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前苏格拉底的美学

研究古希腊苏格拉底以前的美学,首先会发现这样一个事实:美学是与艺术(主要是悲剧)、哲学以及奴隶主民主制一起发展起来的。可以说,如果把美学比作一座大厦,那么艺术便是构成大厦的材料,哲学是大厦的支柱,奴隶主民主制则是大厦的基础。美学是艺术、哲学、政治,乃至整个时代精神的共同产儿。

古希腊艺术有着悠久的历史。据英国考古学家伊文思、德国考古学家谢里曼先后在克里特岛、迈锡尼及泰林斯的发掘,早在公元前两千多年前,希腊各地便有了相当发达的艺术和文化。克里特岛上著名的“迷宫”——克诺萨斯宫,规模宏大,结构繁复,形制严整,是古代艺术奇迹之一。宫殿外面的露天剧场,宫殿内的圆形列柱,以及残存下来的壁画、雕刻制品,清楚地证明了它与整个古希腊艺术的渊源关系。迈锡尼、泰林斯文化较克里特晚些,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巨石建筑(城堡、陵墓等),庞大、粗犷、匀整,表现了略不同于克里特艺术的地方风格。迈锡尼文物中有一把青铜短剑,一片剑面上刻有一个猎人、三只狮子,一只狮子已被猎人制服,两只正欲逃走。另一片剑面上刻着一只猫和一只野鸭子,猫追逐着鸭子,鸭子脖颈上淌着鲜血。这些作品在构图及技法上都达到了相当纯熟的程度。克里特与迈锡尼、泰林斯文化在公元前14世纪至前12世纪民族大迁徙中先后遭到了破坏,乃至以后数千年中完全被人遗忘了。

紧接着迈锡尼文化,古希腊进入了荷马时代及赫西俄德时代。荷马史诗及赫西俄德的纪事诗是了解这个时代唯一重要的史料。我们看到,这时已普遍使用铁器,奴隶劳动开始取代了自由劳动,随着阶级的进一步分化,建筑、陶绘、雕刻、音乐、诗歌等有了巨大的发展。《奥德赛》里曾这样描写一处王宫的华丽:


这儿,那儿,摆开一堵一堵的铜墙,

从宫门到内廷,周围是绀青的饰带;

金门深锁着华宫,

银柱竖立在铜阈的上面;

白银的门楣,黄金的兽环,

左右站着金银的彪犬,

那是艺神的鬼斧与神工,

把守着胸襟豪迈的阿尔客瑙斯的宫阙;

它们亘古长存,千秋不朽。

宫内靠墙排着成行的座位,

从宫门到内廷,座上罩着精织的绮罗,——都出于女红妙手。〔古希腊〕荷马《奥德赛》(第7卷),付东华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86~97行。


由此可以看出当时建筑、雕刻以及手工艺发展的水平。

公元前6世纪前后,以柱式为核心的古希腊建筑艺术已经趋于成熟,出现了许多具有独特风格的高大雄伟的神庙、剧场等;雕刻也开始摆脱东方风格的影响,对人物形象的刻画越益逼真;此外,戏剧作为一种新的艺术形式从祭祀活动中分离出来了。戏剧代表了一种新的把握美的方式。戏剧的出现不仅大大丰富了艺术表现手法,而且大大促进了人们审美意识的发展。

