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常用词演变研究的意义及本书的宗旨

本书所用的术语分两套,从大到小依次是:词汇—常用词汇—基本词汇;词—常用词—基本词。不过为了方便起见,“常用词”这个名称既用来指称“常用的词”,也用来指称“常用词的集合”(即“常用词汇”),这也符合一般的使用习惯。

本书所说的“常用词”,跟词汇学上所用的概念含义有所不同符淮青先生给常用词所下的定义是:“常用词就是当代社会生活中最常用的词。它可以是基本词汇中的词,也可以是一般词汇中的词。常用词的确定完全根据词在最流行的书刊上运用的频率。”见符淮青《现代汉语词汇》,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页163。(增订本,2004年)。首先,“常用词”是跟“疑难词语”相对待的一个概念,一般而言,本书所研究的对象是从训诂学的立场看基本上没有考释必要和价值的那一部分词当然,这两类词也并不就是截然分开的,有少量交叉的情况。。其次,使用频率不是本书确定常用词的主要依据,更不是唯一依据。我们所说的常用词,主要是指那些自古以来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都经常会用到的、跟人类活动关系密切的词,其核心就是基本词。最后,有些词虽然很常用,但跟词汇的历时更替关系不大,也不在我们的讨论范围之内,比如专有名词、一些新生事物的名称(如魏晋南北朝时期产生的众多佛教名词、现代汉语中的“电视”“出租车”“网络”等)。

常用词是词汇系统的核心部分,它起着保证语言的连续性和为创造新词提供基础的重要作用。就数量而言,它在整个词汇库中所占的比重并不太大,但是它具有常用性和稳定性两个显著的特点。常用词的常用性决定了它的出现频率高,使用范围广。就古代文献语言而言,常用词不管在哪类文体中都必然经常出现,这跟有些口语词和俗语词只出现于相应的通俗文体的情形很不相同。常用词的稳定性跟语法结构相类似有人甚至认为“语法可能比基本词汇变得快”,参看徐通锵(1984)页219—220。,一些基本的常用词可以历经几千年而不变。只要观察一下活的语言,我们就能对常用词的稳定性问题有一个清楚的认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汉语词汇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几乎每个时期都有一大批新词产生,同时有一批旧词被淘汰。把改革开放前后的报刊拿来作个粗略的比较,就能充分证明这一点。可是绝大部分常用词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跟那些“活跃词汇”相比,它们显得格外地平静和稳定。如果常用词也像那些“敏感词汇”那样活跃多变,那就会引起语言的混乱,损害语言的交际功能。从这个意义上说,常用词的变化对整个词汇系统而言就是一种根本性的深层次变化;就整个语言系统而言,这种变化也意味着语言的某种本质上的改变,具有跟音韵系统、语法结构的改变同等重要的意义。汉语词汇史是研究汉语词汇历时变化的一门科学,理应对在词汇系统中具有举足轻重地位的常用词的演变进行研究。假如我们对这样一批最常用的词的来龙去脉、递嬗变迁都说不清楚,那就谈不到汉语词汇史的建立。因此,词汇史的研究不但不应该撇开常用词,而且应该把它放在中心的位置,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把汉语词汇从古到今发展变化的主线理清楚,也才谈得上科学的词汇史的建立。其意义可能还不仅止于此,常用词的稳定性使得它的变化在短时间内难以观察到,只能在较长的历时变化中加以研究。我们把这项工作做好了,也许能为普通语言学理论作出有意义的贡献。当然要做到这一点不是件容易的事,但这应当成为我们的努力方向。

但如上所述,以前由于没有分清词汇史与训诂学的区别,研究汉语历史词汇的学者们对这个问题并没有明确的认识。由于历来不重视常用词演变研究这一课题,可以说,汉语词汇史的研究迄今尚未触及问题的核心。

