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夜

小时候我和苏尔芭腊一起上学,做过新郎新娘拜天地成亲的游戏。每次到她家里去,她母亲都对我特别热情,让我俩坐在一起,自言自语地说:“啊,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那时我很小,可这句话的意思还是懂的。于是,比起其他人,我拥有更多的支使苏尔芭腊的权力的想法,在我脑子里深深地扎下了根。饮了这种权力之酒,醉醺醺的,可并非不再管教她,不再跟她捣蛋。她也一向毫无怨言地执行我的各种指令,忍受我的处罚。村子里她的容貌受到大家的称赞,但在那些野孩子的眼里,她的娇美不值得骄傲——只有我深信,苏尔芭腊投生在她父亲家里,是为了承认我的主子地位。因此,她理应受到我过分的轻慢。

我父亲是地主乔杜里的管家。他的心愿是:等到我能熟练地算账的时候,把管理地主庄园的本领传授给我,好让我在其他地方也谋到一个账房先生的职位。但我心里一百个不乐意。我们村的尼勒罗特那,只身跑到加尔各答,刻苦学习,当上了税收官的秘书,我也有他那样崇高的人生目标——即使当不上税收官的秘书,起码也得成为法院里的首席文书。我暗暗下了这样的决心。

我经常看到,我父亲对法院里的当差极为敬重——我从小就知道,逢年过节,他用活鱼、时鲜蔬菜、金钱去孝敬那些人。所以,法院里地位低下的工作人员,甚至那些送文件报纸的差役,也在我心殿里获得极为尊贵的席位。他们是我们孟加拉地区受到祭拜的“神明”,是三亿三千万印度人必须遵循的一条条新的“法律条款”。在谋取物质利益方面,人们对他们的信赖,远远超过对财神迦纳斯的。所以昔日迦纳斯享受的供品,如今全成了他们的盘中餐。

在尼勒罗特那这个榜样的鼓舞下,有一天,我抓住一个难得的机会,也偷偷跑到加尔各答。最初住在本村一个同乡家里,之后从父亲那儿得到学业所需的一笔钱,按部就班地开始了我的正规学习。

此外,我加入了民间团体,我对“为祖国献身无上光荣”这种口号深信不疑,但是对如何实现这样的宏志大愿却一无所知。在这方面,没有人为我树立光辉榜样。

尽管如此,我们并不缺乏豪情。我们这些来自农村的憨厚的孩子,还没有像城里老于世故的孩子那样,学会嘲讽一切事物。所以,我们的信念异常坚定。我们团体的头领经常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讲,我们这些普通成员则忍饥挨饿,中午头顶烈日,拿着募捐本挨家挨户地乞求布施,或站在路边,散发传单。每次开会,我们都会提前赶到会场,摆放一排排长凳、椅子。谁以头领的名义一声令下,我们立即摩拳擦掌,准备厮打。城里的青年目睹我们的所作所为,讥笑我们是孟加拉的乡巴佬。

我来加尔各答读书原本是为当秘书或文书,可如今却一门心思想成为马志尼[6]、加里波第[7]一类的伟人了。

恰恰就在这时,我父亲和苏尔芭腊的父亲商量后一致同意着手操办我和苏尔芭腊的婚事。

我十五岁逃到加尔各答的时候,苏尔芭腊才八岁。现在我十八岁了。我父亲认为,我正渐渐超过结婚的最佳年龄。可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我要为国捐躯,终身不娶!——我写信给父亲,借口不完成学业,我不能结婚。

两三个月之后,我得到消息,苏尔芭腊嫁给了律师罗摩洛赞先生。当时我正忙于为“沉沦”的印度募捐,觉得这件事对我来说太微不足道了。

我考上大学,力争通过一等文科考试的时候,父亲去世了。我们家里,除了我,还有母亲和两个姐妹。所以我不得不辍学,离开学院,为找一份工作而四处奔波。费了一番周折,终于在诺阿卡里地区一个小镇一所中学里当上了助理教师。

起初我庆幸自己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可以以自己的满腔热情和谆谆教诲,把一个个学生培养成印度未来的将领。

我开始了我的教学生涯。我很快发现,比起为印度培养未来的人才,应付眼前的考试更为紧迫。只要对学生讲一句与语法和代数无关的话,校长便大发雷霆。不到两个月,我的热情一落千丈。

