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塔利雅

楔子

战败的国王苏查害怕被欧朗吉卜的军队歼灭,匆匆逃离德里,投奔了阿拉坎国王。跟随他的三个公主,个个如花似玉。阿拉坎国王向他提亲,要他把三个公主嫁给自己的三个儿子。国王苏查对此很不满意,婉言拒绝。阿拉坎国王恼羞成怒,有一天命人把国王苏查骗到一条船上,企图在船行至河中央时,将船沉没。在危急关头,国王苏查镇定地将小公主阿米娜扔进河里。大公主自杀身亡。苏查的忠臣罗赫摩德·阿里保护着二公主朱丽卡,浮水脱离险境。国王苏查奋力反抗,终因寡不敌众,惨遭杀害。

阿米娜在急流中漂浮,不久幸运地被一位渔夫用渔网救起。好心的渔夫收养了她,她在渔夫家里渐渐长大成人。

这期间,衰老的阿拉坎国王驾崩,年轻的王子登基继承王位。

第一节

一天上午,老渔夫用嗔怪的口气对阿米娜说:“蒂妮!”蒂妮是老渔夫用阿拉坎语为她起的新名字。“蒂妮呀,今天上午你怎么啦?瞧你心神不定的样子,啥事都不做。我新买的网还没有上胶,我那条船……”

阿米娜起身走到老渔夫身边,娇声娇气地说:“大爷,今天我姐来了,让我歇一天嘛。”

“啊,谁是你姐,蒂妮?”

“我。”朱丽卡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老渔夫大吃一惊,他走到朱丽卡跟前,仔仔细细地端详她的面孔。

他突然问道:“渔家的活儿,你干得了吗?”

阿米娜赶紧说:“大爷,你要我姐干的活儿,由我干。我姐不是来干粗活儿的。”

老人想一想,又问:“你住在哪儿?”

“和阿米娜住在一起。”朱丽卡毫不犹豫地说。

老渔夫心想,朱丽卡一来,他的负担就更重了,便有些不快地问:“你吃饭怎么办呢?”

“有办法解决!”朱丽卡说着鄙夷地把一块金币扔到老渔夫的脚前。

阿米娜俯身拾起金币,塞到老人手中,柔声细语地说:“好了,大爷,别啰唆了,干你的活儿去吧,天不早了。”

朱丽卡如何乔装打扮,四处寻找,最后如何打听到阿米娜的下落,如何来到老渔夫的茅屋里,细细说来,可以写成另一篇小说。她的救命恩人罗赫摩德·阿里如今改名为罗赫摩德·塞克,在阿拉坎朝廷里任职。

第二节

老渔夫的茅屋前,一条小河潺潺流淌。初夏的早晨,凉风习习,卡伊洛树上盛开的鲜红花朵,纷纷扬扬地飘落。

朱丽卡坐在树底下,对阿米娜说:“上苍从死神手中救了我们姐妹俩,是为了让我们报杀父之仇。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别的理由。”

阿米娜凝望着河对岸最远处一片苍翠的树林,慢吞吞地说:“大姐,别再想过去的那些事了,我非常喜欢这幽静的地方。男人们想死,让他们互相残杀丧命好了,我在这儿没有一点儿烦恼。”

“呸!呸!”朱丽卡火了,“阿米娜,你是王室的公主!阿拉坎的茅屋,岂可与德里的宫殿同日而语!”

阿米娜微微一笑:“大姐,比起德里的御座,大爷的这间茅屋和卡伊洛树的绿荫,如果更让一个少女喜欢,德里的御座绝不会掉一滴眼泪。”

朱丽卡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对阿米娜说:“是啊,这不能怪你。当时你很小。父亲最疼爱你,才亲手把你扔进水里。你千万不要以为,你现在的生活比父亲赐予的自尽更加宝贵。不过,倘若你能为父报仇,你一生才活得有意义。”

阿米娜默不作声望着远处的景色,但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朱丽卡的劝说没有起任何作用,茅屋外的和风和树荫,她初萌的青春,以及一种愉快的回忆,使她沉浸于美好的憧憬之中。

半晌,她长叹一声,说道:“大姐,你在这儿再坐一会儿,我还有不少家务活儿要做,我不赶快生火做饭,大爷回来就吃上不饭了。”

