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自己的帐篷，加兰德从杂物箱里找到了那件新衣服。睹物思人，一时间心绪烦乱。阿赞的手艺粗旷却有气势，别有一种风情。
“旗尔丹的衣服款式与族人不同，要是穿了，或许会被人认出来……”
“时间紧迫，管不了那么多，先穿着吧！”
其实加兰德肚子饿了，可是帐篷里一点儿吃的都没有，他只好跟首领家的仆妇讨吃的。两名仆妇偷笑着，去萨吉的大帐里拿了点儿吃的给他。
新家里空荡荡的，他心里也空荡荡的。参加庆典需要盛装骑马，他却连马也没有。仆人、马匹，这些都需要向萨吉借用。
他拿手绢擦擦脸，家里连水也没有。少年暗自嘲笑自己，真是光杆司令一个！
这件新衣服是青蓝色的，和他的发色很配，边角绣了孔雀翎毛的样式。他戴上发带，扎紧了头发。
他在水盆边看看，新衣服让他显得身型高大，脸上也熠熠生辉。仆妇们不停夸赞他相貌堂堂，做了大将军之后，很快就会有美丽的姑娘来提亲了。
加兰德再次陷入嘈杂的环境里。
“要是古温克早点回来就好了，我在他面前不必如此拘谨。”
百无聊赖地等到深夜，族人吹响了号角。
继位是最隆重的仪式，比任何一场节庆都重要。四十支部族都听令于喀尔勒这一支，身为大首领，要做出值得他们所有人敬佩的事才行。
萨吉还是个孩子，那些家族的长老却都是成年人，最小的也有三十岁。他们都说先代大首领曾是部族里最骁勇善战的猛将，带领族人冲锋陷阵常胜不败。
继位谈不上欢乐，身为首领责任艰巨，总有几分伤感。尤其是族人们走向先祖起源的方向时，巫祝的仆从吟唱起古老的歌谣时，荒原上一片肃杀、凄凉。
先祖的祭坛是一座孤零零的土山，明显有人工堆砌的痕迹，据说下面沉睡着祖先。巫祝早在空地上准备了供奉，它身着盛装，等待多时。
因为是在吉时出发，一步一步地走，刚好在日出时分抵达。
族人们竖起旌旗，撑起华丽的大帐，铺设精美的地毯。萨吉端坐当中，四十支氏族长老分别坐在两侧，女眷坐在后面。
萨吉是个特别听话的孩子，一直正襟危坐，严肃地看待自己的身份。
加兰德与夸拉坐在他左右，虎嚇家人数众多，全都簇拥在一起。实在坐不下了，有些人坐到加兰德那。
小巴耶也坐在其中。大概他已经完全脱离危险期，现在只是在修养。年长的族人仍旧对加兰德怀有敌意，不希望小儿子过多地接近他。小巴耶倒是没那么排斥他，甚至还对着他嘿嘿笑。
加兰德一个人望着天发呆，他从相貌到穿着都与族人格格不入。
“阿哥，你记得去年我在这举行了婚礼吗？现在想想，如同昨天一样。”萨吉坐着无聊，悄悄地讲话。
“嗯，是啊。”加兰德附和道。
“摆设一样没变。这些金器收好了又拿出来，没准儿阿爹哪时候也是这样摆的。”
加兰德记得清楚。
“明明只是去年的事情，那时候萨吉脸上还有些婴儿肥。仪式拖得太久，他很累，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一直都噘着嘴很生气的样子。”
“那个时候，我一直问阿爹什么时候才结束，因为心里都在想着找你去玩。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多开心啊，如果能停留在那里更久一点该多好。”萨吉长叹一口气，语气像个老人家。
巫祝手持皮鼓，跳着舞走来。众仆从随着鼓点吟唱古老的歌谣。他们唱的什么没人听得懂，但据说歌谣的内容几千年来都没有变化。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看巫祝跳舞。每次它跳的时候，阿爹就给我讲那些舞蹈的含义。这一段是天可汗承接天命，准备出发征讨四方。”萨吉一边看一边说。