像我们这种平庸之辈,身居斗室,做着五彩缤纷的美梦,末了进入实际工作领域,像一头黄牛颈上套着木轭,身后被拽着尾巴,低垂着头,忍气吞声,每日耕地,傍晚吃到一肚子草料,就感到心满意足,再没有蹦跳的劲头了。

校方为预防火灾,安排一名教师晚上在学校里值班。我是单身汉,这个责任理所当然地落到了我头上。晚上我睡在与八间教室毗邻的一间屋子里。

这所学校坐落在离村庄较远的一个大池塘旁边,周围生长着郁郁葱葱的槟榔树、椰子树和酸果树。紧靠着校舍的墙壁,两株依偎着的高大的苦楝树,洒下大片绿荫。

有一件事,我以前从未跟人谈过,我一直认为这件事不值一提。当地政府的律师罗摩洛赞·罗易的寓所,离我们学校不太远。他的妻子——我童年的女友苏尔芭腊也住在那儿,这些情况,我已打听得清清楚楚。

我和罗摩洛赞交谈过一次。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我童年时代与苏尔芭腊彼此非常熟悉。我有了新的身份,再谈那些旧事,我认为是不适宜的。况且,苏尔芭腊什么时候同我的生活有过怎样的瓜葛,在我的脑海已不能十分清晰地浮现出来。

有一天学校放假,我前往罗摩洛赞家里拜访他。记不清楚当时同他谈了什么事,好像是关于印度悲惨的现状。谈到现状,他并不特别忧愁,也不垂头丧气。当然,这个话题,是可以抽着烟,滔滔不绝地讲上一个半小时,把它转变为时髦的悲愤的。

这时,我听到了隔壁房间里极其轻微的叮叮当当的手镯声、衣裙的窸窣声和很轻的脚步声。我敏锐地感觉到,一双充满好奇的眼睛透过窗缝,正注视着我。

一霎,我心镜里闪现一双秀目——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透着信赖、纯朴和少女的纯情,眸子乌亮,睫毛浓黑,目光恬静而温和。我的心仿佛被人猛地用手狠狠地攥住,胸口感到一阵剧痛。

我回到住所,可那种剧痛有增无减。写字、看书,不管做什么,都不能卸却心头的重负;我的心仿佛骤然成为一块巨石,吊在胸中的血管上,不住地晃动。

傍晚时分,我略微平静下来,默默地问自己:我的心湖为什么起了狂澜?从我心中飘出答话:“你儿时的苏尔芭腊在哪儿呀?”

我自问自答:“我是主动放弃她的。她能等我一辈子吗?”

谁仿佛在心里说:“当年,只要你愿意,本可以娶她的。如今你撞破脑袋,也没有看她一眼的权利了。少年时代的苏尔芭腊不管和你多么亲近,你听见她的手镯声,闻到她发丝的香气,但两人中间矗立着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

我违心地说:“让那高墙矗立在那儿吧,苏尔芭腊算是我什么人呀!”

我听见了回话:“苏尔芭腊如今与你非亲非故,但她难道不是可以成为你的人吗?”

这话说得对。苏尔芭腊本可以成为我的人,可以成为我最亲近的人、最贴心的人,成为分担我一切痛苦、分享我一切欢乐的伴侣,可现在她是那么遥远、那么生疏,不允许我去见她,和她说话是过失,思念她是罪孽。可在任何地方都无足轻重的罗摩洛赞突然露面,念几句咒语,一瞬间像鹰隼似的,从整个世界和所有人跟前,把苏尔芭腊叼走了。

我并未在人类社会宣传新的道德规范,也无意摧毁现存的社会,无意砸碎世俗的牢笼。我只想抒发一下心中的真实情感。当然,我心中萌生的情感,并不全值得回味。苏尔芭腊生活在罗摩洛赞家的大墙后面,较之罗摩洛赞,苏尔芭腊更多的是属于我的——我难以从心里驱逐这个想法。我承认,这种想法极不正当,极其荒唐,但并非不合乎情理。

从那天起,我再也不能全神贯注地做任何事情。中午,学生在教室里哇啦哇啦地背书,外面烈日炎炎,稍热的一阵阵风,送来苦楝树的花香,这时我心中油然产生一个愿望——究竟是什么愿望,我不清楚,不过可以明确地说,我不想再纠正印度未来的这些“栋梁之材”的语法错误了。