第三节

朱丽卡默默地坐在树下,想到阿米娜目前的精神状态,感到十分沮丧。这时,突然响起咚的一声,一个人从后面伸手捂住朱丽卡的双眼。

“谁?”朱丽卡惊叫一声。

听见她的声音,一个小伙子立刻松开手,走到她面前站住,打量着她的面孔,脸上毫无歉意地说:“唷,你不是蒂妮。”他说话的语气让人觉得,朱丽卡仿佛一直冒用“蒂妮”这个名字,只有他不同凡响的洞察力,才戳穿了她惯用的一切伎俩。

朱丽卡整理一下衣裙,傲慢地站起来,两眼射出怒火之箭,厉声问道:“你是谁?”

“你肯定不认识我。”小伙子说,“蒂妮认识我,她在哪儿?”

蒂妮隐隐约约听见朱丽卡跟谁争吵,走出屋子,看到朱丽卡怒气冲冲的样子和年轻人惊愕、尴尬的神情,不禁大声笑了起来。

“大姐,你别介意他胡说八道。”阿米娜赶紧打圆场,“他哪是人呀,是一头野鹿,要是他冒犯了你,由我来教训他。——塔利雅,你刚才干了什么?”

“我捂了她的眼睛。”年轻人如实回答,“我以为她是蒂妮,可她不是。”

阿米娜忽然怒不可遏地说:“你给我滚!小人,你胡诌!你什么时候捂过蒂妮的眼睛?你吃了豹子胆了!”

年轻人争辩道:“捂眼睛不需要太大的勇气,尤其是有了这种习惯的话。不过,说真话,蒂妮,我今天确实有点害怕。”

说罢,他偷偷地指指朱丽卡,瞅着阿米娜的脸无声地笑了。

“不,你太粗野了。”阿米娜责怪道,“你不配站在公主面前。看来有必要教你礼仪,瞪大眼睛看着,要这样施礼!”

说着,阿米娜稍稍弯下她那洋溢着青春活力的藤蔓般的柔软腰肢,以极其优雅洒脱的姿势,向朱丽卡行礼。年轻人机械而生硬地模仿了一遍。

阿米娜一面教一面说:“像我这样,后退三步。”

年轻人学着往后退。

“再次行礼。”

年轻人又向朱丽卡施礼。

阿米娜指挥年轻人一边施礼一边后退,一直退到茅屋门口。

“进屋。”阿米娜下令。

年轻人顺从地进了屋子。

阿米娜从外面锁上门,吩咐道:“老老实实帮我做些家务活儿,先把火生起来。”

阿米娜走到姐姐身边坐下,说:“大姐,你别生气,这里的人都不懂礼貌,惹得人骨头里冒火。”

然而,阿米娜脸上的表情和举止未显露丝毫的厌恶。相反,在许多方面,可以看出,她在袒护当地人的粗俗。

朱丽卡流露出有节制的气愤,说:“老实说,阿米娜,我对你的宽容感到吃惊,外面的一个野小子,胆大包天,竟敢碰你高贵的身体!”

阿米娜以赞同的口气说:“瞧着吧,大姐,假如哪个皇帝或藩王的儿子也这样粗野无礼,我一定羞辱他一番,把他赶走。”

朱丽卡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发笑的欲望,她笑吟吟地说:“你给我讲心里话,阿米娜,你说你喜欢这个地方,是不是因为那个野小子的缘故?”

“说真话,大姐,”阿米娜坦率地承认,“他帮了我许多忙,他帮我摘水果,送来鲜花和野味,不管要他做什么事,他总是招之即来。好几回心里想教训教训他,但均告失败。有一回,我故意圆睁着双眼吓唬他:‘塔利雅,我对你很不满意。’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表情十分滑稽地、无声地冲我笑笑。也许,当地人就是这样幽默。你揍他两拳头,他反倒特别开心,我真的这样试过。你看,我把他关在屋里,他高兴得很。一开门可以看到,他的脸和眼睛通红,喜滋滋地在吹火哩。大姐,你说我拿他怎么办?我简直束手无策。”

“让我来给他一点厉害看看。”朱丽卡说。

阿米娜笑着恳求:“求你了,大姐,你不要去训斥他。”

她恳求的语调让人觉得,这小伙子仿佛是阿米娜最喜欢的一头驯养的麋鹿,它的野性尚未全部消除。她担心它看见生人,会吓得逃之夭夭。

这当儿,老渔夫回来了,开口就问:“今天塔利雅还没有来,蒂妮?”