“刚才的那段则是讲我们荒原人的祖先，向神明献上敌人的头颅……”
萨吉的眼睛里闪着光芒，他那些话，更像是对自己说的。
加兰德没有搭话。他小时候没有父母讲这些故事。他也没有像萨吉那样学习荒原的历史，他对部族了解不多，甚至都没有对北方的城堡了解的多。
“尊敬祖先自然要用祖先的语言，不然他们怎么听得懂……”加兰德这么想着。
突然巫祝那颗鸦首发出一声凄厉的长鸣，众仆从们亦模仿着动物发出嚎叫声。巫祝失去了人类的声音，他能够与先祖交流，但不能把听来的话说给族人。这是获得力量后付出的代价。
这时，众长老将萨吉连着宝座一并抬起来，举着他来到祭坛前。
“先祖在上，我克孜部族的王子萨扎德，从今起成为新首领。必将替先父完成未竟的事业，团结所有的族人，统帅部族大军，攻克天边的城堡，占领荒原上最后一块土地！”
新首领又看左右两位新将军。
夸拉爽快地宣誓效忠新首领。
轮到加兰德，他先是一愣，心想克孜如今这副样子，真的还要出征攻打北方城堡么？
举起手，摸着剧烈跳动的心，脑子里飞快地闪过曾经那些杀戮的场面。他问着自己，有必要为此征战致死吗？
他偷看一眼萨吉，萨吉正在等待他的誓言。可是他也看到另一个身影，是撒耶坦，手上拿着一条鱼干，笑呵呵地摇晃。
“这家伙什么时候来了……我在大庭广众下也能看见幻觉了？”
恶魔自然是在嘲笑他，他也在嘲笑自己。北边城堡何等实力，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他违心地说出誓言，效忠年幼的阿弟。后来又说了什么，他自己也很模糊了。只知道誓言出口，萨吉激动地拥抱他，说了很多话。
突然，许多手凭空冒出来，将萨吉紧紧抓住。萨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惊恐地尖叫起来。加兰德一度以为自己又看到了幻觉，直到他看见夸拉困惑的表情才敢确定，是正在发生的紧急情况。
“住手！你们要谋害首领吗？！”加兰德立即质问那群部族长老。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众人七手八脚地抓着萨吉，将他高高架起，像对待仇敌一样。凭空中，不知道哪里来的一双黑手扼住萨吉的喉咙，将他掐得窒息了……
“巫祝，那是巫祝吗？可巫祝分明在别处啊……”
远处的巫祝双手藏在羽毛披风下面，不知在搞什么鬼。加兰德想要冲上去，却被巫祝的仆从拦住。
“怎么，这也是神圣仪式的一部分？”
族中那些老人淡定地观望、等待，少年困惑不解。眼看萨吉要死了，突然双手消失，所有的长老都松手，把濒死的新首领扔在地上。
巫祝走来一把抓起神志不清的新首领，对着他长鸣。
众人抓住萨吉厉声质问道：“多少年？！你会在位多少年！！”
萨吉缓缓睁开眼睛，醒过来以后茫然不知所云，众人则咄咄相逼。
“快说啊！先祖怎么对你说的——！”
“到底多少年？！”
“原来当个首领这么辛苦……”继位仪式竟然如此令人胆战心惊，加兰德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巫祝会送新首领去祖先那里。他在那里聆听教诲，再带回来给族人。”身旁一位老者解释道，“这是非常古老的传统。新首领在濒死之际说出的第一句话，将预示他的统治。”
萨吉突然大声哭泣起来，喊着，“不要……我不要当首领了！不要！再也不要了！”
“莫非是占卜失败了？”加兰德更加困惑了。
众长老失望地摇摇头，放开新首领回到自己的席位上。继位典礼到这里就结束了，无论萨吉说了什么，他都已经是新的部族首领了。回去的路上萨吉一言不发，再也没有孩子的稚气了。