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曼斯菲尔德庄园(奥斯丁文集经典插图本系列)
- (英)简·奥斯丁
- 5971字
- 2020-07-09 17:20:52
——第四章——
汤姆·伯特伦最近本来就很少在家,因此实际上他只是名义上与家人分别而已。不久,伯特伦夫人便惊异地发现,托马斯爵士走后,大家照旧生活得很好,在主持饮食、与管家谈话、给律师写信及解决仆人问题等等方面,埃德蒙完全可以代替他,不用她操心,也不必她为任何一件事劳累或出力,除了她要写的信以外。
旅人们经过顺利的航行之后,平安抵达安提瓜的最早消息已经收到;然而在这以前,诺里斯太太已发挥可怕的想象力,作出了最骇人的估计,并打算与埃德蒙单独在一起时,先把这预言透露给他;由于她一向喜欢作任何不幸灾难的第一个宣布者,她已考虑好向其他所有的人公开这消息的方式,但就在这时,托马斯爵士发来了两人安然无恙的报告,这样,她才只得把她的惊人新闻和拟定的充满深情的前言,暂时搁置一旁。
冬天来了又去了,没有再听到什么消息;情况看来依然很好。诺里斯太太一心要让外甥女们过得快活,她帮助她们梳妆打扮,夸耀她们的艺术才能,留心为她们物色未来的丈夫,同时还得料理自己的家事,过问妹妹的家务,探听格兰特太太的浪费行径,这样,她整天忙忙碌碌,没有太多时间可以为出门在外的人多担心事了。
现在,两位伯特伦小姐在当地的名媛淑女中,已占有巩固的位置;她们不仅才貌出众,聪明伶俐,而且天生举止娴雅,言行谨慎,符合一般的礼仪和规范,她们自然得到了大家的赏识和称道。她们的虚荣心恰如其分,在外表上不露痕迹,没有架子。这种态度引起的赞美,经过她们姨妈的吹捧和揄扬,更增强了她们的信心,认为自己是没有缺点的。
伯特伦夫人并不与女儿们一起参加社交活动。她太懒了,甚至不想目睹她们的成功,体验一个做母亲的喜悦心情,为这种乐趣牺牲个人的安闲生活;她把这任务推给了姐姐,而这种出头露面的事正是后者求之不得的,这使她可以不费分文,也不必自备车马,置身在风光旖旎的繁华生活中。
芬妮还无权参加热闹的社交活动,但在一家人外出的时候,她能发挥公认的作用,陪伴她的姨妈,这使她感到欣喜。自从李小姐离开曼斯菲尔德以后,每逢晚上有舞会或应酬的时候,她自然成了伯特伦夫人不离左右的唯一伴侣。她跟她谈天,听她说话,给她朗读;这种安静的夜晚,使她得以在闲聊中摆脱一切不愉快的声音,这正是一颗经常惴惴不安或惶惑苦恼的心最希望得到的。至于表姐们的欢乐生活,她喜欢听她们讲,尤其是埃德蒙参加的那些舞会,但她觉得自己地位太低,不敢想象自己有朝一日也可涉足其间,因此她听的时候不抱任何亲临其境的幻想。整个说来,这对她是一个舒服的冬天;虽然威廉没能回到英国,但对他到来的永不消逝的希望,仍是十分美好的。
在接着而来的春天中,她的老朋友小灰马死了;有一段时间,这损失不仅令她难过,也威胁了她的健康,因为尽管大家承认,骑马对她相当重要,可却没有采取措施,让她重新骑上马背。根据两位姨妈的说法,这是因为“在她的两个表姐不骑马的时候,她可以骑她们的任何一匹马”;可是天气晴朗的时候,两位伯特伦小姐照例每天骑马,她们助人为乐的精神还没有发展到牺牲自己欢乐的程度,那样的时刻当然永远不会到来。在四、五月间晴朗的早上,她们总是兴致勃勃骑马出游;芬妮只得整天陪一位姨妈坐在家中,或者在另一位姨妈的怂恿下,作超过她体力的散步。伯特伦夫人不喜欢运动,因此认为它对每个人都是不必要的;诺里斯太太每天都在步行,觉得每个人都应该多走路。这时期埃德蒙不在家中,否则这不幸也许会早些得到纠正。他回家后,了解了芬妮的处境,看到了它的不良后果,认为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他不顾母亲的因循拖延,也不顾姨妈为了贬低它的重要性而说的主张节约的话,坚决宣称:“芬妮必须有一匹马。”诺里斯太太不得不想,庄园上有的是马,总能找到一匹还能骑的老马,这样问题便解决了,或者不妨向管家借一匹,格兰特博士说不定也可把他派往邮局的那匹小马,随时借给他们使用。她总觉得,让芬妮拥有一匹她自己的马,就像她表姐那样,有一匹供小姐们骑的马,是绝对没有必要,而且不成体统的。她相信,托马斯爵士从没打算这么做;因此必须说,在他外出期间,在他的大部分收入还前途未卜的时候,购进这么一匹马,给他的马厩增加一大笔开支,是完全不合理的。但埃德蒙的回答仍是那句话:“芬妮必须有一匹马。”诺里斯太太不能用同样的观点看问题。伯特伦夫人却认为可以,她与儿子完全一致,认为这是必要的,还相信他的父亲也认为必要;她只是反对这么匆忙,要求他等父亲回家后再说,到那时可以让托马斯爵士亲自来解决一切。他到九月即可回国,那么等到九月又有什么妨碍呢?