常用词演变研究不仅是词汇史的中心内容,与古籍整理和大型语文辞书的编纂也有着密切的关系。

常用词使用频率高,经常出现在人们的口头和笔下,很难作伪,是从语言角度判定作品时代的一个可靠根据张永言先生所撰写的《从词汇史看〈列子〉的撰写时代》一文就是一个很好的范例。梅祖麟《从语言史看几种元杂剧宾白的写作时期》(载《语言学论丛》第十三辑)一文讨论关汉卿《窦娥冤》《救风尘》中的宾白是否关汉卿本人所作,日本学者佐藤晴彦用语言标准给冯梦龙所编纂的“三言”中的作品断代,都以常用词和语法成分作为考察的标准,受到学者们的赞赏。参看蒋绍愚(1994b),页295—303;李宗江(1999),页97—102。。早期汉译佛经中有许多译人不明的“失译”经,我们在研究中发现,从常用词的角度去推定这些经的实际翻译时代是一条有效的途径(当然还要结合其他证据)。对一些作者和时代不明的传世中土典籍也可以从这个角度进行探讨。假如我们能把一批常用词的产生时间及更替过程调查清楚,得出确凿可靠的结论,这样的成果对于考定疑伪古籍的相对年代无疑是会大有帮助的。此外,常用词演变研究还大有助于古籍的校勘,本书在引用语料时常常涉及这一问题。

由于历来不重视常用词演变研究这一课题,这部分词的演变历史至今说不清楚,差不多还是一片空白。这种局面也给大型历史性语文辞书的编纂带来了困难,《汉语大字典》和《汉语大词典》以下简称《大字典》《大词典》,有时合称“二典”。在处理这些条目时问题很多,亟待修订。主要问题有两个:一是许多常用词的始见书证普遍偏晚,没有溯到源头;也有个别所引书证不可靠,始见时代应该推迟的。二是对一些常用词的义项划分不合理或义项漏略,释义不准确。虽说就一般情况而言常用词在词义的理解上不会有什么问题,但也不尽然。有些最常见的词,词典恰恰给讲错了。因此常用词的研究同样有助于古书的训释。在本书讨论相关各条时,对这些问题一般都作必要的考辨,可供“二典”修订时参考本书所讨论的41组常用词,在溯源方面大都参考了“二典”所引的始见书证。要是没有这样一个参照系,我们的研究工作将要困难得多,所以“二典”的历史功绩是应该充分肯定的。“二典”所提供的始见书证有问题时,则附带加以辨正。

常用词还可以作为判断语料价值高低的一条有效标准。我们常常说某书口语色彩浓,语料价值高,某书则较低或相反。这样说的时候往往只是凭语感,是依据直觉所作出的模糊判断,有时也能够零星地举出几个俗语词来,但大都缺乏普遍的可比性,因为那些俗语词并不一定在每种语料里都出现。常用词则不然,一些基本的常用词必定经常性地出现在各种文体中,这就有了可比性,衡量语料反映口语程度的高低就有了客观可靠的标准。只要需要,完全可以用量化的方法作出相当准确的估价。如果再结合俗语词和语法特点等诸方面的因素进行综合考察,结论自然会更可靠。

常用词演变研究是一项十分繁重和难度很大的工作,如果加上古今方言的因素,问题就更加复杂,不是少数人在短时间内能做好的。我们在《思考》一文中曾经说过“这项工作也许需要几代人的共同努力”的话,经过一段时间的实践,我深切地感到这并非危言耸听。常用词的演变更替每个时代都在发生当然,各个时代在变化速度与规模上并不一样。在东汉以前的上古汉语里,看来战国是一个变化比较剧烈的时期,产生了一批新成分,如眼、泪、脚、船、狗、戴、看、睡、卧、眠、挂、盖、放、瘦等等,其中有许多在东汉以后取代了旧成分并一直沿用到现代汉语。魏德胜(1995)认为:“战国时期是汉语词汇发展史上新的一页。它同春秋时代词汇的语义系统有很大差别,是明显的两个阶段。”(页101;又参看页7、8、66、140等)这个看法是对的。。我们的初步设想是分段分组进行。按照目前的一般看法,可以先粗略地把整个汉语史分为上古汉语、中古汉语、近代汉语三大段,每一段选取若干组有变化的常用词,弄清它们在这一时期的发展变化情况。在目前起步阶段,有必要强调“个案研究”(case study)的重要性,即把一组一组词的新旧递嬗关系和演变更替过程扎扎实实地描写清楚。只有把这项基础工作做好了,才有可能撰写汉语常用词演变通史,也才谈得上探索变化背后的规律。我们选择中古(东汉—隋)作为突破口,除了个人兴趣和条件的因素外,主要是考虑到中古时期在汉语发展史上的独特地位和高度重要性。中古是先秦以来的上古汉语第一次发生重大变化的时期,唐宋以后许多迥异于上古汉语的白话成分往往可以把源头上溯到魏晋南北朝乃至东汉,这已经为大量的研究结果所证明。就词汇而言,中古也是从上古的文言词汇向近现代白话词汇过渡的转折点,它为近代汉语词汇基本格局的形成打下了基础。在常用词方面,据我们的初步调查,至少有下列各组词在这一历史阶段有过程度不等的变化或更替:

 

目/眼,涕、泣/泪,面/脸,足/脚,腹/肚,肤/皮,体/身,屎(矢)/粪,叟/翁,子、息/儿,他人、异人/旁(傍)人/别人,盗、劫/贼、偷,曲/歌,言、语/话,冠/帽(務、冃),笄/簪,裳/裈、裤(绔、袴),袂/袖,履/鞋(鞵),栉/梳,衾/被,囊/袋(帒),笏/手板,梃/杖,矢/箭,书/信,室/房,户/门,牖、向(嚮、鄉)/窗(窻、窓、牕、牎),庠、序、学/校,庖/厨,肆/店,壁/墙,隅/角,道/路,疆/境(竟),舟/船(舩、舡),舆/车,日/天,宵/夜,祀、载、岁/年,豕、彘/猪,犬/狗,鹜/鸭,翼/翅(翄、、翨),巢/窠、窝,木/树,本、柢(氐、蒂)、株/根,薪/柴,菽/豆,所/处(chù),侧、畔、旁(傍)/边,中、内/里,二/两,重/层,余、予、吾、言、卬、朕/我,斯、兹、是/此,孰/谁,他、异、余/别,何、焉/那(nǎ)(以上名词、方位词、数词、量词、代词);

衣、冠、服/著(着)、戴,视、相/看(),求、索/搜、寻、觅,寝、寐/卧、眠、睡,寤(悟)、觉/醒,食、啖/吃(喫),言、云、曰/话、说、道(噵),呼(謼)/唤、叫(嘂、噭),歌/唱,诵、读/念,讽、诵/倍(背),禀、告/关、白,应、对/答,诲/教,让/责,詈/骂,呕(欧)/吐,使、令/教(交),允、许/听、准,识、知/解、晓,思/忆,思/想,忧/虑,忧/愁,怨/恨,愠、怒/恼,畏、惧、恐、怖/怕,击/打,执、持、握、秉/将、捉,擒(禽)、捕/捉、拿,树、艺、植(殖)/种,采/摘,刈、获/割,置/安、著、放,安/装,排/推,舂/捣,伐/斫、砍,悬(县)/挂(掛、絓),携/带,佩/带,启/开,闭/关,覆/盖,负、荷/担,置、释/放,书/写、抄(钞)、腾(誊),锲(契)/刻,濯、浣、沐、浴、洒、沬(湏、靧、颒)/澡、洗,曝(暴)/晒,焚、燔/烧,易、更/改、换,化/变,赠/送,拭/揩,抚/摸,探/摸,攘、盗、窃/偷,掩/遮,廋、匿/藏,购/买,鬻、售/卖,负/输,涉/豫(预),立/树、竖,建、筑、作、立、为/起、盖、架、戴,窥(镜)、鉴/照(镜),踞/蹲,作/起(身),践/踏,踊、跃/跳、透,逐/追,之、适、如/往、去,格、至/到,徙/迁,还、返(反)、归/回(迴、廻),入/进,访/候,徯、俟(竢)、须()、待/候,距/离,当、遭、遇/逢,升、登/上,宅、居、处(chǔ)、止/住,息、止、休/歇,生/活,度(日)/过(日),落/下,倾/倒,崩/塌,余/剩,益、增、加/添,亡、丧/失,欲/拟,须/要,宜、当/应、合,能/解(以上动词、助动词);