“来了。”

“在哪儿?”

“他在这儿捣乱,我把他关在屋里了。”

老人有些忧虑说:“他要是惹你生气,你也得忍着点儿。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难免有些任性,不要过分地教训人家。昨天塔利雅用一块金币买了我三条鱼。”

“大爷,你别发愁。”阿米娜安慰老头儿,“今天我跟他要两块金币,你一条鱼也不用给他。”

老人见他的养女小小年纪竟如此聪慧、如此懂事,心里颇感欣慰,慈爱地摸摸她的头,便走开了。

第四节

令人奇怪的是,朱丽卡渐渐不再反对塔利雅自由出入渔夫的家了。其实细细一想,这也不足为怪。因为,如同一条河既有湍流又有河岸一样,女人心里既有激情,又有怕人议论的羞耻感。可是在远离文明社会的阿拉坎的偏僻之地,谁会对她评头论足,让她感到害羞哩!

这儿只有不同季节绽放不同鲜花的树木;茅屋前流淌的尼拉河,雨季河水满盈,秋季清澈透明,夏季变得纤瘦;鸟儿欢快的歌鸣中,没有一丝抨击的味道;南风不时从对岸的村庄携来人类生活之轮的声响,但从未带来人们交头接耳的议论。

如同在倒塌的楼房的废墟上,渐渐生长出树木一样,在这儿住了一些日子,在大自然隐秘的侵袭下,人们建造的习俗的坚固壁垒,不知不觉地塌毁,与周围的自然景色融为一体了。朱丽卡窥见了塔利雅和阿米娜这对情投意合的恋人幽会的情景,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它更美。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神秘、更幸福,具有如此深不可测的奇妙。于是,在这简陋的茅屋里那幽寂的贫困的阴影中,朱丽卡出身王室的孤傲和高贵身份,不知不觉地消隐了。当她目睹缀满花朵的卡伊洛树底下,阿米娜和塔利雅幽会的动人一幕,心里便感到无比欣喜。

也许,朱丽卡年轻的心里,也萌发了未曾满足的欲望,使她处于苦乐交织的躁动之中。最后,竟发展到这种地步:哪天塔利雅来得稍晚一些,不独阿米娜烦躁不安,朱丽卡也急不可待地翘首遥望。当阿米娜和塔利雅走到一起,朱丽卡便含笑注视着他们,如同一位画家从稍远的地方欣赏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有时姐妹俩发生口角,朱丽卡装作生气,申斥阿米娜,把她关进屋里,有效地遏制小伙子会见情人的激情。

皇帝和大森林有相同之处。两者是独立的,都是各自领地的最高统治者,两者都无须遵从他人的旨意。两者均具有大自然那样的天然的博大和质朴。处于两者之间的那些人,日夜严格按照有关习俗的典籍里的说教,消度时日,他们属于另外一种人。在高贵者面前,他们是奴仆;而在贫贱者面前,他们是老爷;在陌生的地方,他们茫然失措,不知道如何履行自己的责任。

塔利雅是自然女皇的儿子,野性十足,桀骜不驯,在两位公主面前从不胆怯,两位公主也认为他可以与她俩平起平坐。塔利雅心地纯朴,富于好奇心,总是面带笑容,在任何情况下都无所畏惧,他豪爽的性格上没有贫穷的印记。

经历着这一场场人生游戏,朱丽卡心里一次次发出悲叹:唉,这难道是她这位公主的人生归宿?

有一天清晨,塔利雅刚到,朱丽卡就握着他的手说:“塔利雅,你能把这儿的国王指给我看吗?”

“可以,能说说要见他的原因吗?”