尽管埃德蒙对姨妈比对母亲的不满大得多,认为这表明她丝毫也不关心外甥女,他仍不得不更重视她的话,最后决定采取一个变通办法,使他既可以避免父亲的责备,说他做得太过分,又可以让芬妮立刻得到一匹马,满足她锻炼身体的需要。他自己有三匹马,但没有一匹适合妇女骑的。其中两匹是猎马,第三匹是赶路用的,他决定用这第三匹马换一匹他表妹可以骑的马;他知道在哪里可以换到这样的马,立刻下定决心,完成了一切手续。那匹新母马证明很管用,只要稍加调教,便可达到要求,这样,芬妮终于有了一匹可以说属于她自己的马。她以前认为,没有一匹马会像小灰马那么适合她,但是她骑上埃德蒙的小母马,却比以前骑的任何一匹马都舒畅,这快活来自她得到的亲切对待,那是不能用言语表达的。在她心目中,她的表兄成了一切善良和崇高的体现,他具有的价值是除了她没有人能领会的,他有权得到她的感谢,任何强烈的情绪都不足以回报他。她对他的感情中,包含着尊敬、感激、信任和温柔等等一切因素。
由于这马在名义上和事实上,仍是埃德蒙的所有物,诺里斯太太可以容忍它给芬妮使用;伯特伦夫人即使想起她的反对意见,在她看来,他没有等到九月托马斯爵士回来再说,也是可以原谅的,何况到了九月,托马斯爵士仍在国外,他的事离结束还遥遥无期。原来他正打算返回英国时,突然发生了一些不利情况,而且他所涉及的各种事务仍毫无起色,十分渺茫,这使他只得先把儿子打发回家,自己留在那里作最后的安排。汤姆顺利地回到了家中,带来了父亲身体安好的消息;然而就诺里斯太太而言,这却适得其反。在她看来,托马斯爵士打发儿子离开,这是父亲看到了不祥的预兆,出于关心儿子,才先把他送走,因此她不能不为吉凶未卜的前途担心;由于秋天漫长的夜晚的到来,这些可怕的想法时常在她头脑中盘旋,使她那幢小房子变得更加孤单寂寞了,她只得每天躲进庄园的餐厅中。然而冬季的社交生活恢复了,它带来了应有的效果;在这些活动中,她如鱼得水,兴致勃勃地要为大外甥女的终身幸福出谋划策,这使她的心情舒坦多了。“如果可怜的托马斯爵士天数难逃,不再回来,那么看到他亲爱的玛利亚攀了一门好亲事,这也是值得欣慰的,”她时常这么想;每逢她与外甥女待在财主们中间,尤其是在给她们介绍新近继承了大笔财产或大片良田的年轻人时,这样的想法总会出现在她心头。
拉什沃思先生一开始就为伯特伦小姐的美貌所倾倒,他打算娶她,因此马上认为自己爱上了她。这是一个行动迟钝、见识平凡的年轻人,但在仪表和谈吐方面,没有什么不合人意的地方,这使那位小姐对自己的收获同样很满意。玛利亚今年二十一岁,已开始把结婚看作一种责任,而与拉什沃思先生的结合可以使她享有大量财富,比她父亲的更多,还可以保证她在伦敦拥有一幢住宅,这是她目前的首要目标;根据权利与义务必须相等的法则,显然,她要做到这点,便得嫁给拉什沃思先生。诺里斯太太决心不遗余力玉成这门亲事,通过各种提示,运用各种手法,让他们看到这是对双方都有利的结合。她的方法之一,便是设法接近那位先生的母亲,后者目前正与儿子住在一起;她甚至强迫伯特伦夫人不辞辛苦,在一天早上跋涉十英里前去拜访她。没过多久,两位夫人便情投意合;拉什沃思太太承认,她的儿子应该结婚,并且宣称,在她见过的所有年轻小姐中,伯特伦小姐凭她可爱的品质和才华,是能够使他幸福的最合适人选。诺里斯太太接受了赞美,表示一个人能这么明察秋毫,看到优良的品德,令她十分钦佩。玛利亚确实是他们一家人的骄傲和欢乐,她完全没有缺点,是一个小天使;当然,处在仰慕者的包围中,她必然难以作出抉择;然而诺里斯太太却能凭着这么短时间的交往就可以断言,拉什沃思先生正是配得上她、可以得到她青睐的年轻人。
