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美是和谐——毕达哥拉斯的美学思想

如果我们以审美的眼光去观察灿烂的星空,观察绚丽多彩的自然风物,观察一切生物以至人的矫健的形体,特别是去观察古希腊早期的艺术,比如色雷斯的波塞冬神庙(图1)或奥林匹亚的赫拉神庙(图2),比如《狄庇隆陶瓶》(图3)或《法兰西斯哥陶瓶》(图4),比如《克里奥比斯裸体立像》(图5)或雅典卫城的《着衣少女像》(图6),比如萨福或碧蒂丽的那些节奏鲜明动人的抒情诗歌,面对它们,会产生怎样的感受呢?会不会感到在这千姿百态、千变万化的美的事物中有一种共同的规律和特征呢?美学就是从这种观察和思考开始的。古希腊早期第一个美学家(权且这么称呼)毕达哥拉斯,在经过长久的观察和思考后得出一个结论:美就是和谐,一切事物凡是能够看出一定和谐关系的,就是美的。这个结论概括了当时审美与艺术活动的成果,反映了人们的鉴赏力、想象力与创造力的水平,在古希腊美学史上是很有影响的。

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约公元前570—前475年)的生平已经无法考证,根据一些历史家的推断,大约公元前570年或稍早一些生于萨摩斯,父亲是个指环雕刻匠。少年时期喜欢诗歌和音乐,并小有名声。成年之后曾游历埃及、巴比伦、波斯等地,在埃及当过神庙的祭司;在巴比伦、波斯与一些学者交游,详尽地考察了当地的天文学、数学、医学等方面的成果。返回希腊后定居于意大利南部的一个希腊殖民地克罗通,在那里收徒讲学,创立了有名的毕达哥拉斯学派。这是一个兼有宗教、政治、学术性质的团体,参加的人不仅要谙熟毕达哥拉斯的哲学及其他思想,而且要严守秘密,不得违反学派所制定的法规,比如忌食鱼及豆类等等。毕达哥拉斯晚年的时候,该学派因为政治的缘由曾遭到一次浩劫,数十人被杀,毕达哥拉斯本人是逃脱了,还是被杀死了,其说不一。

毕达哥拉斯没有留下什么著作,他的言论主要是他的门徒,以及门徒的门徒,在几百年中陆续转述和流传下来的,其中混杂了不少不属于毕达哥拉斯的思想。

毕达哥拉斯和所有早期古希腊哲学家一样,是从探讨万物本源开始他的哲学沉思的。毕达哥拉斯认为,世界的本源并不是某种具有质的规定性的物质,而是失去任何质的规定的,并且渗透到所有物质中的一种属性——数。在他看来,一切事物的质都必然是特殊的,只有数才是无所不包的,一切事物的质都是短暂的,只有数才是无始无终的。不是质决定了量(大小、长短、轻、重、疏密等),而是量决定了质,不同质的物质不过反映了不同的数量关系。所以,用任何一种具体的物质说明宇宙都有其局限性和片面性,而宇宙间一切现象无不可以用数来计量。

毕达哥拉斯认为,美体现着合理的或理想的数量关系,美的本质就是和谐。他或者他的门徒说过这样的话:“什么是最智慧的?——数。”“什么是最美的?——和谐。”〔法〕莱昂·罗斑《希腊思想和科学精神的起源》,陈修斋译,商务印书馆,1965年,第79页。还说过:“音乐是对立因素的和谐的统一,把杂多导致统一,把不协调导致协调。”《西方美学家论美和美感》,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教研室编,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14页。据说音程学就是由毕达哥拉斯与他的门徒们创立的。他们最早发现了发音体数量上的差别(长短、粗细、厚薄等)与音调之间的比例关系。从美是和谐的观点出发,毕达哥拉斯还认为,圆形是一切建筑与雕塑中最基本的线型,说“一切立体图形中最美的是球形,一切平面图形中最美的是圆形”《古希腊罗马哲学》,北京大学哲学系西方哲学教研室编译,商务印书馆,1961年,第36页。。毕达哥拉斯的再传弟子,著名雕刻家波里克利特在《论法规》中发挥了这一思想,并且通过雕塑《持矛者》制定了人体的具体数学比例。此外,据亚里士多德说,毕达哥拉斯还主张“整个的天是一个和谐,一个数目”《古希腊罗马哲学》,北京大学哲学系西方哲学教研室编译,商务印书馆,1961年,第37页。。在他看来,任何一个物体的运行,都会产生一种声音,日、月、星辰也不例外。它们的声音决定于它们的速度,而它们的速度又决定于它们的距离。这就是所谓的“诸天音乐”论。