古希腊哲学诞生较晚,大约在公元前7世纪中叶。最早的一个哲学派别是米利都学派。米利都城是希腊人在小亚细亚开拓的一块殖民地。这里交通发达、贸易兴盛,聚集了不少才人学子,学术空气很浓。米利都学派的代表是泰勒斯(约公元前624—前550年)、阿那克西曼德(约公元前611—前547年)、阿那克西米尼(约公元前588—前524年),他们探讨的主要是自然哲学问题,即宇宙的本源问题。泰勒斯认为,宇宙的本源是水,一切自然事物都是由水组成的,大地就浮在水面上,从水中获得营养和生机;阿那克西曼德认为,宇宙本源是一种无定物质,无定物质分化而产生各种自然事物,但它本身既无一定性质,也无一定数量,是无限的和永恒的;阿那克西米尼认为,宇宙本源是气,由于气的内在运动,于是产生了自然万物。气的运动有疏散与凝聚两种,疏散而生热,而成为火,成为星体;凝聚则生冷,而成为水,成为土、石、大地。紧接着米利都学派之后出现的是毕达哥拉斯学派和埃利亚学派。毕达哥拉斯学派,在第二章第一节中我们还要专门讲。埃利亚学派的代表人物有色诺芬尼(约公元前570—前475年)、巴门尼德(约公元前540—前470年)、芝诺(约公元前490—前430年),他们也以宇宙万物作为自己研究的对象,不过比米利都派要深入多了。色诺芬尼从纷纭万变的宇宙中看到了统一性,因而主张宇宙是一个整体,所谓神就寄寓在这整体中,“神是全体,是精神、智慧和永恒性”《古希腊罗马哲学》,北京大学哲学系西方哲学教研室编译,商务印书馆,1961年,第42、43页。。巴门尼德是色诺芬尼的弟子,在他看来,人们看到的世界是变幻无常的,不可能提供任何真知,在这个世界背后还有一个恒定的世界,就是“存在”本身,它是唯一的,无生无灭、无始无终的,人们只有凭借理性,而不是以“茫然的眼睛、轰鸣的耳朵以及舌头为准绳”同上。,才能获得有关存在的知识。芝诺深化了他的老师巴门尼德的思想,他运用所谓“矛盾法”(即以同一假定可能产生两个矛盾的结论否定假定本身)证明存在只能是唯一的和永恒的,“多”与“动”都是非实在的,他的学说在方法论方面启迪了后来的哲学。埃利亚学派之后,古希腊哲学逐渐达到了鼎盛的时期。著名唯物主义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德谟克利特、恩培多克勒以及阿那克萨戈拉、苏格拉底等先后厕身哲坛,或授徒讲学,或著书立说,形成了异常活跃的百家争鸣的局面,为整个古希腊哲学的完全成熟奠定了基础。赫拉克利特的学说与埃利亚学派正好相反,认为一切事物都在运动变化之中,“存在”也就是“非存在”,它们不过是运动变化的两种形态。这个学说大大推进了古代哲学的发展。恩培多克勒(约公元前495—前435年)创立了“四种原素”说,认为万物是由地、火、气、水所构成的。同时他第一次提出了造成这四种原素的聚合和分解的“原动力”的问题。据他看来,有两种相反的物质力量,即爱与憎或和谐与冲突,世界上一切自然的和社会的现象都可以用这两种力量的作用来说明。他曾说:“两个力量的这种竞争,由人的四体百骸可以看得很明显:在一个时候,当生命力洋溢的时候,在爱的统治之下,一切肢体便团结起来成为一个整体;在另一个时候,由于各种可恶的冲突力量,一切肢体便各自分离,颠倒错乱,在生命的边缘上挣扎。”《古希腊罗马哲学》,北京大学哲学系西方哲学教研室编译,商务印书馆,1961年,第83页。阿那克萨戈拉(约公元前500—前428年)与恩培多克勒以及德谟克利特一样,认为物质的运动变化就是其所由构成的各种微分子的混合或分散。但是他不同意把推动事物发展变化的原动力归之于某种物质力量,而主张是一种非物质的并且是无形体的力量——“睿智”。他的观点似乎是这么形成的:他看到了宇宙所显示的秩序与和谐,感到这些现象仅仅用盲目的物质力量是无法解释的,因为盲目的力量不可能使宇宙向着一个确定的方向趋进并显出如此严格的规律。唯一可以想象的力量是“睿智”,也就是心智。所以他在一部著作的开头便十分明确地说“万物都在混沌中,然后有心灵出,对万物加以安排”同上书,第65页。,在另一处还说睿智“既在动物中,也在整个自然中,乃是秩序和一切条理的原因”同上书,第67页。。德谟克利特与苏格拉底的哲学我们下面还将讲到。总之,如果说古希腊艺术培养了人们的想象力和鉴赏力,那么哲学便训练了人们的思辨能力。哲学把人们的视野扩展到整个宇宙,它所提出的有关整体的思想、变异的思想、原动力的思想等等无疑成了美学理论最初的出发点。