在参加了几场舞会,跳了几次舞以后,两位年轻人证实了这些意见的正确;怀着对外出的托马斯爵士应有的敬意,他们先订了婚约,它得到了双方家庭和邻里间一些旁观者的颂扬,这些人早在许多星期以前已意识到,拉什沃思先生和伯特伦小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托马斯爵士的允诺,要过几个月才能收到;但他对这门亲事会欣然同意,却是所有的人深信不疑的,因此两家依然来往密切,不受限制,也没有采取任何保密措施,只是诺里斯太太不论在哪里谈到它时照例声称,此事目前还无可奉告。
在全家人中,只有埃德蒙一人觉得这事不大对头;不论姨妈讲得多么动听,他仍无法相信拉什沃思先生是一个合适的终身伴侣。他承认,他的妹妹是她自己幸福的最好裁判者,但他不赞成把幸福归结为广有家产这一点上;他也不能不时常对自己说,从拉什沃思先生的社交圈子看,“如果这个人一年赚不了一万两千镑,他一定是个大傻瓜。”
然而托马斯爵士确实对这门亲事很满意,认为它无疑是十分有利的;关于它他听到的全是称心如意、令人鼓舞的话。这正是那种应该缔结的婚姻: 两人住在同一郡里,具有同样的利益关系;于是他衷心赞同的祝愿尽快送到了这儿。他只提了一个条件,那就是婚礼必须在他回家后举行;他重又许诺,这不会很久了。他是在四月里写的信,他有把握不久就可以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在夏季结束前离开安提瓜。
七月间的情况大致就是这样;在芬妮刚跨进十八岁的时候,村里的社交圈子里新来了两个人,他们是格兰特太太的弟弟和妹妹,是她母亲再醮后生的孩子克劳福德先生和克劳福德小姐,两个富裕的年轻人。克劳福德先生在诺福克郡有一份很好的家业,克劳福德小姐有两万镑财产。小时候,他们的姐姐一直很喜欢他们;但在他们共同的母亲去世后,这位姐姐便出嫁了,两个孩子由他们的叔父扶养,格兰特太太不认识这位先生,从此她几乎没再见过他们。在叔父家中,他们过得很好。叔父是海军上将,他与他的太太虽然毫不投机,对两个孩子的感情却是一致的,至少在感情上的差异只限于各人宠爱的人不同,然而宠爱的程度却不相上下。海军上将喜欢那个男孩子,他的太太却钟爱那个女孩子;这样,太太死后,这个女孩子在叔父家中度过了几个月的苦难生活后,便不得不另外找一个庇护所。克劳福德海军上将是一个放荡不羁的人,他非但不想挽留侄女,还把他的情妇带回了家中。侄女要投奔的便是格兰特太太的家,这实在是一举两便的事,一方既十分欢迎,另一方也有了个栖身之所;原来这位姐姐已把住在乡下、又没有子女的太太们通常所用的消遣办法,全都用尽了,她心爱的起居室已陈设了漂亮的家具,她的园子里已收集了各种奇花异草和珍贵家禽,现在急需的是寻找新的乐趣。因此她一向宠爱的妹妹的到来,正是投其所好,她希望在自己生育子女以前,妹妹一直待在这里与她做伴。她担心的倒是这位在伦敦生活惯的小妹妹,不习惯曼斯菲尔德的乡村生活。
克劳福德小姐也不是完全没有这种顾虑,不过那主要是出于对姐姐的生活方式和那个社会的风俗习惯的怀疑;她本来是劝哥哥与她一起住在他自己的乡下住宅中,但是没有成功,这才不得不姑且在其他亲戚那里试一下。把自己固定在一个地方,或者限制在一定的社交活动中,这样的事不幸是亨利·克劳福德深恶痛绝的,他不能在这么重要的原则问题上迁就他的妹妹;但他十分友好,愿意护送她到北安普敦郡,还保证在她厌烦那个地方后,他得到通知半小时便去接她离开。