学校放假了。独自待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我魂不守舍。有时哪个绅士来造访,都让我感到厌烦。黄昏时分,听着池塘旁边槟榔树、椰子树烦人的飒飒声,我暗自思忖:人类社会是一张错综复杂的荒谬之网。没人想到要在适当的时候做恰当的事情,人们总是在不适当的时候怀着不恰当的愿望,坐立不宁。像你这样的人,本可以成为苏尔芭腊的丈夫,过幸福的生活,和她白头偕老,可你却想成为什么“加里波第”,末了只当上一所乡村学校的助理教师。而律师罗摩洛赞·罗易他未必非要当苏尔芭腊的丈夫不可;直到结婚前一刻,苏尔芭腊或者另一个名叫帕波桑卡丽的女子,对他来说完全一样,可他居然不假思索地娶了苏尔芭腊,当上政府部门的律师,享受一份丰厚的俸禄。婚后,哪天苏尔芭腊煮牛奶不小心,他闻到了焦味儿,就把妻子训斥一顿;哪天心情愉快,就花钱为妻子打一件首饰。他大腹便便,穿一身印式制服,从无烦心的事儿。他从未坐在池塘畔,仰望夜空的繁星,长吁短叹地消度黄昏。

不久,罗摩洛赞为一件大案的当事人辩护,去别的地方待了一段日子。就像我独自一人住在学校,苏尔芭腊也孤零零的,守着空房。

记得那天是星期一。一大早,天空阴云密布,十点钟左右,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校长见老天爷脸色不好,提前给学生放了假。一团团乌云,仿佛在筹备盛大的庆典,整天在天空中奔忙。第二天下午,狂风大作,下起了滂沱大雨。随着夜色降临,雨越下越大,狂风愈加肆虐。起初刮的是东风,慢慢地转为北风和东北风。

这天夜里,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我忽然想起,这样恶劣的天气,苏尔芭腊一个人待在家里。我们的校舍,比她家的房屋坚固得多。我几次想去把她接到学校,自己则在池塘堤岸上过夜,然而,始终下不了决心。

夜里一点半钟左右,突然听见了涨潮的声音——海浪向我们这儿奔腾而来。我冲出房间,朝苏尔芭腊家跑去。刚刚到了池塘边,海水已淹没我的膝盖。当我爬上池塘堤岸时,第二个大浪涌了过来。池塘的一段堤岸大约有十二尺高。当我爬到堤岸上时,从对面也爬上来一个人。我的整个心灵,从头到脚的每个细胞,都知道那个人是谁。她也认出了我,对此,我毫不怀疑。

周围的一切泡在水里,只有五尺见方的这座“孤岛”上,站着我们两个生灵。

在毁灭万物之时,天上没有星光,世上所有的灯烛全熄灭了——那时男女交谈无伤风化,可两个人沉默无语,甚至彼此没有说一句问候的话。

两个人注视着黑暗,脚下黝黑、疯狂的死亡之流咆哮着奔腾。

今天,苏尔芭腊离开她的天地,走来站在我身旁。此时此刻,除了我,她没有亲人。那儿时的苏尔芭腊,从哪一世,从哪儿远古奥秘的黑暗中漂来,抵达阳光灿烂、月光明媚、人口稠密的世界,紧挨着我的身子;多少日子后的今天,她离开人口众多的灿烂世界,在令人恐惧、杳无人迹的毁灭的黑暗中,独自又来到我身边。生命之河把她这朵娇嫩的花蕾送到我身旁,而死亡之河又把她这朵绽放的鲜花为我送来了,只要一排海浪扑来,在这世界一隅,我们两人就能从分离的花托上凋落,融为一体。

可我在心中祈祷:海浪不要扑来!让苏尔芭腊和她的丈夫、孩子,家庭、亲人一起永远过幸福富裕的生活吧!这一夜,我伫立在毁灭之岸,已品尝到了无穷欢乐。

夜将尽——风暴停息了,海水退了——苏尔芭腊一句话没说便回家去了。我也没有说话,回到学校。

我在心里说,我没有当上秘书,没有当上文书,也没有成为“加里波第”,我是一所破败学校的助理教师,在我凡世的生活中,片刻之间,出现了一个永恒之夜——我一生的日日夜夜中,只有那一夜,体现我卑微人生唯一的巨大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