黑格尔说:“哲学也必须在有国家生活的地方才能够出现。”〔德〕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6年,第110页。或者还可以进一步讲,哲学只有在开明的奴隶主民主制条件下才能达到繁荣。希腊城邦国家的形成,大约在公元前8至前6世纪,政权开始掌握在氏族贵族手里,执政官是由贵族推荐及选举产生的。公元前7世纪30年代,一些城邦出现了反对氏族贵族的浪潮。此后不久,雅典城邦贵族中较开明的人物德拉古颁布了第一个成文法律,对氏族贵族的权力给予了一定限制。公元前594年,著名政治家梭伦更正式宣布废除债务奴隶,取消农民无法偿还的土地债务,并将公民按财产资格分为四等,规定凡是有能力承担较多社会义务的人,便可享受较多的政治权利。同时还采取了一系列有利于工业、商业和航海业发展的措施。这些改革无疑在整个希腊世界产生了巨大反响。梭伦因此被列为古希腊七贤人之一古希腊七贤人为:梭伦(Solon)、蔡勒(Chile)、皮达苏斯(Pittacus)、拜埃斯(Bias)、波力安得(Periander)、克雷奥布鲁斯(Cleobulus)、泰勒斯(Thales)。见〔古罗马〕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徐开来、溥林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此后,由于日趋没落的氏族贵族与正在兴起的自由民阶层势均力敌,希腊各地陆续出现了一批依靠阴谋与强力攫取政权的所谓僭主政治。公元前560年,雅典的第一个僭主庇士忒拉特上台执政,慑于自由民的压力,将没收的政敌的土地分给无地或少地的农民,而且向农民发放大量贷款。他还创办了巡回法庭,将司法的触角伸进氏族贵族势力最雄厚的农村,在海外贸易及殖民事业上也有不少建树。庇士忒拉特死后,他的两个儿子希庇亚和希帕尔倒行逆施,暴虐无忌,遭到了广大自由民的激烈反抗,希帕尔被刺身死,希庇亚被迫逃亡。赫拉克利特正生活在这充满激情的动荡的年代,他提出“斗争是万物之母”,或许就是由于受到这些层出不穷的事件的启发。大的震动总是伴着大的跃进,公元前509年,克利斯梯尼以雅典执政官的身份,决定将原来作为法律基础的四个氏族部落,改为十个地域部落,每个地域部落又分为若干自治单位——“得莫”(demos),然后在逐级推选的基础上组成了新的五百人会议和负责掌管军事的指挥院,这样就彻底扫清了氏族制度的残余,完成了奴隶主民主制的建设。公元前490年,爆发了有名的希波战争。战争是由波斯向西扩张,危及希腊权益引起的。波斯军队于公元前492年、公元前490年、公元前480年先后三次挺进希腊,最后一次甚至攻陷了雅典,但在政治经济正在走向繁荣的雅典和希腊其他城邦的坚决抗击下,还是失败了。雅典在马拉松(公元前490年)、萨拉米斯(公元前480年)、帕拉达亚(公元前479年)等战役中取得了辉煌的胜利,不仅维护了自身的独立,而且赢得了在整个爱琴海沿岸各国间的霸主地位。希波战争的胜利考验了奴隶主民主制,坚定了自由民的信心,促进了雅典等城邦政治上的稳定和经济上的飞速发展,从而使古希腊达到了它“内部极盛时期”〔德〕马克思《第179号〈科伦日报〉社论》,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113页。。伯里克利是这个时期涌现出来的伟大政治家,他利用希波战争形成的有利局面,进一步扩大自由民的权利,其中最重要的是将原来当选执政官吏的财产限制基本上取消了,国家一切公职,除了指挥院官员以外,都改用抽签选举,任何公民都可充任。而且,为了保证比较贫穷的公民能够担任国家职务,还规定由国家发给一定薪俸。这样就进一步健全和完善了公民大会制度。公元前444年,在伯里克利主持下,进行了所谓彭提远征,将黑海沿岸许多地区也都囊括在以雅典为盟主的提洛同盟之中,从此以后,雅典便俨然成为整个希腊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了。伯里克利是哲学与文艺的赞助者,在他身边围绕着一大批哲学家与文艺家。哲学家阿那克萨戈拉、悲剧家索福克勒斯、雕塑家菲底亚斯等都是他的朋友。伯里克利说过这样的话:“我们是爱美的人”,“我们没有忘记使疲敝了的精神获得舒息:我们的生活方式是优雅的。我们日常在这些方面所感到的欢乐,帮助我们排遣了忧郁”吴于廑《古代的希腊和罗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7年,第70~71页。。从这些话或许多少可以窥出伯里克利之所以悉心探索人的美与苏格拉底希图给美以严格定义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