毕达哥拉斯认为,人的生命也是一种和谐。身体可以比作一架琴,不过在人身上,热与冷、干与湿的对立代替了长与短、粗与细的对立。由于人本身是和谐的,遇到外界的和谐便形成一种感应,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因而就产生了快感。

可以看出,毕达哥拉斯和他的门徒都认为和谐就是对立面的协调和统一。他们曾根据数量上的矛盾关系,拟定了十个“始基”,即有限与无限、奇与偶、一与多、右与左、阴与阳、静与动、直与曲、明与暗、善与恶、正方与长方,认为一切事物都是建立在这十个“始基”基础之上的。所谓和谐,就是由这十个“始基”的相互契合、统一而形成的。应该承认,这一观点包含着素朴的辩证法的因素,和谐若不是对立面之间的契合、统一又是什么呢?但是问题却也发生在这里:契合、统一又是怎样出现的呢?如果不是从抽象的方面去理解契合和统一,难道不就是对立面斗争过程中的一种相对稳定的状态吗?那么究竟是什么构成了和谐的本质,是对立面的统一,还是对立面的差异或矛盾呢?毕达哥拉斯和谐说的根本弱点是把和谐看成一成不变的东西,而不是把它看成具体的、生动的运动过程。这一点亚里士多德早已看出来了,他说:“毕达哥拉斯派所讲的始基和元素,比自然哲学家们所讲的更特别些,其原因在于他们不从感觉对象中引导出始基;因为数学所研究的实在,如果把天文学所研究的实在除开的话,都是没有运动的。……他们所设定的前提只是有限和无限,奇和偶,究竟运动是从哪一种原因产生出来的,他们却没有说到,他们也没有告诉我们,在运动和变化之外,怎样可能会有生、灭或天体的运行。”同上书,第39页。

美是和谐,这个命题的提出是有其认识和审美意识方面的渊源的。从考古学家为我们提供的原始文物可以看出,人类的审美活动与思维活动差不多是同时产生的,而审美活动最初依据的标准就是对称、均衡、节奏等等。原始人的绘画大多是兽类或者几何图形,笔调自然是十分粗放的,但严格地遵循着对称的原则。原始人的音乐不外是伴着劳动的节奏而发出的一种有规律的呼喊,多少类似后来船夫或民工中流行的劳动号子。这种绘画与音乐,也许还有舞蹈,是原始人仅有的艺术,是以后各种文艺形式,包括雕塑、建筑、诗歌、戏剧等的胚胎和雏形。人类为什么首先从对称、均衡、节奏中发现了美?这是个饶有兴味的问题。从亚里士多德到19世纪初著名进化论者达尔文,都认为这种对于对称、均衡、节奏的爱好,是人类的天禀。达尔文说:这是由“他们的神经系统的一般生理学底性质所规定”〔俄〕普列汉诺夫《艺术论》,鲁迅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37页。的。这个解释当然不能说明问题。后来,普列汉诺夫在对原始艺术做了大量分析研究之后,从唯物主义方面纠正了这一说法。他指出,天禀(主要是生理特点)仅仅给人提供了认识和鉴赏对称、均衡、节奏的能力,他们的生产活动才决定了这种能力的实际发展。他在谈到“均齐法则”时说:“……那是在什么上生根的呢?大概是在人类的身体,还有动物的肢体,那样东西的构造上的罢。……然而,倘使这能力,未尝为原始人的生活样式所巩固、所养成,则能够发达到什么程度呢?是不知道的。我们知道原始人——大抵是狩猎人。这生活样式,就如我们所已经知道那样,使在他的装饰艺术上,大抵是取自动物世界的意匠。而这则使原始艺术家——已从很早以来——很注意地考察起均齐的法则来。”同上书,第41页。