会面时,双方都非常满意。克劳福德小姐发现这位姐姐并不古板,也不粗俗,她的丈夫很有绅士风度,住房也宽敞华丽;格兰特太太则发现,她希望好好对待并和睦相处的这两个年轻人,十分讨人喜欢。玛丽·克劳福德相貌出众,亨利虽算不得漂亮,但风度翩翩,眉目清秀,两人的举止都显得活泼可爱,格兰特太太立刻相信,他们在其他方面一定也同样美好。她喜欢这两个人,尤其赏识玛丽;她自己在姿色上是从来不能夸耀的,现在有了一个足以自豪的妹妹,觉得未始不是一种安慰。她没等她到达,已在为她物色合适的配偶;她看中了汤姆·伯特伦;一个拥有两万镑财产的少女,加上她预见到的文雅举止,杰出才华,尽可配得上一个从男爵的长子了。她是个性格开朗、心直口快的女人,玛丽来了还不到三个钟头,她已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她。
克劳福德小姐听到附近有这么一家名门望族,心中也很高兴,对姐姐的未雨绸缪,为她及早作出的选择并没有不以为然。结婚是她的目的,只要亲事合适便好;她在伦敦见过伯特伦先生,知道他的人品是无可挑剔的,只是社会地位差一些。因此她把这当作笑话的同时,没有忘记对它作认真的思考。这计划很快便告诉了亨利。
“对了,”格兰特太太补充道,“我又想起了一件事,它能使这计划更加完美。我非常希望你们两人都定居在这儿乡下;因此,亨利,你应该娶这家的小女儿,一个文雅、漂亮、心地和善、知书识礼的女孩子,她会使你非常幸福。”
亨利欠了欠身,表示感谢。
“亲爱的姐姐,”玛丽说道,“要是你在这类事上说服得了亨利,那对我真是一件新鲜事,我太高兴了,能与这么聪明的小姐结成姑嫂自然是好,可惜你手上没有半打女儿供你做媒。你要想说服亨利结婚,必须有法国女人的口才。英国人在这方面的能耐早已使尽了。我有三个自视不凡的女朋友,先后看上了他,差点为他死掉;她们和她们的母亲(都是很聪明的女人),还有我亲爱的婶母和我自己,都苦口婆心开导他,劝他哄他,要他结婚,花的力气简直难以想象!他是一个玩弄女性感情的魔鬼。如果你那两位伯特伦小姐不想让自己心碎,那还是趁早别接近亨利。”
“亲爱的兄弟,我不相信你是这样的人。”
“是的,你一定很善良。你的心比玛丽的好。你会原谅年轻人的疑虑和缺乏经验。我的脾气太谨慎了,不愿胡乱结婚,拿自己的幸福冒险。没有人比我更看重结婚。我认为娶妻子是一件神圣的事,就像一个诗人在他深思熟虑的诗句中说的那样,它是‘上天赐予的最后一件崇高礼物’[1]。”
“格兰特太太,你瞧他多么会磨嘴皮,可是看看他那副笑嘻嘻的样子。我告诉你,这是一个最讨厌的家伙;海军上将的影响已把他彻底毁了。”
“在婚姻问题上,”格兰特太太说道,“任何年轻人讲的话,我都不会重视。如果他们嘴上说他们不愿意结婚,我只能认为那是他们还没有找到合意的人。”
格兰特博士哈哈大笑,祝贺克劳福德小姐在这件事上没有表示不愿意。
“说得对!我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可害臊的。我但愿每个人都结婚,只要他们能用正确的态度对待它。我不希望任何人抛弃自己的利益,每个人都应尽快结婚,如果它符合他们的心意。”
[1] 这本是十七世纪英国一位著名主教杰里米·泰勒的话,后来弥尔顿在《失乐园》第五卷中写到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