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京华智慧:对对儿与猜谜儿
- 李赫宇
- 3761字
- 2021-03-31 00:33:49
二 思维轨迹
1. “阴”与“阳”的辩证
对联的基础在于文字语句的对偶,所谓“楹联者,对仗之文学也”。这种语言文字的平行对称、互补互成,来源于中华民族关于“阴阳”的哲学思维与文化心理。
“阴”与“阳”是中国人思想中极早出现的一种观念,原本指日光之相背,向日为阳,背日为阴。《易经》之中,以“——”表示阳,以“--”表示阴,所有卦象均由阴阳两爻构成,蕴涵着“阴、阳”作为宇宙构成之本原及万物变化之原因的思想。《易经》中隐含的阴阳二元的辩证思维,在《易传》中更加具体地发展为“一阴一阳之谓道”“刚柔相推而生变化”“一阖一辟谓之变”“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等表述。
阴阳观念不仅是一种抽象概念,而且广泛浸润到中国人对世间万事万物的认识和解释中。阴阳之道也几乎涵盖了古代文化艺术的所有领域:从哲学本体到社会伦理,从诗歌到书画,从音乐到舞蹈,从医学到武学,虚实、刚柔、动静、有无、奇正、形神、言意、情理、善恶、内外、寒温、浓淡、湿枯,都遵循同样的规律。阴阳观念表现在民族心理上的重要特征之一,就是对以“两”“对”的形式特征出现的事物的执着和迷恋。中国诗歌乃这一特征在文化艺术层面的集中反映,而对联文化则可称是其极致化的呈现。对联分为一上一下,两联呼应对成,在单字单词、语句结构、词类词性、音韵格律、内容旨向等诸多方面,都要求严谨协调的两两对仗。
全面完整的“阴阳”理念至少包含四层含义:阴阳相对,阴阳互补,阴阳相合,阴阳互转。阴与阳既相反,又相成,这些理念是诗歌艺术的思想支撑,而对联艺术更是在形式与内容上对这套理念的全面实践。
纪晓岚在《〈文心雕龙〉评》中说:“骈偶于文字为下格,然其体则千古不能废”,一针见血地指明“对偶”虽是人人皆知的、最为基础的艺术手法,但它所建立起来的写作模式和深层理念却是整个中国文化的根基。这正是由于对偶手法来自于《周易》所建构的阴阳对立互补、相依相生的理念,实为华夏民族文化思维的外化呈现。所以中国古典诗文理论中极度强调“物必有对”的观念,特别重视对偶、对仗、反复等手法。例如《文心雕龙》中说:“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又说:“必使理圆事密,联璧其章,迭用奇偶,节以杂佩,乃其贵耳。类此而思,理自见也。赞曰:体植必两,辞动有配,左提右挈,精味兼载。炳烁联华,镜静含态,玉润双流,如彼珩佩。”这些都是将天地自然的阴阳相生之理迁移到文学创作的领域。简言之,就是所谓“编字不只,捶句皆双,修短取均,奇偶相配”,无论措辞、组句还是篇章结构,往往都崇尚骈偶语句、成双成对、中线对称、平仄相间、音步参差。后文将会对此做进一步描述。
2. “一”与“二”的辩证
从对联的构成形态,很容易发现,在表面上两两相对的对仗、对偶之“二”的背后,潜在着相依互成、浑然相合之“一”。对联艺术乃是“一”与“二”的融合。对联所使用的数量词是“一副”,即分开是“二”,合成为“一”。两联一上一下,各自分列,但又交错呼应,像虎符一般拼合形成完整相契的物体;又像一张纸的正反两面,共存共生。一副对联,无论缺少上句,还是缺少下句,哪怕短缺一字,都丧失了对联的“形”,不能表达准确意义和完整内容,更不能产生精妙的艺术效果,甚至彻底不通、无法成文。“对联”这一称谓早已指明,成对的两句呈现着若干对立的状态,但又以某种方式内在地联合在一起。
这种“一”与“二”的辩证可以用一个直观的例子来阐明。一把剪刀是由两爿交错榫合而成的,缺少任何一爿都无法实现剪刀的功效。而剪刀剪纸,又必须是一张一合的两个动作,才算是剪了一下,“剪”的实效,是通过不可分割的“张”与“合”的浑然动作来实现的。
在中国古代思想体系中,分析那些对立运动的事物时,常归结为“此两者,一而二,二而一也”这样的表述。从诗文的骈偶到对联文化,背后都是这种“一而二,二而一”的思维在发挥作用。但这种“一”与“二”的辩证关系在春联中有着更特殊的体现,这是因为在春联格式中,上、下联和横批同为春联体系中必不可少的元素。例如:瑞雪迎新岁,祥云报丰年;横批:万象吉庆。又如:百年天地回元气,一统山河际太平;横批:国泰民安。对联中“一”与“二”的辩证从文字意义层面转化到了外在框架,就是以一个横批来统合上下两句的意旨。当然,春联形态的产生有多层原因,从设施上看,大门有框有楣、厅堂有柱有梁,提供了物理载体;从节俗上看,春节需要更直接明确地表示吉祥喜庆意味的语句来示人悦己;但更重要的是从文化心理上看,上下两联结合横批这种“二合一”的稳定结构,成为对“一而二,二而一”思维的最好注脚。春联作为大众最喜闻乐见的一类对联,以文学和民俗的形式,深深植根于民间,完成着对中国文化思维的传续。
