，辄曰可怜故阁学，丧心至此，令人不忍见之”云。士绅为舆台所弃，亦难乎其为士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