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甲申以前之谢三宾

谢三宾之一生,可划为二期。甲申以前,固亦论文谈兵、慕义好善之士也。乙酉以后,进退失据,遂不理于众口。今先述其甲申以前行事,以见其始未尝不善。梏之反复,夜气不存,乃为众恶之薮耳。

(一)谢三宾之疑年

《续甬上诗》八十仅述三宾入清后二十余年而死,不言其生卒年岁。惟三宾《圜扉吟》第二首,注云:“时年六十四。”此注是否三宾原注,不可知,以三宾入狱之时考之,当在顺治五年戊子,说详第四卷。若顺治五年六十四,则崇祯七年五十,此年岁绝不合事实。

《牧斋初学集》三六有《谢象三五十寿序》,言:“君以太公之戚归,既免丧,优游里门,不乐仕进。今年五十,以九月为览揆之辰,其长子孝廉宣子属为其叙。”此序不著撰年,惟宣子名于宣,以崇祯九年举于乡。则三宾五十,必在崇祯九年后。

又《初学集》五三有《谢府君墓志铭》云:“君讳一爵,字君锡,以次子太仆寺少卿三宾封陕西道监察御史,崇祯八年二月二十四日卒,年六十有四。其配孺人周氏,以是年十月二十七日卒,年六十有二。三宾与其兄三阶,弟三台、三卿,以崇祯十三年某月,合葬君夫妇于郡西翠山之阳。三宾,余门人也,状君之行来乞铭。其铭有曰:君生五男,四为食子,五幼而殇,女嫁人士。君之子女,皆出周氏。”

寿序言以免丧后称觞,非云父母安葬后称觞,即以二十七月计之,三宾母卒于八年十月二十七,满服当在十一年五月,此云九月称觞,则崇祯十二年九月也。崇祯十二年五十,则顺治五年在狱时五十九,《圜扉吟》注云六十四,四盖衍文,言六十者或举大数耳。

又三宾诗,有《除夕湖上客居次张卿子扇头诗韵》五首,第一首云:“多难惭无卫足才,三年流落困蒿莱。眼前物态常翻覆,旧日心情尽翦裁。”第三首有云:“也知伴客湖山在,无奈先秋蒲柳零。五十七回除夕味,世间万事付通苓。”此为三宾未入狱前,寓居西湖时作,所云“五十七回除夕”,明谓年五十七也。顺治二年乙酉,三宾方为鲁王东阁大学士,隔江与清师相持,不能至杭。顺治三年丙戌,三宾降清,湖上过冬,当在此年。所谓“三年流落困蒿莱”,指甲申至丙戌,叠经大故也。崇祯十二年五十,则顺治三年正五十七,时地皆合也。

唐时升《三易集》三《上谢明府五言排律》,有“寿觞逢此日,扶杖祝长年”句。三宾以天启五年知嘉定,崇祯元年春离任,四十寿辰应在崇祯二年,此所云寿觞者殆平常生日耳,故未明指为四十寿辰也。

唯牧斋《谢府君墓志》言三宾父卒年六十四,母六十二,若三宾崇祯十二年五十,则父母卒时,三宾已四十六。墓志且谓三宾为仲子,上有兄三阶,均周孺人出,则其父结婚当甚早也。

(二)出宰嘉定

三宾为天启五年三甲进士,是科主会试者,为顾秉谦、魏广微,同考十五人,邵懿辰《明季国初进士履历跋》所谓“两相皆媚珰巨奸,而得士极盛”者也。三宾序娄坚李流芳集,均钤有“乙丑会魁”印,《雪交亭正气录》五《华夏传后》,亦云“彼固起家会魁,列御史台,三十年老甲科也”,则三宾殿试三甲,会试当在十五名前,亦其平生得意事也。