善、美/佳、好,恶/丑,愚/痴(癡),瘠(膌)、癯(臞)/瘦(膄),痛/疼,误、谬(缪)、差、忒、爽/错,温/暖(煖、煗),寒/冷,贫/穷,赡/足,速、迅、疾/快(駃)、驶,缓、迟/慢,怠、惰/懒,博/广,广/阔、宽,迫、狭、隘/窄(笮、),明/亮,夙/早,晏/夜、晚,故/旧,盈/满,厌(餍)/饱,柔/软(媆),坚、刚/硬(鞕、鞭、),固/牢,甘/甜(甛),诚/真,诈、伪/假,危/险,异、奇/怪,燥/干(乾),寡、鲜(尠、尟)/少,下/低(以上形容词);

咸、佥、皆、悉/全、都、总,惟(唯)/独,唯(惟)、仅/劣、正(政)、止、只,仅/才(财、裁、纔),甚/极、大、过、雅、酷、特、太,至、最/极,徒/空、唐,必/定,恒/常,亟、屡/数,乍/暂,原(元)/本,尝/经、曾,向(来)/适(来),犹(由、猷)、尚/故、仍,复/又,亦/也,既/业、已,始/方,俄、俄而、俄然/寻,即/便、仍,信、诚、实、苟/真,且/将,姑/且,毋(無、无)、勿/莫,自/从,迨、及/乘,因/坐、缘,于/在,故、是故、是以/所以(以上虚词)。

变化的广泛和深刻是相当惊人的。由于各方面条件的限制,我目前还不可能对这一时期常用词演变的全貌作出系统的描述。本书只是在《思考》一文的基础上,扩大考察的范围,从上面所列的不完备清单中选取41组常用词(暂时只限于名词、动词、形容词三类实词)虚词既是语法史的研究对象,也是词汇史的研究对象。有许多虚词同时也是常用词,自然也在我们的论题范围之内。不过如上文所述,已有不少论著从语法史的角度对虚词的历时更替作过探讨,所以本书暂不涉及,留待以后再作系统的研究。,进行较为深入细致的描写,以期对中古汉语常用词的变迁情况有更多的了解,对常用词演变的一般规律有所揭示。近代汉语以前的汉语常用词主要是单音词,即使到了现代汉语,口语里常说的一些基本词很多还是单音节的。所以本书所讨论的基本上是单音节词(只有“他人、异人/旁(傍)人/别人”组是例外)。以后有条件时再扩展到复音词。

我们所说的常用词更替,一般是就义位而言,而不是以词为单位蒋绍愚先生(1989)曾正确地指出:“在讨论词义的发展变化和同义词、反义词等问题时,都不能笼统地以词为单位,而要以义位为单位。”(页38)。因为常用词往往是多义词,其中某一个义位原来由甲词表示,后来变成由乙词表示,这就是更替。但甲词不妨仍存在,它的其他义位继续由它承担。如果就“词”而言,新旧常用词大都不是一对一的关系,而是一对多、多对一,异常错综复杂。换言之,我们所要探究的是某一个“所指”的“能指”在历史上发生过什么变化,发生在何时,是怎么发生的。具体地说,本书的主要任务有三个:

1)大体考订每一组常用词的更替从何时发生,到何时完成;

2)尽可能把演变更替的过程描写出来;

3)总结常用词演变的一般规律。

同时根据我们的研究结果对汉语词汇史的分期问题提出一些看法。

综上可知,本书的研究对象是中古时期发生过历时更替的41组常用词。毫无疑问,常用词的历时更替只是常用词演变当中比较重要的一类,并非全部,常用词演变研究所包含的内容应该更广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