毕达哥拉斯所处的时代无疑与原始时代已相去很远。这时人类社会已经从氏族制度过渡到奴隶制度;文艺正从一般生产活动中分化出来;人们的审美观念伴着形象思维能力的发展已逐步形成了。这时候正像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讲的,人们不仅能够脱离具体对象而构想美的对象,而且能够创造符合美的规律的对象了。但是,总的说来,这时候人们的生产水平还是低下的,他们不能不主要依赖自然的赐予,因此不能不以一种惊奇的、崇敬的、爱慕的眼光看待自然,小心地按照自然的脾胃和暗示安排自己的生活,尽管他们已经开始了相当频繁和复杂的社会交往,人与人之间、阶级与阶级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矛盾时时引起他们的关注,他们也还不可能在自然的对称、均衡、节奏的美以外,发现人类自身所特有的美,即精神的美、道德的美。他们用以观察社会和人的尺度,仍然采用观察自然的尺度。他们由衷地相信,精神的美和外形的美一样,是由和谐所造就的;一个外形和谐的人,精神上也必定是和谐的、美的。这种情况不仅见之于毕达哥拉斯的美学,从其他一些人的美学论述及文艺创作中也可以找到印证。公元前5世纪末,格利医生在谈到雕塑《执矛者》时就说,当时所有医生和哲学家都认为人体是美的,而它的美就在于“各个部分的匀称”。

但是,毕达哥拉斯所说的和谐与原始人心目中的对称、均衡、节奏之间毕竟有着不小的距离。这个距离是明确的审美观念与朦胧的审美意识之间的距离。作为一种审美观念,和谐已经不是一个个事物的具体的、偶然的特征,而是由这些特征抽象出来的、普遍的、必然的规律,同时已经不是事物的纯粹外部的、表面的联系,也包含着对某些内在的东西的观察。和谐虽然主要诉诸人们的感官,然而思维的足迹已经悄悄地潜入,所谓“内在和谐”就是对这种潜入的一种模糊的认定。

从文克尔曼文克尔曼(Winckelmann,1717—1758年),德国著名美学家、艺术史家,著有《古代艺术史》等。以后,人们普遍地认为,古希腊艺术的基本特点就是和谐与静穆。为了深刻了解和谐所包含的审美方面的性质和要求,我们不妨简单考察一下毕达哥拉斯时代的希腊艺术。这个时期在艺术史上被称为“古风时期”或“古式时期”(公元前7世纪—前6世纪)。这时在语言艺术方面,史诗已经过去了,代之而起的是讽喻诗、祀神诗、抒情诗。这些诗大多篇制短小,语言简练,节奏鲜明,饶有韵味。女诗人萨福(约公元前610?—?)的诗读起来就像清澈的激流穿石而过,泠泠有声,耐人寻味。比如:


月亮下去了,七曜星也已西沉,

时已过三更,

夜迢迢,流光似水,

只有我独眠人。

——《月亮下去了》


清凉的泉水喃喃流过,

芬香洋溢的果园,

林中的树叶发出萧萧,

引人恬然入眠。

——《夏》《外国文学作品选》,上海文艺出版社,1961年,第35页。


在造型艺术上,城堡、神庙等大型建筑的出现,大大推动了雕刻艺术的发展,雕刻一下子跃登到十分突出的地位。它的题材大多取自神话或史诗故事,以及奥林匹亚、得尔斐等地的体育竞技活动。无论是神还是人,一经出现在古希腊人的雕刀下,便具有体魄匀称、精神平和、外部与内在世界和谐而自然的特点。现在发现的最早的一尊《克里奥比斯男子裸体立像》在造型和技法上还比较幼稚,没有完全摆脱呆板的东方风格的影响,但明显地体现了希腊人的审美理想:人物形体平整,面部略带微笑,两手和两腿自然而有力地向下伸展着,给人一种平稳、宁静和富有生命力的感觉。这以后的一些雕像,如特奈亚发现的《阿波罗神像》(图7)等,人体比例更趋合理,胸部及四肢肌肉圆润而有弹力,神态古朴淡泊,更显出一种蕴藉的和娴静的美。但是,这也只是光辉的古典雕刻艺术的先声。希腊人所以重视人体雕像,除了其他方面的原因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从人类外形上发现和寄寓了和谐的理想,可以说,和谐的理想正是随着人体雕像的发展而最终形成的。古希腊陶绘艺术也有很高成就。公元前6世纪前后的一些陶绘,构图相当繁复,画面与器物造型间保持了恰当的比例关系。比如在埃特鲁里亚墓室发现的著名的《法兰西斯哥陶瓶》(图4),瓶身四周绘有九个神话故事,二百余人和五十多个动物,此外还有卫城、柱廊等建筑物,作者把这些形象巧妙地配置在宽窄不同的六层彩色绘带里,布局层次分明,主题突出,有内在的连续性和活动性。古风时期也是古希腊建筑艺术趋于成熟的时期。这时以柱式为核心的希腊古典建筑体系已经形成,反映了多利安民族精神风貌的多利安柱式,比较雄浑、粗犷;体现了伊奥尼亚民族审美理想的伊奥尼亚柱式,比较轻灵、秀巧。而据古罗马建筑大师维多鲁威的说法,这些柱式的构想同样来自对人体的观察:多利安式比例取自“刚强的男性”,伊奥尼亚式造型模仿了“柔和的女性”。希腊人在对各种柱式自身各部分及柱式与整个建筑物相互关系的处理上,表现了惊人的艺术想象力和创造力。雄壮而秀丽的列柱就像排列齐整的长窗,使整个建筑显得异常敞亮、明快、富有节奏感,并且与周围的自然风物融成了和谐的整体(图8)。

和谐的观念来自对生活和艺术的观察,但也是与一定阶级的世界观和政治道德理想相联系的。据说毕达哥拉斯在伦理学上主张弃世绝欲,在政治上主张维护奴隶制度。毕达哥拉斯本人不仅是个理论家,也是个实践家,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曾进行了反复的社会实验,但都没有成功。

很明显,和谐作为一种审美理想或范畴,是历史的产物,不可避免地带有历史的局限性。黑格尔在评论毕达哥拉斯学派关于数的学说时指出:“思想的规定性愈丰富,因而它的关系也愈丰富,于是,思想通过数这种形式表述出来时,一方面就愈加混乱,另一方面就愈加随便和没有意义。”(列宁认为这是“一句中肯的评语”)列宁《哲学笔记》,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120页。和谐这个范畴也是如此,人们的审美兴味越广泛,人们与对象间的审美关系也就越复杂,单单用和谐来概括和描述美就越来越显得不准确、不完善了。特别是用和谐来概括描述社会现象与精神现象时就更加如此。所以赫拉克利特以后,许多哲学家和美学家对和谐学说做了补充或修正。值得指出的是,赫拉克利特把矛盾冲突的观点引进了美学,认为和谐的本质不是对立面的调和或统一,而是对立面的斗争,认为美与丑是相辅相成的,不存在绝对的美或丑,从而使和谐学说建立在素朴的辩证法的基础上。但是,作为美学史上第一个对美做出解释的美学家毕达哥拉斯的功绩,仍然是不应抹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