三宾登进士第,即授常州府嘉定知县。其治嘉定,颇有声,诸书无异词。乾隆《嘉定志》九:“谢三宾,靳县人。英敏绝人,政由严察,讼狱不越宿,审鞫甫毕,狱词随具,吏民有犯者,不稍宽贷。尝角巾,式四先生庐,捐俸裒刻其诗文集,当时称文学吏。”此佳传也,然其后附按语云:“韩浚有治迹,谢三宾亦风雅,旧志列之名宦传。而卓迈任嘉时,见之名人序记者,亦俨乎龚、黄再睹矣。厥后韩、卓附魏阉,谢于福王时依马、阮,晚节皆堕,何耶!孔子论士,首曰行己有耻;《洪范》曰,有猷有为有守。盖人而无耻,必至无所不为,而丧其所守。彼患得患失之夫,岂不足有为哉,立身一败,万事瓦裂。如三人者,殆才有余,而未闻砥砺廉隅之道欤。故不削其传,而附论于此”云。

此按语,盖乾隆七年修志时所加,韩、卓皆三宾前任,惟误鲁王为福王,失考。靳字刻本之误,光绪《嘉定志》仍旧传,已改鄞,惟削去按语,此则编纂者眼光不同也。平情论之,三宾晚节虽堕,然其治嘉定,则无可贬,不应以后过掩前修。大抵三宾富于才,勇于任事,故其政严肃,又好风雅,故式四先生之庐而为之刻集。

四先生者,唐时升叔达,娄坚子柔,李流芳长蘅,程嘉燧孟阳。三君皆嘉定人,程为休宁人,侨居嘉定,事迹同具《明史》二八八《文苑传》。三宾所刻者,唐氏《三易集》二十卷,娄氏《吴歈小草》十卷,《学古绪言》二十五卷,李氏《檀园集》十二卷,程氏《松园浪淘集》十八卷,《松园偈庵集》二卷,总为《嘉定四先生集》,康熙间陆廷灿有翻刻本。

三宾之刻四先生集,始于天启七年,终于崇祯四年,每集均有三宾序。《檀园集序》作于崇祯二年,《三易集》及《吴歈小草》序作于崇祯三年。《松园浪淘集序》后有“庚午春日莆阳宋书于垫巾楼中”云云,庚午崇祯四年也。《松园偈庵集》下有《奠李长蘅》一文,作于崇祯二年己巳闰四月,此皆三宾离嘉定后事也。

《牧斋初学集》三十二《嘉定四君集序》曰:“谢君刻既成,以余获奉教于诸君也,俾为其序。吾观欧阳公称和凝有文集百余卷,自镂版以行于世,识者非之,古人重立言而薄取名,其用意深远如此。今四君之集,久于箧衍,而谢为刻之,以行于世,可谓相与以有成矣,斯亦可书也。”

三宾文章,流传极少,今之幸得传世者,即《四先生集》诸序耳。牧斋谓相与有成,岂徒然哉。兹就三宾诸序略取其有事迹可考者,节述于下,以见三宾之风雅焉。

《檀园集序》曰:“予为嘉定之三年,始谋刻四家文集。时长蘅已病卧檀园,予躬致药饵,登床握手。长蘅为强起,尽出所著,手自芟纂,得诗六卷,序记杂文四卷,画册题跋二卷,题曰《檀园集》,授其侄宜之以应余之请,遂刻自《檀园集》始。明年正月,长蘅没,予哭其家,为经纪其丧,唏嘘不能去。已而刻成,因为之序。长蘅累世簪缨,科名雅廿载,文章书画,绚烂海内,其徒盗窃名姓及模勒售者,犹足以奉父母,活妻子。而长蘅身没之日,园亭水石图书彝鼎之外,籝无一金,廪无釜粟,高贤静士之风流,其大略亦可睹已。为人慷慨,遇不平事,无问朝野,辄义形于色。然慈惠乐易,其素性也。喜接后辈,周贫交,尤喜成人之美,未尝有所怨忌。时或发词偏宕,或诗文感愤,类于骂讥嘲谑者有之,然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正所谓深于风者矣。”此序《四库提要·别集类》二十五,所称为感慨凄动者也。

《三易集序》曰:“孔子有言,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他日子贱宰单父,又以鲁多君子,厚为之幸。余谫劣无似,属以备员邑长,遂得从唐先生游,结袜纳履之余,窃闻绪论,犁然有当,不自觉心之折。然则文行若先生,岂独与娄、程诸君子并为练川文献之光,盖亦宰斯邑者之厚幸哉!”