3. “中线对称”的观念
阴与阳的互动,一与二的辩证,其中已经隐含了第三点重要规律,即“中线对称”,而这一规律也仍然可以追溯到《周易》。“对称”很好理解,阴阳相反相成,相互依存,孤阴不生,独阳不长,有阳必有阴,有阴才有阳,二者如同《道德经》中说的“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同时,“对称”的潜台词是:必然有一条中线的存在,尽管这中线(或中点)可能是有形的也可能是无形的。
首先,《周易》的根基在于一阳一阴两个爻符(―––),八卦正是由三个这样的爻符组成的八种形式。八卦“二二相耦”(两两重叠),互相搭配又得六十四卦。六十四卦每卦中间都有一条隐性之线将上下平均分配,在上者称上卦、外卦,在下者称下卦、内卦。从下向上排列的六个阴阳爻符又有奇偶之分,初、三、五爻为奇数阳位,二、四、上爻为偶数阴位。上下、内外、奇偶、阴阳,便形成了既相对又呼应的“对仗”。
其次,《周易》卦象的规律在于“非覆即变”,它共有四对“变卦”和二十八对“覆卦”。我们先以“变卦”中的乾卦与坤卦()、坎卦与离卦()为例进行观察,其中任何一对中的两个卦象,若将其并列放置,便清晰显示出它们的爻符形成了奇偶阴阳一一对比的相反之象;而其自身上下爻符又是对称的,若从中画一条分隔线,则上下两卦爻符完全相同。我们再以“覆卦”中的屯卦与蒙卦()、师卦与比卦()为例进行观察,若各自在其上下爻符中间画一条分割线,那么这两个卦象处于中间位置的第三、第四爻符是完全相同的,而除此之外的爻符则形成了一一对比的相反之象;这两个卦象彼此之间又完全是相互倒置的关系。
这种奇偶参差交错所确立的爻符组合式律、卦象编码节奏,影响了诗歌及对联的结构形态。无论五言诗或七言诗,大都遵循上句“二三”,下句“二三”,或上句“二二三”,下句“二二三”的断句节奏。例如“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便属于上句“二二三”、下句“二二三”的节奏模式。
4. “象形取意”的观念
《周易》构建了一个庞大而严密的符号象征体系,其中的元素具有强大的象征指涉功能。例如“——”象征阳、刚、奇等;“--”象征阴、柔、偶等。再如八卦,各有复杂的象征含义。仅以乾坤两卦为例,自数千年前,古人便以乾卦代表自然之天、动物之马、植物之果、家族之父、人体之首、性格之健、属性之刚、方位之西北、五行之金、颜色之赤黄等;坤卦则代表自然之地、动物之牛、植物之花、家族之母、人体之腹、性格之顺、属性之柔、方位之西南、五行之土、颜色之黑白等。八卦依据物以群分、各从其类、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若干原则,“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周易》的“阴阳”理念在战国时期又逐步发展为阴阳、八卦、五行的统合体系,自然、社会、人事的一切活动都囊括于这一体系中。
《周易》这种“象形取意”的观念,赋予了对偶艺术的广阔内涵。例如对偶艺术的经典教科书《笠翁对韵》的开篇:“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雷隐隐,雾蒙蒙,日下对天中。风高秋月白,雨霁晚霞红。”这些意象之所以能够形成对偶,是依托于一种约定俗成的文化心理。因为不同事物都已被统摄在阴阳五行八卦的某一大类里,具有这一大类的属性,而这些大类之间又存在着对立运动、相生相克等关系,所以从属于不同大类的具体事物,也便具有了某种相对相生的联系。乃至演变为任何一事一物,必有另一事一物可以并举与之形成对应,最终万事万物都可以划归到广义的一阴一阳的结构中,也就是都可以划入两两相对互成的结构中,词语和意象之间的对偶也便成立了。这种思维模式深刻植根于人们的心理认同中,从而为诗歌和对联文化提供了丰富和系统的支撑。
《周易》的观物取象、象形取意、立象见意这三项内容还深刻影响着中国诗歌美学的两个重要理念——“赋比兴”和“言象意”,两者的共通之处在于描摹物象、立象见意,将事、情、理、道隐寓于、融合于诗人营构的画面中。中国诗文创作体系也基本上是立足于“意象”美学,通过主体的观物取象,使物象浸染主体的情思意志,从而境生象外。运用这些理念来进行诗歌和对联创作,从古至今都占据着主流。
综上所述,《周易》所阐释的重要理念,孕育并推动了中国诗文的思维、形态与技法的发展,深刻影响了崇尚对偶的美学原则,也便因此促成了诗歌格律、对联法则的最终确立。当然我们还是要强调,这些观念最重要的影响力,乃是体现在民族性格和文化心理上:中国人喜欢双,喜欢圆,喜欢整齐,喜欢平衡,乃至喜欢“凑个整”“取个中”。而对偶和对联,不过是这种心理的艺术化和极致化的外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