“我要把一把匕首刺进他的胸膛。”

塔利雅一听略感惊讶,看着朱丽卡凶狠的表情,脸上却露出笑容,仿佛在这之前从未听过如此有趣的一个故事似的。或许她是在开玩笑,这很符合公主的脾性。不绕圈子,开门见山,一张口就说要把一把匕首的一半,插进一个活生生的国王的胸膛。在一种异常亲密的氛围中,遇刺的国王霎时间是多么惊骇,那样的场景在他脑际浮现出来,他融合着惊异的无声笑意,渐渐变成了哈哈大笑。

第五节

次日,罗赫摩德·塞克派人送给朱丽卡一封密信,信中说:阿拉坎的新国王在老渔夫的茅屋发现了她们两姐妹的下落。他微服巡访,见到阿米娜,为她的姿色所倾倒——他决意娶阿米娜,不久就要把她接进宫去。这是千载难逢的复仇机会。

朱丽卡读完信,紧紧握住阿米娜的手,说:“这显然是天意,阿米娜,履行你今生的责任的时候到了——再沉湎于幽会的游戏,就太不像话了。”

塔利雅就在旁边,阿米娜看了一眼他的脸,发现他面带好奇的微笑。

见他发笑,阿米娜伤感地说:“你知道吗,塔利雅?我快要成为王后了。”

塔利雅含笑说道:“那一天不远啦。”

阿米娜心里惊讶而难过地想:“他确实是一只野鹿,我像对人一样对待他,简直是疯了。”

为了稍稍提醒他关注行刺的后果,她又说:“杀了国王,我哪能回来呀!”

塔利雅觉得她言之有理:“恐怕是回不来了。”

阿米娜心里一阵酸楚。

她转脸瞅着朱丽卡,叹了口气说:“大姐,我已做好准备。”

怀着被伤害的心,她扭头望着塔利雅,开玩笑似的说:“当了王后,我首先以参与谋杀国王的阴谋的罪名,对你严加惩处。之后,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塔利雅听了,觉得很有趣,似乎阿米娜的这番话成为现实,其中蕴含着他无穷的欢乐。

第六节

骑兵、步兵、旗帜、大象、乐器,在阳光下交相辉映,几乎要挤破渔夫的大门。从王宫抬来了两顶镶金嵌银的轿子。

阿米娜从朱丽卡手中接过一把匕首,久久地瞧着匕首柄上的象牙雕饰。她撩起衣襟,在自己的胸脯上轻轻试一下刀锋。她用匕首触了一下“生命之花”的花托,接着插进刀鞘,藏在贴身内衣里。

踏上死亡之旅之前,阿米娜多想再见塔利雅一面啊。但从昨天起,他消失得无影无踪。难道塔利雅的微笑中隐藏着怨恨的烈火?

上轿之前,阿米娜泪眼蒙眬,深情地望着她童年时代的避难所——屋前的树木,流淌的小河。

她拉着渔夫的手,哽咽着用颤抖的声音说:“大爷,我走了。蒂妮一走,谁替你做家务活啊?”

老头儿像孩子似的号啕大哭。

“大爷,”阿米娜说,“如果塔利雅来这儿,把这个戒指交给他,就说蒂妮临走时留给他的。”

说罢,她几步跨进花轿。迎亲队抬着花轿,浩浩荡荡往京城进发。

阿米娜熟悉的茅屋、河岸、卡伊洛树底下的阴凉,变得沉寂而凄凉。

两顶轿子准时经过宫门,进入寝宫。两姐妹表情凝重地下了轿。

阿米娜的脸上没有笑容,眼角没有泪痕。朱丽卡脸色苍白。在报仇的行动还很遥远的时候,她是那么急不可待。可此时,她怀着一颗怦怦跳动的心,激动而爱怜地搂着阿米娜。她暗自悲伤地思忖:“我从爱情的花托上摘下这朵盛开的花朵,她将被抛进血河中啊。”

然而,没有再胡思乱想的时间了。姐妹俩由宫女们引领,在千百盏红灯的目光注视下,像梦游似的往前走,最后到了洞房门口,阿米娜停了片刻,喊了一声:“大姐!”

朱丽卡紧紧拥抱妹妹,吻她的脸。

两人缓步走进洞房。

身穿华服的国王坐在铺着绸垫的绣榻上,阿米娜迟疑地站在离门不远的地方。

朱丽卡走到国王的跟前,看见国王得意而无声地笑着。

朱丽卡突然大叫一声:“你是塔利雅!”阿米娜闻声晕倒在地。

塔利雅站起身,把她像受伤的鸟儿似的抱在怀里,放在绣榻上。阿米娜醒了过来,从怀里拔出匕首,不知所措地望着朱丽卡。朱丽卡怔怔地盯着塔利雅的面孔。塔利雅默不作声,含笑看着姐妹俩——匕首也从刀鞘露出一点儿脸,目睹这精彩的一幕,闪闪发光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