《松园浪淘集序》曰:“先生书无不读,读无不精,片语只字,皆供驱遣,如陶士行之竹头木屑,都无废弃,发为诗歌,典雅风流。又少负侠气,不治生产,喜赴人急难。当其巧思所至,举凡绘事书法,鉴别制造,一往超诣。今老矣,萧然之韵,不减少年,每与之谈,未尝不如置身松风岭云之间也。嗟夫,予生平所见隐君子多矣,若夫胸有千卷书,足行万里路,床头不留一钱以济人急如先生者,几人哉。”

观三宾数序,薄富贵,慕节义,重处士,好风雅,诵其文者,自必想见其为人。然三宾亦安知后来富贵逼人,与当日议论大相径庭,此则贫贱之士易为义,富贵之人难与言,不仅三宾一人然也。

徐沁《明画录》五:“谢三宾,鄞人。工山水,每与董玄宰、李长蘅、程孟阳究论八法,故落笔迥异恒境,然颇自靳惜,不肯多作”云。吾见诸书涉三宾者,均不言其能画。徐沁,会稽人,号埜公,撰《谢皋羽年谱》,黄梨洲为之序,则康熙初人也,其纪三宾与程、李究论八法,必有所据,此又三宾为风雅士之一端耳。

三宾对嘉定四先生之优礼,既如上述,吾于《四先生集》中,见赠三宾之诗文,无不讴歌明府之德政。如《三易集》二有《谢明府祷雨立应》一首,卷三又有《上谢明府诗》;《吴歈小草》十有《谢明府入觐赠言》四首,又有《谢明府招陈园燕赏同叔达赋呈》一首;《檀园集》四有《送谢明府入觐诗》,及《入觐诗序》。虽出酬应,亦足见三宾能作好官。读诸君诗文,谁谓三宾非贤父母也。

(三)巡按登莱

谢三宾以崇祯元年自嘉定入觐,即为监察御史,至崇祯五年,巡按山东,遂剿平登莱叛卒,为生平第一功业,真当大书特书者也。登莱之变,叛卒孔有德、耿仲明、李九成、毛承禄辈,皆毛文龙帐卒,文龙死,入登州,以崇祯四年冬拥众叛,其起事经过,详《明史》二四八《徐从治传》。

又《明史》二七六《朱大典传》:“崇祯五年四月,李九成、孔有德围莱州,山东巡抚徐从治中炮死,擢大典右佥都御史代之。七月,登莱巡抚谢琏复陷于贼,总督刘宇烈被逮。乃罢总督及登莱巡抚不设,专任大典,督主、客兵数万及关外劲旅四千八百余人合剿之。八月,巡按监军御史谢三宾至昌邑,请斩王洪、刘国柱,诏逮治之,兵部尚书熊明遇亦坐主抚误国,罢去。三宾复抗疏,请绝口勿言抚事。”

三宾之平登莱,曾撰《视师纪略》,《鲒埼亭集外编》二十九《题视师纪略》曰:“谢三宾《视师纪略》,盖其自登莱还时所为也。三宾非有将才,幸遇朱公未孩,得成功,遂加太仆,犹以不得旄节怨望。而不知其乾没贼营金数百万,不遭愆尤,已属万幸矣。”又卷三十《再读陆太仆年谱》云:“太仆为兖东道,时方征登莱,谢三宾视师,其媚高潜、刘泽清,太仆详志其丑。三宾自作《视师纪略》,尽讳之,然在三宾之生平,固不足耻”云。

未孩朱大典,陆太仆梦龙,《明史》二四一有传:“崇祯三年起副使,以故官分巡东兖道。后死于隆德之难,赠太仆卿。”年谱吾未见。高潜当即监护太监高起潜,三宾主剿,高主抚,意相左,不得谓之媚。刘泽清是时为义勇总兵,受三宾指挥,亦无所用媚。谢山此二跋于三宾贬斥过甚,殊可不必。三宾所当痛贬者,甲申以后事耳,若平登莱,虽云朱大典之功,使非三宾之果断而能收效如此之速乎。谢山过信陆梦龙之言,未足以服三宾也。

《视师纪略》今不易得,毛霦著《平叛记》,《殷礼在斯堂丛书》有刊本。毛掖县人,字荆石。其自序曰: “《平叛记》者,记孔叛平也。孔叛始自吴桥,继而破登,继而围莱,凡历十有八月,始驱之海外,《平叛》所为纪也。然舍此无纪者乎?曰:有,谢监纪有《视师纪》矣,高监护有《东征纪》矣,谢防抚有《围城纪》矣,即吾郡部院张公,亦有《归围纪》矣。有则此何以作?曰:《视师》、《东征》详于叛兵之始末,而莱城之危急不及;《围城》、《归围》详于莱城之危急,而叛兵之始末不载,是皆未得为全书也。辛卯冬,余偶过子壻姜耿西馆,见其案头有谢、高诸公纪,手携以归,因作《平叛记》。围莱以前,本之《视师纪》,围莱以后,则本之《围城纪》,至复黄克登,又仍本《视师纪》,以及《保莱表忠》诸书,皆参而用之。且间取先正之议论,以附其下,斯不惟叛兵之始末以明,莱城之危急以著,且使当年文武诸臣,谁为墨守,谁为血战,谁为痛哭而乞师,谁为选愞而纵寇,为功为罪,靡不昭然于奕世下矣。”辛卯,康熙五十年。据毛氏此序,知《视师纪略》虽不易得,有《平叛记》,则《视师纪略》为不亡矣。

《四库·杂史类·存目》有《平叛记提要》,不及谢三宾一字。然《别集类》二十五《檀园集提要》,则云:“三宾官巡按御史,守登莱,颇著劳绩,掖县毛霦《平叛记》载之最详”云。《提要》所述三宾事止此,殆不知其甲申以后光景,幸有《平叛记》为之歌颂功德,故《四库》亦从而称之,则《平叛记》之有功于三宾,岂曰小补之哉。

《平叛记》:“崇祯五年七月初十日,上命东抚朱大典与巡按谢三宾速赴行间,督诸将进剿。上以巡按王道纯监纪军事,师久无功,命凡用兵处,皆择才干御史往代,有功一体论叙,都御史陈于庭以三宾请,上允之,命以巡按并监纪,星驰料理。长安有为谢危者,三宾曰:‘朝廷养臣子,正为有事之用,若皆避危求安,国家事其谁任之。’遂制甲胄,且上疏力言‘胜势在我,贼不足惮,了此不过数月’,因陈进兵、固守、取胜、用间、责成五策。内阁江右郑公以伟见之,谓谢曰:‘顷读君疏,知贼不足平矣。’命下之日,即陛辞赴军。”

“二十二日,监纪谢三宾抵济南。八月初一日至昌邑。初二日,谢集诸将士,宣布皇上德意,告以国家法度,鼓励责成,人心戄然。先取逃兵在狱者斩之以徇,设二大旗于门,明示赏罚。因按视营垒,查阅粮草,戒诸将不许再遣人入贼营讲抚。亲临淮河,严查奸细,戒谕守河官,但有不奉差遣擅自渡河者斩,以此贼牒遂绝。毛荆石曰,此举甚快人意,盖有大经济者,施为固自不同也,宇烈闻之,应愧死无地矣。”

荆石此说,深责宇烈,即深许三宾也。宇烈,前总督刘宇烈以主抚议被逮下狱者。三宾之平登莱,其最成功之一著,即主剿不主抚,政策既定,措施自易,时于《平叛记》中见其议论焉。

“八月初三日,监纪谢三宾上疏请斩逃帅王洪、刘国柱。时军前主客兵虽有三万,而暮气萎,策之不前,法当严伸纪律,因疏请以正军法,得旨革职逮问。初五日,监护太监高起潜复遣都司朱国祚等人登招抚,谢三宾惧事变,上疏争之,且请绝口不言抚字,时颇有介介者,而谢不顾也。”按此所谓介介者,指起潜无疑,而陆梦龙谓三宾媚起潜,其能信乎。《平叛记》又云:“初十日,大兵尚在潍县,踌躇未发。谢以莱势累卵,进兵不可复缓,乃单骑往趣之。”

莱州之围解于八月十九日,为三宾出师初次成功。《平叛记》云:“时七月围一朝顿解,报至,长安欢声雷动,上立发帑金二万两赴军前充解莱赏。谢象三曰:‘余既入城,犒赉将士,约束行伍,吊死问孤,开仓振廪,与诸公巡行战地,视向来高锋结寨,及贼屠僇平夷之所,慨然叹战争之苦,莱人之万死一生也。’”

自莱州克复,贼势大蹙。《平叛记》:“九月初一日,大兵围登州。十月,攻登州不克,乃坐困之。十一月初三日,杀贼首李九成于阵。都督同知金国奇卒于军,以总兵吴襄代之。谢象三曰:‘贼之残登莱也,所过焚僇,自蓬莱抵昌邑,四百里间,无一椽存。登黄一带皆山,山径险峻,马行甚艰,军中樵采并乏,将士露处,朱抚与余居密神山顶破庙中,日则视营伍,夜则治军书,扫地为榻,倚马而食。山距城五里,城上红夷大炮,子声如叫鸱,常从头上过,触之糜烂,日有死者。贼每中宵挠我,夜卧不敢解甲,马常披鞍置诸卧侧,一闻炮风,即跨马下山,入营督战。盖两军相持,胜败呼吸,八月之久,无时不怀丧亡之忧也。’”

三宾自言军中经历如此,可见身负重责,不得不勤劳王事,以期克敌致果,非碌碌依人者比也。据《平叛记》:“六年二月十三日,孔有德遁去。十六日,耿仲明、毛承禄夜遁。三月十八日,舟师败贼于双岛,擒毛承禄。四月十七日,孔有德、耿仲明降清,走沈阳北去。自发难至此,凡十有八月而始定。谢三宾以登城虽复,而贼渠逋二,自愧任使不效,具疏请罪,并及诸在事者,幸邀宽政,遂班师。”

《明清史料乙编》第二册,有兵部题行山东巡按谢三宾塘报稿,所报五年十月初四日事。又六年三月九日有孔有德、耿仲明遁海残稿,前后俱缺,有云:“自是东省疆土,悉收版舆,而瀚海孑遗,永除污秽,此皆我皇上神谟天纵,庙堂谋断兼资,监按文武诸臣,同心戮力,鼓奋争先,乃于三日之间,联收大捷。至于微臣,二城虽复,两渠尚逋,惟有听候处分,伏祈罢免。”此疏似朱大典所上,以言监按文武诸臣,中有三宾故也。《平叛记》谓三宾具疏请罪者,据《视师纪略》耳。

登莱之役,虽仅山东一隅,然影响明室甚巨。贼中巨魁若孔有德、耿仲明,甲申随旗兵长驱入关,竟亡明社,固无论矣。官军将士,若祖大寿则后来降清者也,吴襄、吴三桂父子,则直接亡明者也,刘泽清则弘光时骄将也,皆以此起家,其余偏裨,不可胜数。林时对《荷丛谈》四《记登州三叛》云:“今所号为三王者,定南孔有德,平南尚可喜,靖南耿仲明,皆登州叛兵也。威庙震怒,乃起朱大典为山东巡抚,陈洪范为总兵,御史谢三宾为监军兼巡按,同讨之。诸叛势蹙,奔入登州,闭城拒守,阅数月食尽,乃遣人泛海输款,约以舟来援,有德、仲明等浮海去,余贼开门降。所掠资财无算,皆积于登抚署,大典、洪范、三宾瓜分之。东人封有德为恭顺王,尚为忠顺王,耿为和顺王,且赘以女,甲申入燕,三人带甲以从。”

林氏此文,以尚可喜列入登州三叛,非也。可喜为广鹿岛副将,崇祯七年始降清,九年始封智顺王,故《平叛记》始终未及之。《顺治实录》六年五月丁丑,改封恭顺王孔有德为定南王,怀顺王耿仲明为靖南王,智顺王尚可喜为平南王。赐孔有德册文有曰:“尔孔有德原系明臣,见明国气运衰微,遂起兵行元帅事,蹂躏山东地方,全携所部将吏民兵,航海来归。”耿仲明册文同,惟改行元帅事为行总兵事。尚可喜册文首句同,下仅言起兵取鹿岛等五岛航海来归,不言蹂躏山东。夫蹂躏地方,土匪行为也,乃褒美见于诏册,可谓滑稽之尤,不知当时掌丝纶者如何著笔。然可喜不在登州三叛之列,以此益明。林氏传闻之误,遂以其末而齐其本耳。至三宾与大典等分数百万金,则三宾致富贵实由于此。

《初学集》五三《谢府君墓志铭》有云: “隐而求志,壮不逢年,仲子长矣,头角崭然。君曰三宾,克继我志,我其已哉,系遁有惫。孔贼狂猘,莱,帝曰三宾,女往视师。君闻师命,欷歔感发,扣其囊智,以佐挞伐。我师复登,贼遁浮海,帝庸晋秩,以劳敌忾。来归饮御,燕喜便蕃,铙歌鼓吹,戎车在门。恺乐方献,谗言孔兴,君曰何伤,白璧青蝇。”牧斋于称颂三宾功业之余,为三宾扫除浮言,浮言云何不可知。三宾之赴登莱,山阴祁彪佳方在京师,时贻书商决戎事。民国二十六年绍兴刊印《祁忠敏公日记》,其崇祯六年四月二十三日云:“谢象三使至,知为中使所中,功高不赏,古今有同慨已。”此初平登莱时事,可证三宾与中使龃龉。又八年六月二十八日云:“至萧山,出东门,行数里,遇谢象三,时方被诬,乃以其事相商,薄暮始别。”所云被诬,殆即牧斋所谓浮言。六年至八年,岁阅两周,浮言未息,三宾以八年二月丁忧归,六月正在服中,不得不出而营解,则浮言非细故矣,故彪佳深为不平。然同时擐甲行间,出入生死以灭贼者,其爱财之心,孰不如三宾。三宾既与主帅瓜分巨金,则窥伺于其旁者,安能不议论于其后。然三宾自此优游林下,坐享多金,不复有仕进之意,而志气亦日渐消沉矣。

《初学集》三六《谢象三五十寿序》:“叛贼孔有德据登州,天子震怒,兴师致讨,命西台择御史有文武大略者,遣往视师。众皆股栗,莫敢应,君慨然请行,督励将士,指授方略,解莱围,复登城,叛人衔尾从海道遁去。于是东省底定,长安解严。天子嘉其功,拜太仆寺少卿以旌异之,而君以太公之戚归,不乐仕进。日者奴孽稽诛,流氛孔亟,天子拊髀侧席,以思封疆之臣。君故息影自匿,有息机摧橦之思。君之受命而东也,客从长安来,言君方从容燕闲,理巾舄,整书帙,若无有所事者。余喜曰:谢君必能办贼。今之退而息影,悠然而抱膝也,将终焉而已乎?抑将幡然而起,出其已试于东者,为铅刀之再割乎?晋人有言,好以暇,好以众整。天下事固非抚剑疾视、怒目哆颐者之所能办也。史称谢安石虽受朝寄,东山之志,始终不渝,从容宴衎,折秦鞭而安晋鼎,此亦整暇之效也。余无以寿君,举谢家故事为君进一觞,可矣!”

牧斋此文,深惜三宾之不仕,所以期望之者甚殷,不知三宾此时,已为财产所溺。疏广谓“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曹操谓吕布,曰“饥则为用,饱则飏去”。吾于三宾亦有此慨。闲尝思之,三宾要不失为精明强干之才,使三宾而死于甲申以前,则亦足以长保令名,永无遗憾矣。不幸而多金,又不幸而多寿,至国祚绝续之交,一蹶再蹶,入地无门,虽生之日,犹死之年。然则处乱世而享高年,亦君子之所畏哉!近人梁伯鬯锡瓒《读续甬上耆旧诗绝句》云:“遗民痛哭残山日,巨猾歌吟故国时。若使鼎迁身早死,此心阴险有谁知。”叹三宾之不早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